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期最后一天,我如常在赤水堂里度过。
大姐头百无聊赖躺在我的床铺上,两只手高高举起一本书,估计也没有看进去的心思。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感觉和大姐头之间隔了一层薄纱,即有阻拦又能轻易穿透。
她总会跑来我的房间然后离得远远地看着我,偶尔凑近了或者碰到她就会突然地僵直,然后又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反手来拉过我。
武申对此也觉得奇怪,来问我程素水是不是碰到我就会被电,关于这一点无从考证。
我走去床铺边,帮她盖起一边被角,说道:“大姐头,我今天晚点回来。”
她一怔,把书甩到床脚,掀开我刚刚给她盖好的被子直起身,警惕问我:“你要去干什么?”
我面不改色地撒谎:“明天就要上课了,我想趁着最后一天去那艘画舫看看。”顺便加上一句:“行吗?”
大姐头听后面色和缓了些,但也没说同意,拱起身子下床,漫不经心整理着压皱了的衣裳和被褥。
“我和你一道。”
她向我投来一个眼神,明晃晃写着「监视」。
“可是,不是只有一张票吗?”我迟疑。
“你别管那么多,反正我就是要去。”大姐头把被面理好,双手环抱在胸前仰起一脸倔强。
我无言,不知道如何是好。
如果带她一起,那我该怎么唬住她独自去画舫上;可如果不带她,万一她在后头跟来,真有办法入了画舫……
思考良久,久到大姐头没有了耐心。
她一把拉住我的胳膊往外走,边走边说:“你怎么这么麻烦,反正我去不去也由不得你做主,再不出门一会儿都得散场了。”
大姐头说的在理。
画舫在入冬之后虽然依旧开业,但从原先的两个钟头缩短成一个钟头。
有些船客为了能多留,专门去那位大财主的府上送去豪礼只希望能延长,但大财主不为所动,还是坚持一个钟头。
即使这样,冬日里画舫的生意依旧是好的,甚至因为时间缩短引来更多人哄抢。
大姐头带我来到江岸,画舫已经靠在码头准备检票,她带着我朝码头靠近,我赶忙拉住了她。
我掩饰着慌乱,开口解释:“还是晚一点再去吧,时间还早,我们先逛逛。”
大姐头虽然不解但也没有反对,跟着我去了岸边的摊位。
这里自从画舫开通,每个晚上都如闹市般热闹,灯色蔓延上一整条江岸,行人络绎不绝,不少孩童手里拧着一盏花灯,想必是为了再几日的元宵。
又一队人走进人群,本就狭隘的街道越显拥挤,避让不及。
我趁着机会,借口着人多把大姐头带去了远离码头的一侧,让她在这处茶摊等我。
一对路人走来,我转身跟着他们挤进人堆里,大姐头在身后喊我一声,但很快我就跑远听不情切。
从茶摊到码头时,正好是第二次靠岸,我气喘吁吁爬上阶梯,从口袋里拿出票页递给门口的服务生。
他有些嫌弃打量我一眼,看清票面后大惊失色,连忙想要扶着我进去。
我推拒开他们,平息呼吸放稳步子迈上。
板上不少穿着西装的男人互相攀谈,身边的女眷服饰华丽,跟着在一旁举杯言笑。画舫前头摆着看台,众位绝美艳丽的女子齐聚,伴着琴声或洋乐舞动腰肢,引得众人围坐观赏。
喧闹非凡,越往里走越是嘈杂。
人群里,几位洋人像是注意到这边,其中一位戴着黑帽,目光随着我的位置移动,似乎想要靠近搭话。
但我没有时间在外面与这些富贵人士闲扯,装作没有看见直直走进舫内上楼。
杨世安的包间我也打探清楚。可现在,我的心脏一阵猛跳。
穿过堂厅,我搜寻片刻,终于停在一扇门前,镀金的招牌在彩灯映射下泛着光芒,周围没有任何响动,安静得仿佛这艘画舫上只有我一人。
绷紧的神经在我推开门的一瞬间还是断了。
里头狼藉一片。
屏风倒地,中间一张圆桌上七零八碎散着些吃食;四角的花架被推到,湿散的黑土泼洒在织锦地毯;厢房左侧架着一张卧榻,熏香的香灰撒满榻席。
地上淌着滴滴血迹,一直从门口蔓延到桌子边,临江的窗户大敞着,阵阵冷风从中灌进,吹去淡淡血腥。
我看见了一个身影。
阿兰蜷缩在凌乱的倒椅旁,浑身颤抖不停,像是痛苦至极。
她脸色煞白,嘴角不断抽搐着,眼睛里满是惊恐,和昨天镇静冷淡的模样判若两人。
我走到她身边,阿兰被脚步吓了一跳,惊声尖叫出来,浑身瘫软扶在椅子上,脊背僵硬,几乎要把身子低到缝隙里。
我站在一旁等她稍稍缓过来,阿兰从臂弯里抬起头,仿佛一个卡了发条的老旧玩具。
她见到我,本就煞白的小脸更是失了血色倒在地上语无伦次地向我解释。
“云、云姐姐,对不、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我、我实在……”阿兰口舌打颤一般说着。
我没有回应她。
这一幕,像极了我对她说出计划后引发的病态。
阿兰再不敢看我,两只手抱头捂上耳朵,继续蜷缩颤抖。
某样细短的棍物从她手中滑落,翻滚到我的脚边,我捡起一看,正是我交给她的针管,模样完好。
阿兰完全失了神智,我没办法从她口中得知什么。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杨世安还没有死。
我在房间里巡视一圈,哪里都没有藏人的地方。最终,那张倒下的屏风吸引了我的目光。
屏风一角高高翘起,似乎还带着微不可见的晃动,我使力挪开,总算是见到了那个该死的人。
杨世安正四仰八叉倒在地上,浑身都是恶臭的酒气,他前襟湿透大片,面色红透,迷离得不省人事,没了屏风压着后还顺势翻了个身,右手上留有几滴血色。
我回头,朝阿兰看去一眼,她的裙摆也是一片湿润,衣带散开了些但没露出里衣,血迹并不来自她身上。
脚边的醉汉囔囔出声,像是要清醒过来。
我把屏风又压了回去,只留他上半身在外头,杨世安被砸得嚎叫出声,挣扎着想要远离,随后睁开眼睛。
他的眸子像是没法聚焦,只能眯着眼努力辨别对他无礼的家伙。
突然,他停住了挣扎,抬起脖子冲我喊道:“你……你是——啊!”
我抬脚,使足了力道猛踩向杨世安的胸口。
理智告诉我不能冲动,可我几乎要丢弃了它。
杨世安被这一脚压得喘不过气,也被这股剧痛压得清醒回神。他看清了我的脸,脸色在一片红晕中浮现出难以置信。
“为什么你这里!你不是、不是被送去——”
莫名的寒意笼罩上我的身躯,渗透进我的皮肤。
我慢慢踩上了他的喉颈,杨世安吓得噤声,抖着双手抓上我的脚踝企图甩开。
我感觉脚腕刺痛,愈发使劲儿踩下,杨世安再不敢动,只能大张着嘴尖声喘气。
不知多久,脚下的人眼白翻上,我静静欣赏了一会,抬腿站定在一旁,看着他仰头猛烈咳嗽着,几乎要昏厥过去。
阿兰在身后倒吸一口凉气,看来是已经清醒。
她发出些响动,小幅度地往这边爬来。我冷眼看过去,她像是被我吓到,缩了身子伏在地上,头也不敢抬起。
我转看向一旁倒地的花瓶,蹲下身子将它举起,这个份量实在是重。
杨世安被一片投影吓到呆愣,目呲欲裂看向我头顶高举的花瓶。
他大张开嘴,却什么也喊不出来。
我也不想再听他说出什么话来,往后微微仰起身子,十指紧紧握花瓶两端,毫不犹豫地向下砸去。
大片阴影在杨世安的脸庞上加深,最终汇成额头上的一点,随着稀里哗啦破碎散落的声音,醉酒之人彻底没了声息。
他的脸上红晕不减,额前和鼻下渗出几道污血,顺着两颊蜿蜒流向地毯。
我垂下手臂,双手止不住发抖。蓦然,我噎了一口气,这时才张嘴猛烈喘息起来,弯下身子像是要把内脏一起呼出。
嗓子发干,眼前发白,后背浸湿,好像整个人刚从水中打捞出的一样。
阿兰还伏在地上,我转身过去想拉她起来。
她不过是听了个响就抖成这样,见我靠近立马扑了过来,扒住我的裤腿哭嚎出声:“对不起云姐姐,我、我……对不起、对不……”
她嘴里翻来覆去只有这一句话,眼眶红肿不住有泪水流下,声音仿佛带着无尽悔恨,一直萦绕在我的耳边。
“阿兰,起来。”我出口喊她,她却还是跪坐在地上,我无法,只能伸手把她拉起身站直。
她才堪堪站稳,眼见就又要坠落下去,我连忙将她扶住。
这种时候我更不能慌乱,我明白得很,只有把她留下才能挽回些什么。
“阿兰,你听我说……”
第三次停靠时,我下了画舫。
直到落地那一刻我都没有想到这才仅仅过去了十分钟。
我绷着身子,全身紧张如同一块儿硬石,连脚下的路都走得异常缓慢。
看来被卡了发条的也不止阿兰,还有我自己。
背后,汽笛的轰鸣响起,画舫又重新投入到江中。
我在江边站定,看它渐渐驶远。
忽地,我瞳孔一颤,连忙跑去最近的货摊前,随手抓了把荷包里的钱丢给老板,拎起挂在最外面、颜色鲜艳的花灯就往人堆里跑。
老板在身后喊着找钱,我却一步也不敢停下。
我穿过蜂拥人群,逆着人海跑向茶摊,胸腔呼吸急促,似乎每一口气都带着阵痛。
脑海中,一句真实逐渐浮现,我从来都没有镇定下来过,也只有在砰砰直跳的心脏和全身奔流的血液中才能真正袒露,让自己明白一个事实——
杨世安死了。
“哈、哈哈……”
我分不清到底是在笑还是在喘气。
只一心向前跑着,无意间撞上了不少人的肩膀,惹得他们斥责怒骂。
眼前,茶水摊终于出现。
大姐头还坐在那里,翘着二郎腿,一只胳膊撑着脑袋,好不耐烦地用茶碗敲击着桌面。老板受周围顾客的怂恿前去制止,却被大姐头扔来了一个沉重的荷包叫着滚开。
路过的行人被她这做派吓得迅速走远。
我站定在旁,弯腰撑着上半身,喘气喊道:“大姐头!”
她后背一挺瞬间回头,见到我后微愣了会儿,随即一把丢开了手里的茶碗,碗沿磕在桌面砸出‘砰’的一声清响。
她带着身怒气向我跑来,嘴里还骂骂咧咧着什么。
“你怎么去那么久!”大姐头靠近,扶着我站到一边。
我把背后的花灯拿出来,勉强笑道:“我去给你买这个了。”
大姐头估计在茶摊时就看到我背后发着光,毫不意外看向花灯,皱眉拍着我的后背帮我捋顺气。
她语气稍微好些,训我道:“你去个近些的不就好了,干嘛还非要跑去那么远的买给我……”她止了话,虽然满是忿念可还是忍不住翘了嘴角,顺手接过花灯。
我缓过气,牵过她的手往人群里走,“走吧,我们回去。”
大姐头又僵了身子,但很快回神,反手握住将我锢在原地。
“为什么?你不去画舫了吗?”她问道。
“不去了。”我回答。
身后,岸边行人发出一声惊呼,我微微偏头去看,一道火光从江岸直冲而上,如同从江面上升起的烈阳。
火光直直窜入一片漆黑,势如破竹,连黑云都遮不住它的耀眼。
刹那间,大片烟花在最高点绽开,于黑夜里徐徐展开一副宏伟绚烂,点点火光投射下来,几乎要照亮整片租界、整座江城。
又是接连几道红亮直冲入云,大片斑斓映照下来,几乎要让人睁不开眼。
我扭头躲着光线,但还是阻挡不住它映在我的身上、我的脸颊,像是要把如此不堪的我拖在聚光灯下,等待着上天的审视后降下雷罚。
“不去了。我再去不去了。”我再次回答,生怕大姐头在这片喧闹声中无法听清。
我回头直视上她的双眼,牵着她的手背过人群,第一次在她面前笑得这样放肆。
“我们回家。”
卷四完,后卷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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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系宝刀(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