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在这儿?”霍长平快步挡住了霍长生,毫不客气道,好似生怕裴相宜对霍长生不轨。
“二哥!”霍长乐说话温温柔柔:“相宜姐姐在东市救了我,我这才请她来家中作客。”
霍长平愣了,又问:“我还没问你去东市做什么?”
“琴坏了……”
霍长生唇间挂着若有若无的笑,从霍长平背后走上前来,听不出情绪道:“裴小姐与霍家真是有缘。”
虽说霍长生挂着笑,但裴相宜总觉得他的笑里带了恨,又与霍长平对她的敌意不同。
裴相宜低头唤了声:“见过绥远侯。”
“琴呢?”霍长生看向霍长乐。
霍长乐眨眨眼,脑子有点发晕,今日的大哥看起来与往日很不一样。很凶,还有呢……有点拧巴?
“噗……”霍长乐突然笑出声,吩咐丫鬟将琴抱来,又拉着众人坐下,时不时瞧瞧霍长生的脸色,笑意更甚。
霍长青与霍长平不知道她在乐什么,求助似地望向大哥,却见霍长生淡定地品着茶,冷不丁来了句:“去岁的西湖龙井都拿出来了。”
霍长青啧巴两口,没品出什么茶味。霍长平猛地一喝,又愤愤看向裴相宜。他就知道,这女人不是个好货色,喝个水还要喝万里之外的西湖龙井,他们霍家可养不起!
裴相宜不懂这几兄妹的奇怪氛围,安静地垂眸品茶。这茶虽是去年的,但茶香绵长,色泽鲜亮,绝不是凡品。
丫鬟将琴抱来,霍长生示意放在桌上,霍长乐忙解释道:“这琴是从前祖母为我重金购来的,前日丫头不小心将琴碰着了,漠北城内的琴师不敢接下这活儿,我这才去东市找琴匠碰碰运气。”
霍长青也帮着说话:“姐姐差点被马撞倒,还是相宜姐姐救了她!”
“相宜姐姐?”霍长平与霍长生异口同声。
霍长青瞬间噤声。大哥二哥真是一把年纪没娶媳妇到了更年期了!
“裴小姐可会修琴?”
裴相宜对霍长生点点头。
就见她对着古琴开始调试,水葱般的手指几下拨动,犹如仙鹤振翅点水,一曲悠扬琴声传来。
“白雪歌。”霍长生薄唇轻启,看向裴相宜的眸中闪着不知名的情绪。白雪歌,传闻是京中的妇人因在雪夜思念万里之外、驻守边疆的丈夫所作。
霍长生压住心中波澜,神色更冷峻。才不会,这次,他不会再被骗了。
“是,白雪歌。”琴声渐止,裴相宜双手静抚琴弦,余光凝视着桌上的糕点。
白雪歌,是六年前她在平山寺养病时,见寺中有妇人为戍夫祈祷有感所作。白雪歌从京城奏到江南,再到漠北,除了亲近的人外无人知晓是她裴相宜所作。
“相宜姐姐的琴声果真是天下一绝!”霍长乐不懂怎么两人相见,氛围就开始拧巴奇怪,只好笑着将众人迎去饭厅。
本说是一顿便饭,但堪称是满汉全席也不为过,席间几人吃的各有各的心思,只有霍长青大口啃肉,撑起圆滚滚的肚子砸吧嘴。腹诽道:娘一向节俭,怎么这顿便饭比军中哪个将领娶媳妇儿还吃的好?
他拉着霍长乐几人去消食,优哉游哉喃喃道:“要是相宜姐姐天天来找我玩儿就好了。”
霍长生跟在她们身后,听见此话默不作声。
霍长平快步向前,一脚踢到了霍长青后脚跟,好几步才回过头来耸肩:“不好意思。”裴相宜离他们霍家越远越好。
“哼!”好拙劣的演技!霍长青腮帮子奶鼓鼓的,不想和他计较。
“多谢各位款待!在下先告……”
“裴相宜,你过来。”霍长生骤然打断她,只给众人留下背影,独自往墨竹院走去。
裴相宜不明所以跟上去,跨过整个后院,又走过一段长长的竹林小径,见一大片墨竹簇拥着一处小院,霍长生正站在院门外等她。
见她跟上来,又径直走入房内,冷声道:“进来。”
裴相宜走过青石板路,站在房门处,过堂风吹得她冷飕飕的,激起一身鸡皮疙瘩。从前在京城,她没惹到霍长生吧?
“把门关上。”
房间长宽皆三丈有余,根本不像一位侯爷的卧房,更像是一间举子读书的厢房。
无人侍奉,屋内还未点灯,玄关处供奉一把短剑,银光岑亮!裴相宜深吸一口气拉过门,光天化日,她不信霍长生还敢将她斩于霍府!
“前几日,有书贩子非要送我一本琴谱。”
“嗯?”叫她来就为了这事儿?裴相宜站在书案两米外,见霍长生拿出一本普通的琴谱翻阅,他又道:“只是这页白雪歌,好似和其他的不一样,竟找到了曲家,叫做——蓁蓁。”
“!”蓁蓁,是她的小名。
他知道也没什么,可是,他又如何知晓白雪歌是她所作!除了父母与钟令嘉,无人知道!
“裴小姐不如看看另一处玄机?”
霍长生将琴谱撕开一角,递给裴相宜,白雪歌两页之中,竟有夹层!
裴相宜抽出其中薄薄的信纸,展开——
“吾儿,见信舒颜。
漠北苦寒,天冷加衣,须当宽释心怀,莫念复仇之事。父有汝与汝母相伴,又累迁荣升,位极人臣,此生平已无憾焉。若异日得归京城,无妨暂为纨绔,享一时之乐,风花雪月。父知大限将至,独怜汝母,不离不弃,吾等唯送汝远行。
当惜眼前之景,珍身旁之人,亦勿留憾事。”
这是……爹爹遗笔。
裴相宜望着越来越小的字迹,泪水已经渐渐模糊了视线,只感觉捏住的一角处,指纹仿佛要镌印进薄如蝉翼的信纸里。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皇帝崩逝,皇子夺嫡,乱世动荡,难道流放漠北,就是父亲为她谋划好的后路?
眼泪夺眶而出,不过一瞬,裴相宜便迅速抬手擦去眼角的泪水,动作干净利落。她深吸一口气,再次扫视遗书,确保一字一句都牢记于心后,猛然将信纸撕成碎片。
她挺直腰杆,眼角却是掩不住的红,嘴角扯出一抹略显牵强的笑意,笑道:“多谢侯爷。”
她不知道父亲是如何谋划千里,让这遗笔逃过各方监视,今日得以展露在她面前。
这封信,霍长生没看过。但是,只要有这信在,霍长生、霍家就会与前朝获罪首辅牵连。
“借香炉一用。”裴相宜不由分说,拿起一旁的火折子点燃碎纸,投入香炉。
微光闪烁,像幽暗的屋子中划过一颗流星,霍长生看向裴相宜的眸子却比流星还亮。
裴相死了,把裴相宜托付给他,他肯定是后悔了吧。
那裴相宜呢?她会不会也后悔从前说出的那番话?
窗外竹影摇曳,只听见沙沙响声,这院子僻静,竹子也很久没修理,屋内光景竟被遮住一半,幽暗在屋内蔓延。
此时,香炉里的火光已然熄了,只剩下残缺的烫灰还卷起炽热猩红。
“裴相宜,后悔吗?”
霍长生的声音在黑暗中好似沾上火星,又似染上了醇厚的檀香,更像攀上了幽谷中弹奏的古琴弦,每个字音仿佛都对着裴相宜放大。
后悔什么?裴相宜疑惑地看向他。
后悔父亲位极人臣,为国为民,却死的凄惨吗?可这是父亲的选择,他选择登上首辅之位的那一刻,就该明白君恩无常,她没有资格替他后悔。
后悔站错了队吗?父亲是废太子太傅,自当尽心竭力辅佐废太子。成王败寇,何错之有,何悔之有?
废太子风光霁月,德才兼备;为人臣子辅佐明君、激浊扬清,何错之有,何悔之有?
“不后悔。”她的声音冷静的出奇。若她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定如父亲一般!
“好,”霍长生全身血液好似倒流,他侧身撑住椅背,仿佛又回到那个阴鸷孤傲、杀人嗜血的绥远侯,他声线嘶哑,低声吼道:“现在,滚出去。”
他记得,她说过:“我裴相宜绝不会后悔任何事。”
裴相宜一愣,霍长生又在对她发什么疯?
“我说,滚出去。”
“好。”裴相宜不懂他是怎么了,难道不满意她的答案?霍家、荣国公薛家,与废太子密不可分,她向废太子表忠心不后悔,霍长生还不满意?
她退出门外,又驻足,再次道谢:“多谢你,霍长生。”说罢,径直离开墨竹院。
秋花还在前厅等她,钟令嘉也不知是否好转,她要做的事情还很多。为父亲复仇,她现在,还不够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