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老太太心疼孙女儿,沈莺时姐妹俩跪祠堂还不到一个时辰,就被放出来了。
身为继母的黄氏自然不敢罚她,反送来不少吃的喝的。而沈初春就没那么幸运了,被她娘拎着耳朵教训到半夜三更,再加禁足一个月,拘着她在家做女红。
妹妹落得如此悲惨境遇,当姐姐的也不好出去游玩,沈莺时安安静静坐在窗前,就着天光慢慢看母亲的信笺。
看得出母亲和舅舅一家的感情很好,字里行间充满了小女儿的语气,时不时来个撒娇。偶尔抱怨几句兖州的生活枯燥无味,买什么东西都不方便,冬天只有白菜萝卜,要不就是咸菜酸菜,连个新鲜的绿叶菜都见不着。
但大篇幅都在说父亲。
“今天逛庙会,路过卖花的小摊子,这块榆木疙瘩竟然给我买了一根簪子!虽说是个不值钱的铜鎏银簪子,可我好欢喜,这可是他第一次送我东西。”
“我做了一身最时兴的裙子,特意在他面前晃来晃去,他都没发现我换了新衣服,还嫌我挡他的光。气死我了,真是个不识风雅的大老粗。”
“他打呼噜的声音像头小牛犊,吵得我睡不着觉。可他睡觉的样子好可爱,睫毛长长的,鼻梁又高又挺,我偷偷亲了他一下。你们不许笑话我!不过太吵了,我还是跑到厢房睡了。”
“他总是忙,一个月也回不来几次,和他的那把刀呆的时间都比我长,回家了也是说不了两句话,倒头就睡。我就不明白了,难道我很差吗?想当初提亲的媒人差点踏破咱家的门槛,早知如此,还不如答应叶家呢。”
“搬家了,院子很大,我想种一大片茶花,喊他过来帮忙。他说还不如种菜,起码能吃。我说茶花可以赏,他不喜欢,说养茶花太费劲,冷了不行热了不行,土不黏要死土黏也死,水多一点就死,水少一点也死,麻烦!我和他大吵一顿,这花到底没种成。”
“他已经很久没往家里拿钱了,俸禄全接济了他那帮弟兄。家里的用度减了又减,大哥,我把两个陪嫁丫鬟的卖身契都销了,打发她们上京找你。她们哭了很久,我也舍不得她们走,可我实在养不起她们,你帮帮我,给她们找个好点的人家嫁了。”
“今天我们又吵架了,我让他问婆母借些钱,他死活拉不下面子,说什么好男不吃婚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还指责我不该买那么多写字画画的笔墨纸张。真真儿好笑,莺时都三岁了,再不启蒙读书,难道要我的女儿做个睁眼瞎不成?”
“大嫂托人带的秋梨膏收到了,衣服、丸药、吃食,还有一百两银子也都到了。我的咳喘好了很多,以后不要再给我捎这么多东西,更不用捎钱,他升了一级,俸禄多了,家里宽裕不少。”
“哥,嫂子,我又梦见你们了,又梦见我以前的屋子,我真想京城,真想回家啊。有时我会想,如果当初,我嫁的人不是他,那会怎样?可惜人生没有如果,我也舍不得我的莺时。”
母亲的字娟秀柔美,非常漂亮,但越到后来,母亲的字迹越凌乱无力,透着一种不堪重负的疲惫。
这时候的母亲,身体已经很不好了。
母亲十六岁嫁给父亲,二十四岁过世,八年的日子,几乎是一个女子最美好的年华,全在这三十封信里。
天上的云压得很低,稀疏的雨点打在窗外的美人蕉上,沙沙的响,沉重的水珠压弯了鲜红的花儿,像眼泪一样一滴滴落下。
沈莺时望着窗外只是出神,不知什么时候,已是满面的泪水。
傍晚,雨势转弱,只是天仍阴沉沉的,细细的雨点烟缠雾绕般零星地丢着。
沈远毅寻老太太讨主意来了,“娘,镇南侯府估摸这几天要来咱家提亲,六姑娘这门亲事大差不离能成。莺时的亲事也该定了,她是姐姐,没有妹妹要出门子了,姐姐亲事还没着落的道理。”
沈老太太送儿子一记白眼,“用你提醒?没看我正满京城扒拉了吗!”
沈远毅伸脖子一瞅,桌子上好大一张纸,上面横横竖竖写着十几家名号,他仔细看了半晌,眉头是越皱越紧。
“你怎么又从文官里面选?”他大为不满地说,“文武殊途,那些个酸腐气矫情劲儿少往咱家带,武官的闺女就要配英武的小伙子。就从金吾卫选,我是他们的顶头上司,没人敢对我闺女不好。”
老太太不乐意,“我就觉得读书人好,这些都是今年的两榜进士,赶明儿我和你大嫂就去扫听扫听,先下手为强。”
正说着,大太太顾氏就到了。不过她的脸色不大好,嘴角紧紧抿着,一来就让屋里伺候的人退下。
“娘,平峰的心腹捎来口信。”因走得急,她说话有些气喘,“文太子的儿子死了。”
她说的是死去的先太子,当今登基后追谥为“文”。
沈家母子愕然:“怎么死的?”
顾氏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喘口气说:“不知道,平峰已奉旨进京,五军营兵力不日即到。娘,不管他是怎么死的,太子旧党一定会拿此事大做文章,皇上现在的处境很被动。”
沈远毅狠狠一拍椅子扶手,“皇上才不惜的害他一个奶娃娃,他们休想把脏水泼到皇上身上。”
“他们当然不敢明着和皇上对着干,可暗地里,只需散布一点似是而非的传言,就能达到他们想要的效果。”沈老太太叹道,“管天管地,管不了老百姓的嘴,悠悠众口,任你是一国之君,也不得不顾忌啊。”
一时间屋里的空气仿佛凝结了,寂静得叫人心慌。
沈老太太望着外面晦暗不明的天色,许久才道:“恐怕莺时的亲事,由不得我们做主了……”
暮春初夏,连绵不绝的细雨四处纷飞着,天气也陡然凉了下来,在这阴晴不定的时节,沈家迎来了贵客庄王妃。
她是来给沈莺时提亲的,说的仍是襄阳侯世子,“世子我也见过,才学品貌都算京城拔尖的人了,想着和府上五姑娘正般配。”
看着沈老太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庄王妃也有些说不下去了。
沈老太太明白,庄王妃此举,应出自皇上的授意,好借此向太子旧党传递一个安抚的信号,缓和日趋紧张的君臣关系。
沈家没有拒绝的余地。
可到底委屈自家孙女儿。
“四月初八,请襄阳侯夫人和徐世子瑞云寺一见。”沈老太太还想替孙女争一争,“世子再好,终身大事,也得互相看对眼才行。”
庄王妃不无同情地看着她,思忖片刻,还是给了点提示,“沈家忠义,沈三爷也追随皇上多年,如果实在不成……皇上不会寒了潜邸旧人的心。”
但仕途上更进一步是不可能的了
沈老太太当然听懂了她的意思,起身深深一拜,“多谢王妃提点。”
当晚,沈远毅听到消息赶来,愤愤道:“老子就是不答应!奶奶的,等皇上坐稳皇位,肯定收拾这帮乌龟王八蛋,到时候老子成了罪臣亲家,还平白搭进去一个闺女,这亏本的买卖可不能干!”
文太子在的时候一直不遗余力打压各地藩王,当今在兖州的封地小,俸禄一削再削,好容易才保住王府亲兵,根本没有能力把手伸进京城。
所以现在面对一众朝臣才如此的被动。
沈老太太的拐杖飞了过来,“屁话,现在是你一个人的事吗?整个沈家都卷进去了,纵然你大哥二哥不在乎,可你大嫂二嫂,你侄子侄女,咱沈家上上下下几十口……唉。”
沈远毅沉默了。
良久,老太太才深深叹息一声,“我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看莺时的意思吧。”
沈远毅突然说,“徐家迟早要倒,闺女我能捞出来,如果他们伉俪情深,莺时要我救世子,我救还是不救?外孙子外孙女我救还是不救?”
救,一样赔上自己的仕途,不救,一定会落得冷酷无情的坏名声,仕途照样受影响。
他的态度很坚决,“初八那天就走个过场得了,皇上那里我去斡旋,我不信他一点情面不留。”
沈老太太知道他的拗劲儿又犯了,叹息道:“傻儿子,他现在是皇上,不是鲁王了,共患难容易,共享乐难啊。”
这次沈远毅沉默的时间更久了。
夜色沉寂,只有院子里的美人蕉,跟着微风一阵摇动。
如此几天过去,很快就是沐佛节。
沈莺时并不知晓那天祖母和庄王妃的谈话,乍然听说襄阳侯夫人和世子也来瑞云寺,立时就紧张了。
一会儿整整衣角,一会儿看看头发有没有乱,又犹豫着换身更稳重的衣服。
她今天穿的新做的夏装,鹅黄衫子,柳绿百褶裙。尤其是那条裙子,腰际是浅浅的草绿色,向下颜色逐渐变深,裙摆处用银线绣了流苏花,阳光下光彩射开来,别提多好看了。
本来想穿给他看到,可活泼有余,端庄不够,不太适合在长辈面前穿。
小姑姑打趣她:“今儿是咱们相看他们,慌的该是徐家,我看你这身挺好,不用换。”
沈老太太喜欢孩子们穿得鲜亮,也说这身漂亮。
沈莺时便作罢了。
瑞云寺不很远,因寺后种着一大片西府海棠,高及丈许,花开时宛如燃烧着的晚霞,因得了此寺名。
心里装着事,沈老太太礼佛就有点心不在焉,知客僧善解人意,待老太太捐了香油钱,极有眼色地把她们引到客房歇息。
不多时,便有人敲门,说是襄阳侯夫人久仰沈老太太大名,特地来拜会。
沈老太太默默嘀咕一句:还久仰大名?我在京城几十年了,也没见你登门拜访!
不满归不满,还得把人请进来。
韩氏一进门,目光就在沈莺时身上打了个转,她脸上是淡淡的笑意,只让人觉得亲和,看不出别的情绪。
照例说了些不痛不痒的客套话,韩氏话锋一转,提起正事,“早听说沈家姑娘德容言功无不出色,今儿一见方知传言非虚,不知五姑娘可有人家了?”
废话,人家不就是你家吗?
沈老太太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挂着一脸假笑说:“正为这事发愁,都十七了,连个婆家都没定,也是她那个当爹的不上心。”
韩氏笑道:“这可巧了,我那儿子今年十八,年纪与五姑娘相当。先前霍大人说他的外甥女甚好,信誓旦旦要给我们保媒,不知怎的没了下文,如今我见了五姑娘,爱得不得了,倒感谢霍大人保媒不成了。不如……”
哎呦喂,敢情在这里等着呢,真是半点亏不吃。
沈老太太心里的白眼翻得飞起,只呵呵笑着不说话。
陪坐的小姑姑适时拉着沈莺时“羞怯”地坐到镂空雕花屏风后。
只听前面二人你来我往唇枪舌战好几个回合,方暂时达成一致,叫丫鬟把徐世子请进来。
明明已经见过面说过话,甚至隐隐约约猜到了对方的心意,沈莺时还是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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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 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