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买来那些课本后我才发现,教书没有程堂主说的那样简单,确实把我难住了。
这里该讲什么、那里该记什么,都是需要诸多思考和审视的。
程堂主没有给我定下目标让大姐头学到哪种程度,但毕竟也是对我抱有些不大的期望——虽然这种期望更多的是让我管教住她、别再闯祸就好。
埋头书中许久,我才算通顺了思路,拿着几本册子去敲上书房。
‘咚咚’几下后,过来开门的人却不是大姐头,而是程武申。
我面色微变,站在门口不知该不该近。程武申往我身后张望几下,嘘了声后偏过身子示意我进门。
“我还以为小翠也会跟来呢,没有就好。”他松了口气关上门,倒来杯茶水放在我面前。
“……大姐头呢?”我问道。
“大姐头?”程武申疑惑看过来,恍然间想到了什么:“你说程素水啊,她让你这么喊的?”
我点头。
他偷笑两声,语调不明:“真是会占便宜啊。”
这句话不知道是说我还是说谁。我没多想,再次问他大姐头在哪。
武申从书架上拿下本书,回道:“她在后院儿里,应该就快来……”
话音刚落,大门被人推开,一个本该在这里上课的学生大步闯进,丝毫没有迟到的羞愧,愉快喊着:“云娘!”
大姐头快走几步,拿起我面前的茶水一饮而尽,随手擦开嘴角,她额头有些薄汗,呼吸也急促,一副刚活动完的模样。
我把前几日埋头苦思的自己拉出来好好奚落了一番。光是通顺了意思也无用,大姐头不乐意学的话我做什么都是白费。
我沉声问她:“你去做什么了?还有,为什么程武申也在?”
大姐头坐到对面,后知后觉地解释。
她在这几天里和她哥商量了一番,程武申的课程和她并不一样,需得每天在后院和师傅练武半天,而大姐头对此多有兴趣,每次都是跟在后面偷偷练习。
为此还与她哥签订了「以后程武申偷偷溜出去玩不准告密还要帮忙打掩护」的不平等条约。
自我来上课后二人就废除了这一项,换成了「爹不在时大姐头要和师傅一对一练习,程武申可以顺便来听听书」这种条约。
对此程武申很是愿意,因为他原本就烦那劳什子的武术,有人愿意替他练武、又能坐在书法里看书,简直是一举两得。
二人解释完后,见我还犹豫着,便换了两副可怜模样左右凑来,诚恳看我。
总归是上课,一个人和两个人确实没有什么区别,我口头上嘱咐了他们几句之后也就答应了。
自那以后,我随着他们的安排调整了上课的时间。
大姐头也没有再迟到,偶尔会带着武申一起过来听课。
时间一久,我这才感觉到两人之间的差距。
若要比喻,程武申的进步就像后院里节节高攀的翠竹;而大姐头就像是竹叶上的蛀虫。
我曾在杨家大院时,她翻墙来听的多是些人物传记和神话小说,所以兴头很足。一旦正式上课,便对那些文字埋怨颇深。
好在她还是愿意学的,只是啃得稍稍慢了些。
这段时间里程堂主都很少回来,也只有堂主在时大姐头才学得格外认真。
“云娘。”刚引用了一段故事后,大姐头举手,我点头让她继续说下去。
“你是不是也有事情瞒着我?”她严肃发问。
我方才讲的一个故事——老虎和猫。
「老虎为了谋生,求猫学得捕猎的本领,于是成了猫的学生。慢慢学会本事后,老虎却想要反咬老师一口,猫爬上了树顶没让老虎得逞,老虎这才知道猫并没有把所有的本领都教给它,懊恼至极,眼睁睁看着猫逃走。」
这个故事是讲人与人之间的真诚友善,却没想到被大姐头钻了空子反问上我。
我该怎么回答她呢?
我确实瞒了她一些事情,但左右都是些往事,就算我心中有过一些不为人知的打算,也并不想将她牵扯进来。
赤水堂对我有恩,这份恩情大多都是对程堂主和大姐头。
程堂主前不久回来堂里,书房散了课后带着我去了后院,武申那时正和师傅在远处的空地上挥舞着棍棒。
师傅动作狠厉,武申举着手里的木棍,势头一下比一下懒散,口中的哀怨一声比一声凄厉,没一会儿就喊着疼、累,丢开木棍摩擦着两手跑去树荫处,四仰八叉地躺倒下来,只留师傅在空地上无奈地看着他。
堂主见了这一幕,却没有发狠吼着让他起来继续,反而问我:“武申是不是也来听你的课了?”
我心跳漏拍了一瞬,表情僵硬着不知该不该如实招来。
“放心,我也就是问问,你说与不说都一样。”程堂主善解人意。
他继续道:“我知道这俩娃性子不同,不喜管教,我却偏偏不信邪似的要纠正过来。”他深深看去已经睡过去的武申一眼,“他们要怎样就随他们的意,不过——”
他一顿,深吸口气,吼出程武申的名字喊他滚去练武。
躺在地坪上的人被声音吓醒,慌乱看向这边,一见着程堂主就连忙爬了起来,哭丧着脸滚去师傅身边了。
程堂主满意点头,双臂交叉在胸前,表情不怒自威,教训说:“偷懒不可取。”
他拜托我在离开的时间里好好看着这两人,接着就转身回去堂内了。
程武申余光偷偷往这边窥视着,见着他爹走后松了肩膀,像耍戏似的转着手中木棍,气得师傅在一边指指点点。
五月,气温攀升得迅速,江城的天气就是这样,热时如火炉,冷时如冰窟。
在赤水堂住了三个月,原先「穷凶极恶的帮派」这种猜想在我来时的第二天不攻自破,虽然有些人看着凶恶,但相处的也算顺利。
只是,和平又安宁的日子对我来说终究是少数。
我卷起手中的书册,轻轻敲了下她的头,装作不悦:“教你的都没学进去,居然就敢打探起别的来了。”
大姐头讪笑两声,见她没有要继续打听的意思,我翻了页,重新念起。
中间休息的时间我借口离开书房,只怕她又打探起其他问题。
正下楼时,不远处的一间厢房传来人声,我停下脚步,缓慢挪到了门缝边。不是因为一时好奇,只是在这短短几句里,我听到了我的名字。
“是杨载昌在十六年前和一个戏子生下的,之后母女二人一直住在取酒楼里,据说**岁时受过重罚。十岁那年被送去了杨家大院儿里,在杨家……”
“慢着。”程堂主突地打断,房间内沉默许久,我怀疑是自己被发现,正要离开时又听程堂主开口,让那人继续。
里头声音渐小,我更凝神侧耳听去。
程堂主自然是不会那么简单就收一个人留下,被调查也在所难免,早在我还没来赤水堂之前就已经被程堂主知晓过一些,不过更多的消息不知他们打探得如何。
“杨家在接回她之后只安排在偏僻处,也没有入族谱,估计……伤就是在那段时间里留下的。”
听到这里,我捏紧了拳头,心头划过一丝寒意,那个蛰伏在心底的念头渐渐升起。
又是杨家。
杨世安,杨义姗。
杨载昌。
屋里的人又交谈了几句,只是声音压得更低。
“呵、确实藏得深,只有这些?”他最后一句话不像是在质问,更像是自言自语。
另一人没有说话,默默承受着威压。
好久,在我双腿都蹲着酸麻时程堂主才再次发话:“其他的动向一并说完。”
那人似乎是松了口气,笃定说清杨家最近的动向,看来他并不擅长打听家事。
杨家上次被赤水堂押着的货已经收走,对此难忍恶气,近段时间总是在打听赤水堂名下的铺子有何交易往来,趁机做了点手脚,不过都已经被解决了;另外,杨载昌还带着那位洋姨太去了一趟司令部,具体的商议内容无从得知。
司令部。
是先前在街巷的八卦中听到过的地方。
之后谈论的事情略微复杂,多是生意上的杂事,我担心出来得太久,小心站起身准备回到书法。
“云娘,你在这里干嘛?”大姐头的声音突然响起。
屋内的人发出了些动静又停下,似乎在关注走廊上的声音。我赶紧远离门边,尽量不让大姐头看出异样,带着她回到书房里。
关上房门后,我的额头布着一层薄汗,可能是热的,更可能是被吓的。
刚才听来的消息也不知是大是小,只庆幸没有因为我给赤水堂造成什么严重损失,杨家的势力我略有耳闻,大多是从张老伯口中知晓的。
不过也都是些下流的手段罢了。
但是司令部在我印象中却是陌生的,大致被归类为与杨家「蛇鼠一窝」。
如果杨载昌会和司令部的人生牵出联系,又是带着洋姨太一起过去的,我不由联想——
在我被送出来之前甚至更早几年,那位洋姨太就已经是杨载昌的人了,出于不知名的原因,她只能寄在司令部等着被杨载昌接回。
由于我被程堂主要走,他也只好拿别的东西去交换。兜兜转转,是缘分还是什么我一点也不想探寻。
即使我没有见过司令也难免生出一阵后怕,假若没有被送来赤水堂,在那种视人命为草介的地方,我的遭遇可想而知,必然是要比杨家还要不堪。
“云娘,你怎么了?脸色不太好。”
大姐头在我面前挥了挥手,我才意识到已经停下了半响没有继续往下念。
“没事。”我合上书揉了下眼眶,把事先准备好的题目拿出来给她,叮嘱着注意的地方。
就算杨载昌真的和司令有来往,我也不是没有办法。
一股盘踞已久的念头渐渐显露,如野草般在心底肆意生长,难以遏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