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的风依然冷冽,路过窗外那棵梨树时为其披了层霜衣,但太阳已然升起,霜衣越发稀薄。
郁九离双手握着个放在窗台上的破旧小木盒,大拇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纹路--栩栩如生的凤凰,正望着梨树神游。
他一毕业就回到了四年未曾回过的梨花巷,路过巷口那所小医馆时,被手机里唯一的联系人--一个好管闲事的老头拉住唠叨了很久。
等人一退休,他便在这所就读过的南城育才私立高中应征上岗了。
咚、咚、咚--
敲门声拉回郁九离散在九霄云外的意识,他离开窗边,将木盒放进抽屉最里后,才冷然开口:“请进。”
一门之隔的江一诺听到这道似从遥远天际传来、如冷泉击寒玉的声音,心脏微不可查地滞了瞬,脑海中凭空响起了电视里曾听过的寺庙里的悠扬浑厚的梵钟声。
戴着惯常的微笑面具推门而入,办公桌后清隽纤细的青年映入眼帘,而窗外是朝阳。
原来白大褂也能被穿得这么好看,他想,像是覆雪、修长的松柏。
自打这位新校医上任以来啊,他时不时便要从班上同学的八卦里听到。
有人说他好似冷血动物、不讲情面,又有人矛盾地说他温柔细心、谦和有礼。
但从没人否认过的是--新校医有张十分招人爱的脸。
“只要长得好看不都招人爱?你们这些颜狗觊觎人家美貌就算了,还要搞个理直气壮的借口?”
江一诺记得他当时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并大言不惭:“哥长得这么帅,你们不如全都来爱我。”
有人笑骂他不要脸,还说他处处留情,像个不着调的浪荡子。
江一诺剑眉高挑,哪能忍这口气,当即便坐实这个说法。
他俯下身,凑到人面前,唇边噙着几分无可奈何的笑意,用指尖拨弄了下那人发丝,用极其撩人的声线问:“那...爱我吗?”
那人红着脸不说话了。
道声抱歉后,江一诺做出被自己恶心到的表情,转身离开。
“什么问题?”郁九离平静瞥向门口。
阳光从门口倾泄进来,意图照亮暗淡的校医室。
身着统一英式黑色制服的少年身姿挺拔,衣襟敞开,内里的白衬衫顶端两颗扣子未扣,外面晃荡着条银色项链,袖子撸到肌肉线条流畅结实的小臂之上。
及肩的发半扎于脑后,露出饱满额头与俊美眉眼,零碎发丝跑出来垂在两颊。
高挺鼻梁下的薄唇边挂着笑意,但那上扬角度明显是刻意为之,因为眼睛出卖了它,向敌军传递情报--这双眼睛的主人在发呆。
是个好看但看起来不太聪明的人。郁九离想。
他屈指在桌上轻叩几声,语带嘲讽:“脑子?这我可治不了。”
“啊?不是!校医!我脑子好着呢!”
江一诺脑海中灵光一闪,仓促回神:“我从楼梯摔下来磕到膝盖了,应该是肿了。”
“那还不过来?难道要我扶你?”郁九离冷清的眉眼染上丝不耐,“还是说你根本不当回事?”
闻言,江一诺本能地将对方纤细的身形和自己这大块头比对了下,顿觉几分羞赧。
然后单脚快速地蹦跶到郁九离旁边的椅子坐下,双手还颇不自在地将两边袖子放下。
郁九离在人身前蹲下,公事公办地伸手,欲将人右西装裤腿往上推。
被那双带着凉意的手触到脚踝,江一诺心跳失序,呼吸开始不畅,胃部隐隐抽搐,身体紧绷到差点蹦起来,匆忙挥开发病源,自己利索地将裤腿拉上来。
“啊,抱歉,我不习惯被人碰。”他耸耸肩,不好意思地笑说。
郁九离没说什么,自顾自观察起人裸露的皮肤。
膝盖处一大片淤青,的确肿了,甚至擦破了些皮肉,与其他白皙皮肤形成鲜明对比。
除此之外,少年小腿上还有很多陈伤,一条条宛如丑陋的蜈蚣,又一层层覆盖,触目惊心。
但他不会多管闲事,本身就不是圣人,懒得假模假样地问人疼不疼,为何受伤。
患者身上的故事他并不想知晓,一点尘缘都不想沾。
江一诺探究的视线从被整理得整洁有序的校医室到着装一丝不苟的身前人,由发丝乌黑的头顶滑到白皙的面庞,最后落在人秀丽鼻梁间的痣,颦眉思索。
好吧,他承认,这位校医先生的确有张很让人想爱的脸。
明明长着一张清俊冷白、充满易碎感的脸,就算什么都不做,也会让人忍不住把一切的爱都捧给他。
只可惜他周身气质与眉眼神情都太冷冽了,如同他拒绝被爱。
察觉校医的视线打在自己小腿疤痕上,江一诺心头一紧。
但意外的是,人只扫了眼便收回目光,随即起身去翻找药柜。
“哈~新来的校医先生,你是第一个看到这些伤疤既不问我也不谈论的。”
江一诺笑出声,终于不再是那仿佛量角器量过、一成不变的笑,而是发自内心,语气中混杂愉悦与诧异。
“我能问问原因么?”他眼含笑意地瞅着手拿药水、纱布等物走过来的人,挑眉问。
随后又好笑地添了句:“哎呀,真是太失礼了~刚才光盯着你的脸看了,应该叫你郁校医才对。”
“眼睛不会用的话就去捐了。”
郁九离去而复返,在像是才注意到自己胸口身份牌找补似的少年面前蹲下,将东西随意搁到一旁空椅子上,边拆开棉签,边不以为然道:“我管你呢。”
“哎,真冷漠啊,郁校医~”
江一诺眼神闪烁,悻悻地挠了挠鼻子,但还是饶有兴味地观察眼前人。
冷漠的郁校医不搭理他,并决定将冷漠进行到底。
郁九离一板一眼地帮江一诺处理膝盖,尽管前者已经尽力避免跟后者身体触碰,江一诺还是全身肌肉紧绷,时间一长,甚至有些酸软不耐。
他喉咙艰难地滚了滚,在不绝的晕眩中严重怀疑蚂蚁顺着窗外的梨花树枝丫爬了进来,再从腿间一直爬到他心上,不然他怎么身跟心都麻麻痒痒的?
不知何时,起了一阵风。
风把那棵梨花树的花瓣拂落,似雪纷飞登堂入室,幽幽花香似是在耳语--春天来了哦。
等人用纱布缠好后,江一诺身心倏地松懈下来,等大脑反应了会儿后,低头将裤腿往下放。
再抬头时,收拾完的郁九离又返回来了,不打招呼地便拉过他粗糙的大手,将几颗黄白相交的胶囊放到手心,接着毫不停留地回到办公桌后坐下。
虽然郁校医什么话都没说,但江一诺知道人这是在赶他走了。
惯用的笑容魔法又失灵了,他盯着胶囊,瞳孔掠过复杂情绪,随后缓缓握住、起身,一深一浅往外走。
即将出门时,江一诺心念一动,蓦然回首望向那个雪白得像梨花成了精的身影,没头没脑问:
“郁校医,今天是我十七岁生日诶,要祝我生日快乐吗?”
“我们很熟?”
物品崭齐的桌后,郁九离抬起头,目光移到少年身上,语气无波无澜地反问。
“哎,好吧好吧~”
江一诺一副不知道该拿对方怎么办,但还是决定宠着的神情,旋即哑然失笑:
“那就当布洛芬替你说了吧,冷漠的郁校医~我叫江一诺,一诺千金的一诺,下次见~”
咔哒--
门关了,校医室又静下来,徒留风过树梢的沙沙声。
郁九离收回目光,阖眼聆听。
他枯坐着,仿若内里正逐渐腐朽的树,窗外春光皆与他无关。
好无趣。
这个世界真的无趣极了,不如就随落英埋葬入土,化作大地的养料吧。
除去风声,好像听到了唠叨声。
嗯...还是送走某人再说吧。
他想。
育才私立高中的学生要么非富即贵,要么头脑聪明。
校规管制较松,自由度很高,住校、走读生都有,所以校医室通常有两名校医,一个值日班,一个值夜班。
郁九离只值日班,一到点便提着自己的公文包往外走。
时值初春,育才高中林荫大道两旁的树木抽出新芽,大大小小的花苞缀在其间,等待着一场春风,便竞相开放,但已隐隐能闻到那芳香。
吵嚷的学生们从教学楼涌出,欢声笑语携手飘向高空。
辉煌的欧式校门口人声更是嘈杂,各式私家车比美似的停了一圈,大多都是来接少爷小姐回家的。
郁九离远远观望,恍惚跨过遥远的时光,见到了当初固执等在各种校门口的自己。
耳边好像有人在问:“你在这干嘛?”
那声音与少时各种路人的声音重合了。
13岁的郁九离背着书包笔直地站着校门前,像是沉默扎根的树,他目不转睛地望着道路尽头,又像是期盼被领走的流浪猫。
“你在这干嘛?天要黑了,不回家吗?”有个老头疑惑。
“家?我好像没有家,但我在等人来接我。”
郁九离稚嫩的脸上无悲无喜,语气平淡,心却道:谁来接走我,谁就是我的家。
那人诧异,还想开口说些什么,但手机响了,只好走到一旁接去了。
路灯陆续亮起,郁九离迈开步子,影子被拉长,空中远远的似乎传来一声叹息。
好吧,今天也没有等到呢。
“郁校医?郁校医!你想什么呢?!”江一诺霍地握住郁九离的手腕将人拉至身侧,避免人被跑过的学生撞到。
然后忍着强烈的不适,笑着打趣:“不是我说,你要发呆也别在大路中间啊,被人撞倒怎么办,难不成也想体会下我的痛?”
郁九离心脏似脚步落空地一跳,呼声梗在喉,回眸望,一张才见过没多久的帅脸挂着欠揍的笑。
少年比他高半个头,宽阔的肩膀很好靠的样子,大概很招小姑娘喜欢。
“你管我呢。”
郁九离满不在乎,手腕挣了下,语气幽幽:“还有,你准备握着我多久?”
“嘿,郁校医你这人怎么这样。”
江一诺尽管竭力控制,但手仍在小幅度发抖,呼吸也有些不畅,却依然没放开。
他眼神谴责,嘴上振振有词:“我好心拉你一把,一句谢谢都不给,凶得很呢~”
那懒散的嗓音温柔含笑,似乎混杂了些广东那边的口音,像优雅的大提琴奏出低沉却轻柔的调子。
如果这人跑去唱歌的话,大概会收获一大批忠实粉丝。
“谢谢,放手。”
郁九离抿了下唇,眉宇间似是不解:“你对谁都用这么撩拨的语气说话吗?”
“一诺!下午好!”
“江一诺你小子又搁这干什么坏事呢?”
“诺哥回家吗?这大帅哥谁啊?你跟他干嘛呢?”
有些路过的人熟络地跟江一诺打招呼道。
江一诺空闲的手朝他们挥了挥:“好好好~快回家去吧,孩儿们~哥的事少管~”
认识的人笑骂了他几句,勾肩搭背地跟同伴走了。
还有些不远不近地打量他们,郁九离便眼含警告地瞥过去,将人驱逐。
他才轻飘飘对身边人继续道:“以及…你到哪都这么沾花惹草吗?”
“你~管~我~呢~”
江一诺不仅不答,还阴阳怪气学舌,但到底松了手,顺带着松了口气。
麻木的掌心似乎还残留着身边人皮肤的余温、还感受得到那腕骨凸起的弧度。
怎么这么瘦?
像是枯枝般,再用点力就要断。
“不管。”
郁九离懒得跟人做口舌之争,抬脚向外走。
“诶?别走啊,郁校医,让你管还不行吗?”
江一诺攥紧肩上单侧挎着的书包肩带,动身向前追。
路过门卫室时,他向里探头,快速地问候了下几个值班保安:“王叔,张叔,莫叔下午好啊!我今天赶时间,就先走了啊~”
“臭小子,你干嘛去啊?外面有心上人?”高瘦的王叔调侃。
“一诺啊,我看你腿的动作有点不对劲,又咋了?”细心的张叔询问。
“呵,没死就成。”凶巴巴的莫叔轻嗤一声。
很少有师生会跟他们几个看门的聊起来,也分不清他们,但跟狗都能聊几句的江一诺除外。
眼前看上去很不着调的少年自进入育才以来,雷打不动地上下学都跟他们问好,有时间还要停下来扯闲篇,一来二去,他们倒成了忘年交。
“没有,没事,不会!”
少年回答的声音逐渐远了,只看得见人群中略显滑稽的身影一深一浅往外赶,还时不时跟路人搭几句话。
脸上始终是灿烂似骄阳的笑颜,毫不吝啬地温暖着遇见的某一个过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