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栅门从外推开,耀眼的阳光瞬间斜斜倾入房间,映得堂前亮堂堂的。
沈莺时看见他踏着阳光走进来,身上的白衣蒙上一层金色的光晕,或许是阳光的原因,他的脸也没有之前那般的苍白。
他出现的那刹那,祖母明显愣了一下,身边的小姑姑也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叹。
沈莺时抿着嘴悄悄地笑,带着一种与有荣焉的骄傲。
应是听到了声响,他往屏风这边看了一眼。不知道是中间隔了道屏风,还是他紧张的原因,模样还是那个模样,可脸色有点僵。
似乎,还有点不耐烦……
韩氏唤他给祖母见礼。
祖母问他话了,平时都做些什么,读哪些书,骑射如何。
沈莺时的心不由自主的揪了起来。
他一一作答,有条不紊,回话的时候脸上带了笑。
便是这一笑,立时和印象中的他重合了,而且礼仪风度无可挑剔,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种贵公子的华贵风流,倒比之前更上一层。
寒暄几句,他就告退了,走的时候,没有向屏风这边看。
沈莺时眼神微暗,心里突然涌上一股淡淡的酸涩。转念一想,无论俩人私下如何,现在俩家长辈都在,他肯定不能做出任何越矩的举动。
衣袖一紧,小姑姑起身,示意跟她走。
大概接下来的话不适合她听了,沈莺时轻手蹑脚出来,刚走到院子里,就听小姑姑笑道:“徐世子这模样长的,我瞧了都爱,我看啊,咱家该忙活喽!”
沈莺时仍有几分忐忑,“看祖母的态度,似乎并不热络,我爹爹也不大喜欢襄阳侯府。”
小姑姑不关心朝堂,自然也不了解其中的弯弯道道,“你喜欢不就行了?老太太疼你,必是有求必应,你爹再不乐意,也只能憋着。刚才你们都没机会说话,走走,我给你搭桥,让你们私下见一见。”
结果一打听,徐世子居然已经离开了!
说不失望是假的,上次明明约好在这里见面,人还没见到,他怎么能走?
小姑姑看出她心情低落,忙转移她的注意,“瑞云寺的西府海棠久负盛名,眼下正是盛开的时候,咱们赏花去。我说你啊,既然出来玩,就痛痛快快的玩,其他什么也别想。”
一路拾阶而上,出了寺庙后门,顿觉眼前一亮。
大片大片的海棠耸立在山腰,发疯似的盛开着,灿烂着,清凉的风吹过,整个山谷都荡漾着殷红的云雾了。
走在其中,就像漫步在云端。
一小截细细的树枝落在沈莺时身上,她没在意,继续和小姑姑说笑着。
又有一截落在她的肩膀。
沈莺时终于觉察到了,四下里偷偷张望,发现徐宴躲在不远处的海棠树后。
这家伙!
反正都见过祖母了,大大方方走过来就是,何必躲着?
搞得她也莫名心虚起来。
“姑姑,我好像……月事来了。”沈莺时小声说,“备用的衣服和那些东西都在马车里。”
“我叫丫鬟拿一趟。”小姑姑把帕子垫在石凳上,叮嘱道,“你坐在这里不要乱跑,我一会儿就回来。”
小姑姑一走,徐宴马上从树后绕出来,和方才的样子不大一样,他看起来很疲倦,笑纹很淡,可眼神透着掩也掩不住的欢喜。
更奇怪的是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粗布裋褐,好几处都磨破了,也不知道从哪儿扒拉出来的。
“终于见到你了,”他不错眼看着沈莺时,“你真好看。”
沈莺时微微侧过身,心里美滋滋的。
又听他说,“有句话,上次没来得及和你讲。”
沈莺时立时什么疑问都忘了,紧紧攥着手帕子,呼吸都放轻了,生怕错过一个字。
徐宴深吸口气,突然结巴起来,“我、我这段日子,就是很想你很想你,睁眼是你,闭眼也是你。我以前很讨厌夜晚,但是现在不讨厌了,因为晚上可以看见星星。”
一抹红云飞上沈莺时的脸颊,她低下了头,想看他,又不敢看他。
“我母亲的院子曾有株西府海棠,我无数次想象过坐在树下赏花的场景,今天我坐在这里,应该算是如愿以偿了。可我猛地意识到,如果你不来的话,这一切都没有意义。”
徐宴单膝蹲在她身旁,眼睛亮得惊人,“我想明白了,我喜欢你,我要和你永远在一起。”
直白、大胆、热烈,过去十八年以来压抑的情感,全在这刻爆发了。
任沈莺时如何开朗大方,此时也羞得脸红到了耳朵根,烫得像盆火。
好半天,她才蚊子哼哼似地说:“我应了,回去就和祖母说。”
她指的是答应襄阳侯府的提亲。
徐宴以为她答应永远和自己在一起,喜悦从心里荡漾到眼里,一瞬间满脸都是笑了。那笑明净纯粹,宛若初夏清早的风,令人无比的舒服。
西府海棠特有的香气肆意地在空中泼洒,没有饮酒,沈莺时就有了沉醉的滋味。
碧空,微风,花海,两人单是这样坐着,已是十分的美好。
好一会儿过去,沈莺时想起方才的疑惑,指着徐宴的衣服说,“你怎么穿这个?侯府的下人都不会穿。”
“有几个人一直缠着我,这衣服不显眼,躲人群里不容易被发现。”徐宴暂时不想告诉她实情,含糊地对付几句。
其实也是害怕,如果她知道自己是人人避之不及的祸害星,还会和自己在一起吗?
疾风袭来,枝头的海棠剧烈摇摆着,终是禁不住,片片的花瓣在空中飘零四散。
却说徐文志走出山门,脸立时耷拉下来了。
这些天他一直关在院子里,去后花园都有人跟着,生怕他跳墙跑了。
好容易能出门透口气,还是给沈家相看,他觉得自己就像摆在台面上的货物,任人评头论足,掂量价值几何。
活这么大就没这么憋屈过!
正郁闷得难受,不料看到沐天海沿山路走来,他马上平复好心情,笑吟吟拱手道:“大海,你这个不求神不拜佛的人,跑瑞云寺干什么来?”
“英彦兄,”沐天海抱了下拳,“我来找人。”
“找人?”徐文志很诧异,他家提前和寺院打过招呼,今天除了沈家徐家,其他人暂不接待,而大海显然不是找自己的。
沐天海四处打量,“听说沈老太太在这里,或许那个丑丫头也来了。”
徐文志的脑海里马上蹦出一张奇丑无比的脸,“你是说沈六姑娘?”
“你也知道?看来我和她的逸事已经传开了,她想不嫁我都不能够。”沐天海哈哈大笑,“这就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丑丫头估计肠子都悔青喽。”
徐文志倒吸口气,“你真要娶她?那么……”
“丑”字还未出口,他已意识到这个字不能说,旋即改口,“你家里也同意?”
沐天海笑道:“同意,就是我娘先看上沈六的,我爹也十分欣赏沈六的父亲沈平峰,我的庚帖已经给沈家送过去了。”
徐文志心思一动,也就是说,他会和沐天海成为连襟,徐家和沐家会成为亲戚,徐家又可以多一层保障!
他抗拒联姻不假,可事关徐家的前途,他必须尽快把这个消息告诉父亲。他匆匆与沐天海道别,哪知刚走到山腰,就看到一张熟悉无比的脸。
徐宴还沉浸在方才的欢愉当中,想着找个山洞躲一阵子,等端午再出来和她见面。
万没想到竟会在这里遇到大哥。
乍然见到另一个自己,他们同时愣住了。
还是徐宴最先反应过来,二话不说扭头就向山林深处冲去。
“你站住!”徐文志拔腿就追,边跑边放了一枚鸣镝。
他小时候也练过骑射,后来扔下了,但还有些根基在,很快追上了徐宴。
“大哥,”徐宴的语气几近哀求,“放过我这一次,我保证再不出现在你们面前。”
徐文志冷笑道:“因为你,我像个犯人一样被看管,放过你,谁又能放过我呢?”
话音甫落,他飞出一脚,二人顿时扭打一团。
徐宴发狠给大哥一记,正中徐文志的肚子,疼得他几乎站立不住。但徐文志骨子里也有股狠劲儿,咬牙向前一扑,一把抓住徐宴的衣服,刺啦一声,把徐宴上衣扯烂了。
扑,一个小包袱从徐宴前胸掉出来。
徐文志没有力气再追上去,暗叹一声,可惜!给他跑了 。
出乎意料的,徐宴竟折返回来捡那个小包袱。
就是耽搁的这一点的功夫,襄阳侯府的护卫赶到了。
寡不敌众,很快,徐宴被摁在地上。
“我倒要看看是什么宝贝。”徐文志捡起那个包袱,待看清里面是他的旧衣服,不由讥笑道,“区区一件破衣服,值得你冒死回来捡?眼皮子也太浅了。”
“还给我。”徐宴声音嘶哑,眼睛渐渐泛红,“那是我的!”
徐文志盯视他一眼,心里冒出一个可怕的设想:他不是想取代自己吧……
“烧了!”他把衣服扔到地上,“马上给我烧了,一片衣角都不能留。”
护卫拿出随身带的火石,迅速升起一团火。
徐宴不断喊着住手,可没人搭理他,他剧烈地挣扎起来,手脚反而被压制得更厉害,头也被死死地摁住。
衣服蜷缩在火堆上,跳动的火焰贪婪地舔舐着口中的食物,黑色的灰烬被热浪冲上半空,又无力的盘旋而下。
黑色的边缘逐渐向翠绿的柳枝纹逼近。
徐宴的手指深深插/进泥土里,红着眼,嘴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宛若困兽。
徐文志欣赏着弟弟的表情,心情大好。
徐宴陡地发出一声嘶吼,凄厉,愤怒,这吼声如重锤般击在徐文志的胸口,惊得他不禁打了个寒噤。
他看到徐宴疯了般奔向火堆,生生从火中抓起一片未燃尽的衣角。
一片死寂,唯有火堆噼噼啪啪的燃烧声,迸飞的火星随风飘过徐宴身旁,他的目光是那样的冷,冷得所有人一动不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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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 1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