扶桑几乎是逃出浮云宫的。
他想自己大概是疯了,刚刚在师尊面前究竟都说了些什么!
师尊对于扶桑来说就像父亲一样,他尚是稚童时就被师尊带回浮云宫,师尊教他仙法、识字、读书,甚至他半夜有时做噩梦,师尊也会守在床前陪着。
浮玉是上古神明,由天地孕育,刚降生就是现在这副模样了。他不懂该如何养小孩子,所以刚把扶桑带回来的时候可谓是手忙脚乱,要学做饭,还要学习医术,凡人身体弱,不能由着他折腾,要像保护一件易碎品般小心翼翼。
如时殊所说,扶桑是个小心眼,但善意他也会记得清清楚楚。他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父母,浮玉给了他新生,还给了他从没受过的偏爱,他在浮玉面前总是很放松,也很有倾诉欲。
对时殊有一点点的喜欢这件事在他心里埋了很久,他一直都不知道怎么开口,今日得以重逢,再加上浮玉问起,他情不自禁就脱口而出了。
可师尊根本没那个意思,反而也被他吓了一跳,最最重要的是,那句话他还抢了师尊的白。
扶桑有点想捂脸。
他站在长道上,来来往往的仙侍向他见礼,太阳自上而下洒落,晒得扶桑心烦意乱。
他有时候是真的烦神界的太阳,一日十二个时辰都勤勤恳恳的亮着,除了布星阁高台外能瞧见夜空之外,便只剩下人间能够看到正常的四季景象了,而扶桑又没什么机会总能下界,只有天天和太阳面面相觑,最后生平第一回服软,躲进房中避着。
不服软不行啊,他又不能像后羿一样把太阳射下来,如果真那样做了,浮玉可能会扒了他的皮。
没有瘟神在旁干扰,这次下界无比顺利,扶桑站到土地庙外,避开地上的积水,脚步一转,改向街道走去。
这会儿天已经慢慢亮起来了,只是因为刚下过雨的缘故,还有些阴沉沉的。有些房屋也已升起炊烟,有人挑着扁担上街,把菜铺在发旧但干净的布匹上,卖早食的老板生了火,雾蒙蒙的白烟遮住大半身形。
没有太阳,扶桑心情好了许多,他从袖中摸出几块铜板买了一屉包子,把油纸包收进袖中,又要了一碗馄饨,用灵力把桌椅扫了又扫,直到扫的一点灰尘都没有,这才肯坐下。
店铺刚开门,再加上雨后天气凉,把水煮沸要段时间,扶桑很耐心的在椅子上坐着等,旁边的摊子也支了起来,早市渐渐热闹了,各家做好了各家的美食,香气扑鼻。起初扶桑还能在原地闭目养神,但很快坐不住了,复又起身,从头到尾逛了个遍,把想吃的东西买下,尽数收进乾坤袋里。
等回去的时候,馄饨铺子已经又坐了人,连他刚开始坐的那个地方也叫人占了。扶桑皱了皱眉,重新找了一个角落的地方坐着,他不是很喜欢处在人多的地方,会觉得别扭。
老板这才端了碗上来,他解释:“看您出去了,等了好一会儿都没见回来,就一直没煮您的那份,天气凉冷得快,别介意。”
扶桑看着碗上冒了白气,他微微颔首:“多谢。”
老板笑笑,很快又忙活去了。
光临铺子的人应该是一起的,他们身上的服装统一,大约是个什么门派,为首的几个坐在扶桑正前方隔一个桌子上,其余的在剩余地方分散。
带队的是两男两女,面容瞧着很年轻,扶桑听一个姑娘喊其中一人是“大师兄”。他们约莫也是来解决此处邪祟的,正叽叽喳喳说着从各处听来的消息,老板给他们把碗端上去,那位被称作大师兄的只看一眼就嫌弃地扔下勺子:“这什么东西,一看就不干净,我不吃了。”
撂下这话,他起身就走,旁边的另一位男弟子想要起身去叫,被女弟子拉住,她递过去一方帕子,道:“玄枫,你别理他,咱们吃咱们的。”
玄枫接过,道了声谢,轻轻拭去方才大师兄扔筷子时溅到他身上的汤汁,又去向一脸尴尬的老板赔礼。
老板也猜到来意,他好心劝告道:“小兄弟,听我一句劝,回去吧,这事不是你们能处理的。这些日子,来了多少厉害人物,比你们强的多了去,可都将命丢在了这里。”
玄枫只是摇头,回到位置上去,于是老板叹气,不再劝阻,去做下一锅了。
扶桑将一切收入眼底,他吃完自己那份后,将铜板放到桌上离开,期间他与玄枫无意间对上眼,扶桑一怔,这双漆黑的眼睛,倒像是……
玄枫瞧他仙风道骨,不似一般人,只是眉眼冷冽,满脸写着生人勿近,不太敢上前去问他是否也来查探丹阳城一事,只得友好一笑。
扶桑很快从那双似曾相识的眼睛中晃过神来,他向玄枫颔首,转头离开了。天气又阴下来,细小的雨丝落下,天空是一望无际的白。
众多人轮番折在丹阳城的事各个门派间想必也传遍了,丹阳城已经成了人们避之不及的地方。别看这里的人还在如同以往一般的生活,早上出摊,晚上回家吃饭睡觉,土地神之前讲述此案时说过,原先城中繁华熙攘,如今也算是搬走了一部分,比如商贾之家,还有地方官员,年轻人能走的也都走了,只留下年纪大了不宜奔波的,还有不肯走要留下陪着家里人的。
扶桑曾听到有人感叹,说既然活着就给自己找点事做,不能干脆等死,否则就太没意思了。所以他们依旧在做活,等着不知何时才会到来的末日。
那些人在知道现下情形的情况下依然愿意前来,那必定不是轻易劝两句就会回去的。扶桑不打算管他们,凡人皆有命数,他不能干涉旁人的生死,这事他会处理,至于那些人,就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
只是他不明白,时殊分明已经回来了,为何他还会在看到相同的眼睛时晃神,难道是没有收集齐,遗漏了什么么?
不可能,当时分明融合的很好,又有师尊护法,如果有什么问题师尊会看不出么?扶桑放慢步子。
土地庙大门紧闭,扶桑靠近过去,还未推门,就听里面传出谈笑声,其中竟还包含时殊的。他将门推开,六双眼睛齐刷刷看过来,瘟神见了他很高兴:“您终于回来了!”
时殊跟着道:“师尊,凡间已经过去一天了。”
天上一天,凡间一年,扶桑不过是上神界与浮玉喝了个茶的工夫,凡间竟已过去了一天。好在没有过去多久,否则他真怕瘟神会按耐不住自己先去调查。
自他进来开始,瘟神的眼睛就一直落在他身上,扶桑知道他这是在等他下令,可他不会如瘟神的意,明明靠他自己去就可以解决问题,为什么要让瘟神跟着呢,到时候又要顾及这个顾及那个,属实麻烦。
他独来独往惯了,并不习惯与人合作,再加上他脾气不好,也没什么人愿意和他一起搭伴去做什么事。除了幼时跟着师尊一起,之后与镜竹熟识后一起接过任务,也就只有朱槿……不,现在该叫他时殊了。
说到时殊,他就有想起玄枫的那双眼睛,扶桑目光不自觉往那边看去,没想到正与时殊视线对上,时殊笑吟吟地拱火:“师尊,向师祖汇报的如何了?贺兰能去么?”
贺兰?扶桑脸上显出困惑。
瘟神有些不好意思的举手:“上神,小仙在凡界的名字叫贺兰辞,刚刚和时公子聊天,我们已经互相介绍过了。”
呦,介绍过了啊。扶桑再次看向时殊,却见他还是笑,只是脸上多了得意洋洋,好像是与他宣战成功了一样。
扶桑略有些无语的移开眼,觉得时殊可能是复生时磕到脑子了。
不过他倒与以前没什么区别,扶桑记得时殊很讨人喜欢,除了皎月宫中由乐风领头的部分一些弟子之外,旁人与他相处久了都会想与他做朋友。这倒是一点都没变,明明刚知道时殊是魔族时瘟神还如临大敌,一天过去,就已经哥俩好的能叫对方名字了。
扶桑抬袖拂过蒲团,刚要坐下,时殊就继续找茬:“师尊,怎么不说话,贺兰能去么?”
扶桑真想抽他。
他抬眼冷冷一瞥:“闭嘴。”
时殊无所谓的耸耸肩,果真安静了。
“你回神界去,本尊会把事情处理好的。”扶桑直截了当,神界没什么人敢和他叫板,一般都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再说了,他独自把事情揽下,瘟神也应该觉得高兴才是,不用操心所有事宜,也不用白白送命,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扶桑施施然撩袍坐下,刚准备让土地神再给他一份详细地图,他了解一下城内布局就出门,瘟神就噌地站起来了。
他这一举动实在是突然,饶是扶桑也疑惑,抬眼看向他。
瘟神绷着脸,那张白净的面孔上细看之下居然还有些委屈,他道:“小仙知道上神是嫌我太弱,不想带我这么个麻烦去。可上神,这桩事是小仙的任务,是小仙将您拉来的,不是您自己的。既然是我的,那带上我有什么不对?如果您不带我去的话,那您也不必去了。”
他这话一出,四下皆惊。
土地神更是吓得跳起来,他一把拉住瘟神,想拽着他坐下,口中连忙道:“上……上神,他不是那个意思,他只是不太好意思让您一个人去罢了,您可别把他这话放心上!小仙先前和他比试大概是把他的头打坏了,他现下不清醒!”
拉了好几下都没拉动,土地神吓得连忙在扶桑看不到的地方拼命对瘟神使眼色,他觉得瘟神肯定是刚飞升不久,不太了解扶桑的凶名,才敢当面和他叫板。
看在都是不受人待见的小神仙的份上他帮忙说几句,但如果扶桑非要计较,那他也没辙,只好默默退开让瘟神一个人面对暴击了。
这边他拉瘟神袖子的手都快抖成癫痫了,那边瘟神居然还不动,他甚至还迎着扶桑慢慢阴沉下来的脸继续开口:“上神,不管怎么样,您都得带着我。”
他是疯了么?土地神傻眼,他这是命令谁呢?他以后是不想在神界混了么?
扶桑简直要被瘟神气笑,他难得做一件好事,居然还被拒绝了,这么多年了,还是第一次有人敢对他这么说话。
也行,既然他要去,那他就自己去好了,届时,他会亲自去为瘟神收尸的。扶桑想到此处,缓缓起身:“可以,你去吧,但本尊就不奉陪了。”
丢下这话,他转头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