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观水云行 第17章 芙蓉绦（4）

约莫是五年前，我还在杨家大院儿的时候有一位丫环曾帮助过我。

那是我最落魄、最无助、最浑浑噩噩的一段日子。

我原以为碰见了这个小乞丐只是为了发发善心积积德，好让我觉得事态发展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所以不过是顺手的一件小事罢了。

但这些都是自我欺骗。

我只是在这个巷子口中看到了原来的自己，看到了她的绝望和无力活下去的心。

我像是在弥补过去，可这点微不足道的善心在看见她的面容时就溃散了。

乞丐的脸上没有污垢，只是憔悴的很，面黄肌瘦，稀疏的眉毛下，两只眼睛无神盯着我，嘴唇微微蠕动几下，似乎是在自言自语。

“包子。”她说。

这时，围墙上爬上来一只野猫，一跃砸落在了墙角的垃圾堆里，发出叮叮当当的碰撞声。

她警惕地扭过头，把包子护在怀里，犹如惊弓之鸟一般。

我回神，转过身子在她面前蹲下，仔细端详那张脸。

很像。就这一瞬间，像有了灵气的曼曼。

那双眼睛被这股动静吓出了神色，不再如那死人脸一般丧气，只是身子似乎还带着些颤抖。

“喂。”我开口喊她。

那只猫在砸落下来后就迅速逃走了，小乞丐看着没有威胁后才放松下身子，缓缓扭头看我。

这是老天爷在暗示我——不，是催促我了。

如果这个机会我都把握不住，那我何谈报仇，只怕在杨世安逃跑以后第一个后悔莫及的就是我自己，哪怕是千刀万剐都弥补不了我心头的悔恨。

我脑海中又重新落下一块块砖瓦，每块砖上都刻好了我下一步的计划，而她就是帮我堆砌出砖墙的最佳人选。

小乞丐在我还思考时又掏出怀中的包子，终于没忍住狼吞虎咽般地吃下。

末了，她舔干净手指，小声对我道谢。

“谢谢你。”

“不客气……你叫什么？”我问道。

她没回我，眼神游移到了其他地方，看来是并不愿意和我透露太多。

又是咕咕两声，她的肚子发出怪叫，刚刚的一个包子实在不成份量，难以填满她胃里的空洞。

这一幕，我突然想起了和她有些相像的大姐头。

看她这幅模样，一定是忍受饥饿许多天了，我刚把包子递过去时她显然是出于某种原因不敢接受，饥饿战胜了理智后才不管不顾的大口吃下，活有一种「大不了一死」的架势。

女孩捂上肚子，神情窘迫看我几眼。

可惜我现在也身无分文。

“你愿意跟我走吗？我可以给你提供一个庇护的地方，那里也有食物。虽然会比现在苦累些，但也比你这样风餐露宿的好。”

我的心脏砰砰直跳，塞满的阴谋几乎就要溢出来，可面上还是装出一副冷淡模样。

她眼睛睁大了些，神色更亮，又像是在打量我，看我是否真的是一个心怀大义、施仁布泽的善人。

我是，可只是个「仁人君子」。

“我不认识你。”她低声回我。

“我知道。”

“那为什么帮我。”

“为了我自己。”

她不解，怯怯看我。

我确实是为了我自己，模糊解释道：“你的模样很像我小时认识的人。”

乞丐的脑袋像是时好时坏，没有思考太久就答应了我，也可能她是真的受够了这样挨饿受冻的日子。

她表现得越是迷茫、越是失魂落魄，让我对杨家的仇恨就越是汹涌、越是难以遏制。

这一路上我问了她的名字，她说想不起来，我便给她取了个新的名字，叫阿兰。

阿兰的神智像是不受她自己控制，有时在街上会很突然地小跑起来，有时又安静沉闷，任由我拉着她走到什么地方。

她在清醒些时告诉我了一些事情。

她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这里来的，连以前的事情也忘记了。她从一个陌生的地方来到另一个陌生的地方，辗转几个街区终于在这里歇脚，因为只有这里才不会有人拿石子砸她，甚至还能吃上一些别人丢掉的饭菜。

她有时会头疼，疼完之后又什么都不记得，这种情况在她刚入江城时很严重，现在只是会偶尔的失神。

她又对我道歉，她是想吃那个包子的，但是在前不久，有个陌生的小孩向她丢来了一块年糕，她在这个地方还是第一次受到别人主动给予她的恩惠，连忙磕头吃下，可是没过一会就肚子疼。

那股疼痛一直持续了两三天，她被折磨得几乎欲死，不停捶打自己的肚子，跌跌撞撞跑到一片草地上来回打滚，滚累了就闭眼被疼晕，疼醒了继续打滚再闭眼，一直到这股疼痛消失她才狼狈爬了回来。

所以身上才有土灰和杂草。

她说完这些我并没没有安慰，因为她的思想又游离到其他地方去了。

我将她安放在离取酒楼旁的巷子里，去赤水堂取了钱后才带她过去。

门口的两个姐儿那时正忙着揽客，看到我带了一个小乞丐来吓了一跳，不过对视一眼后就露出神秘莫测的笑容，没说什么就放我们进去了。

不用猜都知道她们在想什么，恐怕是以为我给她们带来了一位新的小姐妹。那也确实是。

楼里客人多，嘈杂得很，我带着阿兰从边缘穿过，去见了螺玉。

她还在原先的房间里，又见到我时很是惊喜，问我怎么又回来了，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忘拿。

我浅笑回她，把门边的阿兰拉了进来。

螺玉一见到她，脸上笑容突地僵住，像是傻了眼似的一动不动，整个人凝固在椅子上。

阿兰有些尴尬，她从没来过这种地方，方才在取酒楼大门时就浑身发颤，想靠近又不敢靠近我。

但我顾不了这二人的心思。

‘哒’的一声，我把手里的钱袋放在桌上，转身带着阿兰走到螺玉面前。

“螺玉姐姐，麻烦你了。”我认真道：“我知道又给你添了麻烦，这是我带来的钱，只当做我对取酒楼的一点心意。”

我把钱袋子往她那边推了些，又说：“希望你能帮帮我，这次……是老天爷给我的机会，我不能再丢了。”

话完，整个屋子再没有声音，一片寂静，仿佛熏香都不再流动。

好久，螺玉才动作，整个人如一摊水似的倒进了椅子里，她一只手捂着口鼻，柳眉皱起，双目尽是悲凉。

我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反应这样大，本以为她见了阿兰最多会是惊讶一阵子，我又转头看向阿兰，她还是怔怔的，有些拘谨地挨着我。

“……是吗？”螺玉哆嗦着开口，声音被手捂着有些听不清。

她看过来，微红眼眶中泛起淡淡雾水，哆嗦着呢喃：“真的是老天爷都不放过……”她这一句话都说不完整，唯独把‘老天爷’三个字念得清晰又咬牙切齿。

我想叫她，袖子却突然被人扯住，一旁的阿兰肩膀轻颤，另一只手捂住了脑袋，表情狰狞恐惧。

我寻找阿兰肩头上干净的地方下手，轻轻拍了下以示安慰，又一边看向螺玉，她还是坐在椅子上，低头思考着什么。

两边的人都不在状态，随时都像要发疯，我也快被逼疯了。

这要求实在为难，可如果不把阿兰送来，我之后的计划都是空谈。

阿兰的发抖和缓下来，像又恢复了神智，紧张打量我和螺玉，好像她也意识到现在的处境并不和谐。

我想，还是先将她安置在其他地方吧，实在不行，我亲自……

“抱歉螺玉姐姐，是我一时心急。阿兰……这孩子我就自己带去，桌上的钱还是请你收下。”说完，我转身带着阿兰走出了房间，顺手关上房门。

走廊上，几个姐儿悄悄看来，还好阿兰在这里都不愿抬头张望，否则定要被认识曼曼的人喊住。

刚下楼梯，头顶传来一声砸门声，螺玉的声音一并传来。

“等等云舒！你先等等，先回来——”螺玉两手扶在栏杆上往下望，几乎半个身子都在外面，实在危险。

我赶紧上去，把她和阿兰都带进房间又关上了门。

螺玉也是被刚刚的冲劲儿昏了头，现在才心有余悸，倒了两杯茶水给我们。

好像每次来她都会沏一壶茶备着，我也每次都没喝完。

做完这一套她才像是定下心，把钱袋子推到我面前，神色严肃道：“云舒，我会帮你这个忙，但这钱你还是收回去，取酒楼虽然做的不是什么好生意，但来此散财的人数不胜数，实在不用你这样花心思。”

她虽然没再责怪，我还是从她的话里听出了一丝疏远。

我不能和螺玉失了联系。

看出她还是不愿接受，最终我把那个钱袋拿了回来，小心开口：“我明白了。多谢螺玉姐姐。”

螺玉叹口气，放缓了声音看向阿兰：“阿兰，这个名字我记下了，往后你就住在这里，我会给你安排个清静的地方，等你……等你学出以后再出来吧。”

阿兰显然是不知道要「学出」什么，还好没再像刚刚一样抵触，看我点头后也跟着我一起点了点头。

也不知道她在知晓了我的心思后是否还能像现在一样，也只是轻轻点头说一句愿意。

螺玉带我们去后面的庭院，这里还是如从前一样，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至少在我还没有入杨家之前我是觉得宽敞。这里和杨家唯一的相像之处，应该是都留过我的血迹。

挑了个简单的屋子，安排好阿兰后我便离开了。

临走时我把手里的钱袋子留给阿兰，虽是不指望她能恍然大悟把钱转交给螺玉，只求她能善用。

当然，我也没有完全给出去，顺手拿了一笔出来。

回赤水堂的路上，我又寻到了那个玩具摊位，老板一眼认出了我，把我上午挑好的东西又装了起来，笑呵呵问：“姑娘，钱追回来了吧？”

我点点头，买下之后道声谢，随意闲聊了几句就离开了。

街边商贩热闹如常，孩童嬉戏逃窜，完全没有人注意到一个隐秘的墙角少去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