窈窈面色一片冰寒。
不过,好汉不吃眼前亏。
她迅速藏起桌子上的纸笔,将屋子里的痕迹消除。
做完这些,这群人已经噼里啪啦地上楼、到了她门前。
“砰砰砰”几声巨响,木门被踹得摇摇欲坠,即将倒下,“贱蹄子!开门!”
窈窈往窗下看了一眼,暗松口气,此时无人。
她立刻翻过窗子,从二楼跳下去,落在地上,踉跄了下。
还好她近日伤势又轻了些,房子也不高,这才在没有内力的情况下安然落地。
此时,“咚”的一声巨响,楼上她住的杂物间的门已经被踹开倒下。
“人呢?那下作的贱妇呢!”
“噼里啪啦!”姚夫人砸了她房间里的什么东西。
“都给我去找!今日一定要送这贱妇去接客!”
窈窈心跳加快,面沉似水,没有停留,沿着人迹稀少的路线,一路眼观八方,疾步往前院奔去。
她打算在前院找一间偏僻屋子先躲藏。前院有贵客在,想来姚夫人也不敢在前院大肆搜查。
今日鸨母出门,这初绿和姚夫人才敢趁机害她。
只要躲到鸨母回来,向鸨母演奏她的新曲,以鸨母的精明性子,必会好生留着她。
外面正下着绵绵春雨,不过她也顾不上了。
她一边跑着,一边从衣袖中抽出面纱,系在脸上,只露出一双优美的桃花眼和长着雪子般疙瘩的额头。
这些日子为了让众人觉得她的脸有好转,她暂且停了毒药。
现今脸上肿块消去,留下密密的雪子大小的疙瘩,但已经没有先前那般恶心人了。
然而究竟不怎么好看,她系上面纱,也是为了避免吓到前院贵客,再引来什么麻烦。
窈窈刚转过回廊的月洞门,就骤然停住急奔的脚步——庭院的大榕树下沉沉伫立着一道身影。
那人撑一把绘着水墨群山的油纸伞,手执乌骨折扇,身形修长峻拔。一袭玄衣,外罩青色披风的下摆,被雨雾浸润地泛着鸦青。
他伞面前倾,伞檐压得极低,遮住了面容,只露出弧度优美的下巴,和嫣红的薄唇。
烟色朦胧的绵密春雨穿过榕树绿叶的缝隙,如雾笼罩在他的油纸伞上,衬得他的身影说不出的寂凉。
他,似乎在等人。
“裴枢……”窈窈远远望着他,心中默念他的名。
仿佛感受到她的目光,伞檐忽抬,露出一张深邃绝美的面庞——眉目幽深如夜,肤色冷白如霜,唇色却艳若海棠。
窈窈终于看清了他的模样。
他深沉幽寂的目光扫了过来,最后停留在她的脸上不动了。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
一双清清泠泠、比清泉还清、比静水还静的桃花眼,撞进了一双幽深寂然、比深潭还深、比荒原还寂的乌瞳中。
好似旧相逢,又似桃花遇春风,时间停止,一眼万年。
此时,一侧传来男人烦躁的声音:“这都什么破地方!这等俗曲,居然被你推荐给我!”
窈窈如梦方醒,回过神来。
那边的裴枢垂下墨眸,不再看她,只漫不经心地展开手中的乌骨折扇,散漫地望着上边画着的水墨扇面。
窈窈微微抿唇。
她转头看向声音的来处,两位衣着华贵的锦衣公子由护卫打伞,一同走来。
其中玉带公子拿扇子用力敲打手心,敲得啪啪响,他竟也不觉着疼:
“自去岁离开京都,来到这沐州已三月有余,竟再没听过半阙雅乐!全是些俗不可耐的曲子!呕哑嘲哳,不堪为听!”
他身边的粉衣公子无可奈何:“我的穆公子——你也知道这是在沐州,我几乎快带你把所有勾栏跑遍。你摸着良心说说,这沁芳姑娘的曲子,是不是在这里面还算好的了?大不了你从京都寻些乐师送来沐州便是。”
“你又不是不知,我爹最烦我喜爱丝竹,他哪肯让我请?”
“行行行,穆大人不许,我帮你。我去寻高明乐师放我家里,你随时都能来听,这总行了吧?”
窈窈眸光微动,心念流转。
穆大人……穆公子……喜爱丝竹……裴枢……
这穆大人想来就是之前说过的裴枢的老师、桂州道参政穆昌吧?
窈窈唇角微翘。
恰好她需要证明自己新曲和乐师的价值,何不从这喜爱丝竹的穆公子开始呢?
而想必这位喜爱丝竹的穆公子也愿意庇佑自己吧?
穆公子两人和裴枢会合,果然,裴枢是在等他们。
裴枢没有再看窈窈一眼,和穆公子两人一起往妓馆外走去。
他们的随身侍卫也随即跟上。
穆公子又皱眉抱怨起沐州文教太差。
裴枢随口说道:“沐州虽教化不兴,然民风彪悍,崇尚勇武,实为募练兵勇的上佳之选。元若如今既到沐州,正可趁机协助革新文教。”
穆公子穆元若懒洋洋地叹口气:“知道了,你惯会支使我。”
窈窈咬了咬唇,不再多想,小跑着追上去,扬声唤道:“穆公子!请留步!”
声音清清泠泠,如清涧溪水,如谷底冰泉,十分悦耳。
前方三位公子停住脚步,回头看来。
不知怎的,窈窈莫名觉得,裴枢看她的目光有些隐隐的凉意,但是她扫了他一眼,好像又并无异常。
等她跑近,穆元若也看清她一额头小疙瘩的模样,挑了下眉:“何事?”
窈窈福身行礼,低垂嫀首,轻声说道:“小女方才听公子言说,来沐州之后,不曾再听闻半阕雅乐,小女不才,恰好做了几首曲子,敢请公子赏鉴。”
“你?”
穆元若轻轻嗤笑一声,上下打量着她身上未染色的灰白麻布衣服、脸上的灰白麻布面纱。
窈窈已猜到他会不相信,跑来的路上便揪下一枚合适的叶片。
此时摘下一侧的面纱带子,双手捏着叶片卷起,放在嘴边。
轻阖双眼,卷翘的睫羽垂落,略微酝酿,开始吹奏起来。
随着她的气息或急或缓地流过叶面,叶片也随之或轻或重地震动,发出空灵清越的声音,破开雨雾,携带着草木的芬芳,与自然应和。
她吹奏的曲子是她结合前世风格和此世审美的编曲,感情充沛,悠扬潇洒。
仿佛高士在雨后的空山、萧萧的竹林、从此步入天下,义无反顾。
穆元若看她的眼神逐渐认真,眉头却开始打结,面色也俞渐僵硬。
他是极重相貌之人,越是喜爱窈窈的乐声,他就越难忍受她的脸。
他蓦地闭上眼睛,专心倾听窈窈的曲子,一张俊脸这才又缓缓舒展。
等她吹奏完,穆元若睁开眼,看到她的脸,眉毛又皱起来,盯着她,沉默一会儿,“你过来。”
窈窈微微讶然,抬眼看向穆元若,却不知怎的,又撞进裴枢眼睛中。
他也正盯着她。
这一次,她清晰地看到他眼中微微的冷意,似乎还有些恼,她不禁怔忪。
她何时得罪了他?
这一愣,却又惹恼了穆元若。他冷冷地讥嘲道:“呵,你这丑丫头,长得这副模样,也敢肖想云起!”
窈窈回神,听到此话眸光微顿,旋即眼睫垂落,遮住了所有情绪,静声道:“小女不敢。”
穆元若恼火地敲了下扇子:“还不给我过来!”
窈窈暗自皱眉,这穆公子的反应和她想的不太一样。
他不是个喜好丝竹的吗?难道她编的曲子不合他的审美?
那也不该是令她过去的反应,不像听众对乐师,倒像男人对女人。
她慢吞吞地走过去。
穆元若索性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扯她过去。
窈窈不敢用力,怕露出痕迹,只好顺着他的力道,竟径直被他扯进了怀里。
这时,她莫名感觉到身边裴枢的气息仿佛更冷了些。
女孩儿身上清幽沁凉的香气直扑穆元若,曼妙婀娜的娇/躯贴着他,一双极好看的桃花眼如水汪汪的清泉,仰望着他,倒影着他的模样。
穆元若感受到她骄人的弧度,说不出的软弹,也说不出的香。
不知怎的,他心跳漏了几拍,耳尖竟浮上了一层薄薄的粉意。
他顿了下,单手按住她的后脑。
窈窈身子微微僵硬。
脑袋对于习武之人来说,十分敏感。这辈子,没几个人能摸她的头。
她咬住牙根,用力忍住那种极其强烈的威胁感。
紧接着,穆元若粗鲁地扯掉她的面纱,扔在地上。
捏着她的下巴,观察着她的脸,左看右看,看了半晌。
又仿佛为了证实什么,他用力搓了下她脸上的疙瘩:“脖颈这般好看,脸怎么是这幅丑样子?”
口中说着,他竟伸手摸向她纤长的脖颈。
窈窈眉头蹙起。
这时,一只手臂携乌骨折扇探出,格开穆公子的手。
那手臂的腕上戴了串冰蓝剔透的玉珠手串,衬得那骨节分明的指,如霜玉般修长冰白。
接着一只大手扣住窈窈的纤腰,竟将她从穆公子怀中扯出来,扯到一边,旋即松开。青色披风紧跟着罩在她身上。
是裴枢。
窈窈不知,她在微雨中站了这么一会儿,薄薄的衣衫被春雨打得微湿,轻轻贴在身上,若隐若现地显出玲珑的曲线。
“元若,你又犯痴病了,倒是和弱女子较上劲儿了,不怕老师知道,又要家法?”
裴枢没有看窈窈,只是看向穆元若,声音淡淡,低沉典雅,仿佛飘渺空旷的洞箫之声。
罩在身上的青色披风,散发着他身体的暖意,和清冷寂静的香气。
被他扣过的腰肢仿佛流过一阵酥酥的麻意。
窈窈下意识地紧紧攥住青色披风的衣带,低下头,洁白的玉齿深深地咬住樱唇,心跳如擂鼓。
她终于读懂了胸口莫名的悸动,两世加起来,她首次动了凡心。
她在风雪楼的魅门长大,不知见过多少女爱男欢,自持无爱也无欲。
至遇见他方知,何谓—— 一瞥便是惊鸿,芳华乱了浮生。
“丽娘!”是姚夫人的声音。
窈窈回头望去,姚夫人和初绿带着四五个人站在不远处,脸色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