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想过离开杨家会是什么情景,可能是在一个明媚的午后,娘拉着我的手告诉我可以带我离开了;
可能是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我像只奄奄一息的野狗被赶了出来;
还可能,我不会离开,一辈子都被困在这个没有出路的地方,吃着残羹剩饭,穿着破布麻衣,再难有重见天日的时候。
这都是在我来到杨家大院后的幻想。
有失落,有怅然,有迷茫无助,有痛彻心扉。
我没有怨恨娘的决定,她不知道杨家大院里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人人赞誉它的高名,羡慕它的豪阔,敬畏它的势力,所以,娘只当它是个能庇佑我长大的地方,她希望我平安喜乐。
但我却让她失望了。
再一睁眼,我看到的不再是熟悉的陋顶。
眼前是一片红木床顶,两边叠着红色的纱帐,看不清外面是什么样的情景,呼吸之间,一股清香萦绕在周围,似乎还有些熟悉。
四肢无力,手脚冰凉,没有一处能用好来形容。
手指微微弯曲便疼得厉害,我勉强抽出胳膊来一看,竟已经包扎得完善,只是不能舒展活动。
我不明白为什么醒来时会变成这样,但也不可能就躺在这里坐以待毙。
适应腿上的酸疼后我坐起身,拨开那几道红纱,才发现这不是被送来那晚时停留过的房间。
檀香红木,雕花装饰着四面宽敞的墙壁,一幅幅字画接连铺展,繁复的灯饰打上大片暖光,门栏窗槁朱漆雕凿,阳光洒进,映照的室内光彩交错。
床铺下的绒毯和红木架子上的花瓶是同样纹路,看着就是价值不菲的藏品,连手边的靠垫也是绣花丝绸,摸上时都能感觉到针线精致。
我原以为杨家已经是江城最雍容华贵的府邸了,见了这里才知道不过是井底之蛙。
可惜我没有什么感慨的闲情逸致。
左手开结不大方便,我抠动了好一番才顺利解开,慢慢撕下沾血的布条,到最后只剩几圈时,不小心拨开了附着皮肉的那层,白布下又渗出一片暗红。
我这才看清手心的伤,指缝间被玻璃割开了几道裂口,从虎口到手腕破开一条深隙,我微微活动了下,黏上的裂口张开又合上,带出些血珠。
盯着看了会儿,我又重新包扎起来,只是裹得更松散,不至于会妨碍手指。
最后一道缠上时,打结又把我难倒,为了避开手心和手指的伤口,我只能又绕了几圈到手背上,牙齿衔起末尾的布条,找着可以尽快塞近去的地方。
‘吱呀’一声,房门被人推开,来人顿在原地没有靠近。
我停下手上的动作,缓缓抬头看向门口的人,不由愣住。
那天晚上,我只以为是没来得及对大姐头抱歉所以出现幻觉,却没想过是真人。
真人如今就站在门口,着我的手就冲了过来,一脸怒气:“云娘,你为什么要拆开!”
她这一声颇大,我刚要开口解释,嘴里的布条就掉了出来,腕间松散的布条散开大半,滑出一道红痕。
正要捡起时,大姐头已经来到我面前,一把握住了我的手腕,拧着眉头缠绕起来。
我没感觉到疼痛,开口问:“大姐头?”
她没回我,还是皱着张脸,仔细包扎着面前的手。
我默默噤声,只能等她忙完。
最后一道缠上后,大姐头用力勒紧,还不忘看我的脸色,见我强忍着,有些赌气似的打了个死结。
我收回手,看着那处一只手解不散的疙瘩和活动不开的五指,小声询问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大姐头还是沉默,盯着滴落在被子上的血迹。
我有些抱歉,刚想说会洗干净时,她终于开口:“云娘,为什么昨天……”她停住,像是难以启齿,“为什么你会来这里?”
也是我想问的,为什么她会在这里。
但我最大的疑惑是——“这是哪?”
大姐头深深看我一眼,也没计较我还没回答她的问题,说出了那个我暗暗怀疑的地方。
“赤水堂。”
“……呵。”我轻叹口气,又像是自嘲一声。
那天程堂主来访,可能只是无意路过,却没想到把我记上了。
爹骂我的那些话好像也能解释了,狐媚、下贱,是说我不知羞耻勾搭上人吧。
可我什么都没做。
能看上这样一副躯壳,程堂主的品味也让人难以琢磨。
联想到那晚下人口中的话,眼前人的身份好像也不言而喻。
我整理一番思绪,抬头才发现大姐头正盯着我,眉间露出不满,这才想起来刚刚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但是,我不知道要怎么开口。
犹豫了一会儿,我接过她的问题,回答不知道。
谁知她听后突然站起身子,捏紧了拳头喝道:“我就知道!定是那杨老四逼你过来的!”
我不清楚她为什么会这样想,虽然错了,但就这样吧,总比我亲自开口告诉她真相的好。
“走!”她突然一把拉过我的胳膊,带着我往外头走,咬牙道:“我带你去跟我爹对峙清楚!他居然还说什么惊喜,这算哪门子惊喜!”
她力气太大,我只能跟着她往前迈步,无力挣脱,“不是,这不关——”
不关你的事吗?可她是程堂主的女儿啊。
不关杨家的事吗?可是是他们买了人送我过来的。
不程堂主的事吗?可如果不是他的意思,我又怎么会沦落到这里。
想来想去都不是什么好解释的词,可真要去和那位程堂主对峙了,我也一样解释不清楚。
我又使了点劲儿,却还是挣脱不开她的手,眼看已经快要登上楼梯。
这时,一声洪亮从头顶传来。
“啧,怎么还带出来了?伤好了?”
我听出声音,和大姐头同时往上看。
身着黑色外套的男人抖着烟杆,吊儿郎当地倚靠在栏杆边上,嘴里的烟气顺着话飘出,一副看戏的样子瞥过来。
还没开口,大姐头就冲着程堂主骂道:“什么意思!为什么她在这儿!”
程堂主换了边身子,面向楼梯点点头:“嗯,当真是认识,看来我没要错人。”他摸了摸下巴,完全沉浸在得意中。
“你!——”
“说了多少次,要喊爹。”
大姐头气得发抖,大喊着要他解释清楚。
程堂主把手里的烟杆递出去,交给身后的下人,踱着步子走下台阶,停在我们面前几步的地方,俯视着我问道:“杨家大院儿,你还想回去吗?”
他突然这样问,我有些措手不及。
但刚刚听他说到是把我要来的,估计我说要回去,杨载昌也不可能再放我进去了。
杨载昌那天喊我罚跪,生气的样子我是从来都没有见过的,如果不是我哪里惹出了事端害他失利,他又怎么可能发那么大的火,还连带着骂我娘。
张老伯曾说,杨家是和赤水堂有交易来往的,甚至还算得上有关系,可那天程堂主不传通报就闯了进来,当做自己家一样呼来喝去,杨义姗也怒不敢言,忍着火气去招呼,看来也不是什么平等的关系。
思来想去,我也只能猜到一个理由。
杨载昌原本的打算是用我来换取什么,只是那天程堂主突然造访,他被截了胡,碍于面子和生意又不能撕破脸,只能接受一个由赤水堂提出的不平等交易。
至于后果当然是我来承受。
但是有一个问题我还是找不到缘由来解释——为什么他会要走我?
“想好了吗?”程堂主和见面那次一样没有耐心,提醒我一句。
大姐头来回打量着我们,最后焦急看向我。
事到如今,摆在我眼前的明路也只有一条,毕竟这个人物我是招惹不起的。
我深吸一口气,对上那道骇人的视线,坚定着摇了下头。
程堂主依旧不动如山,沉默盯着我。
威压之下,我尽量挺直了背,面不改色与他对视着,手心似乎流出的不是血,是汗。
良久,程堂主才咧开了嘴,仰着头豪快大笑几声:“不错,这才像话!”
我有些疑惑,但更多的是松了口气,大姐头和我互看一眼,又问他何意。
程堂主笑完才慢慢解释,我也是从他这一番话里知道了大姐头的名字。
原来那天他确实是突然到访的杨家,几日里寻遍了江城的各个书院的先生,却全都被程素水给赶走了,头疼无奈之时路过了杨家大院儿,想起之前听杨老四说过请来的先生严厉,还是个女先生,就打算上门来看看。
好巧不巧,程堂主一进门就听着那杨义姗大叫,作势是要打人,就上前来寻个热闹,刚好见着了被架着挨打的我。
“你那身衣裳,我还记得。”
那天,我穿着的也正是大姐头送来的、千挑万选之后才套上的最不起眼的短袄。
我惊异看向程堂主,没想到他居然能记得这么一件朴素的料子。
他继续往下说,原本只是想去问杨老四还有没有什么人能介绍,见过我之后想起来件一年前的事——他早在程素水往外头窜时去打探了消息,知道了她每次外出都是跑去杨家大院里,还去的是个偏僻的院落听一个小姑娘说书,这才联想到我身上。
说到这里,他一副奸商的表情:“既然都有人选了,我也就不用再费神去找什么人了。”
不是小妈文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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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晦还明(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