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的毒性发作没有芍药陪伴。
泠桥下不起眼的孤零零的小花船传出隐忍痛苦的呜咽,被天上不绝的烟火声掩盖。里头的女人好像是浮世瑞雪下包裹住的小蛇,或是寒渊里的花骨,见不得光也得不到生命的暖意。
成瘾性这样大的东西是她的桎梏。鹿九本想找明离商量着处理,但意外发生她只能独自面对。为了早日摆脱阴蛇的毒,她这次只咬了半颗解药下去,可戒断反应如此猛烈凶戾,深入骨髓的啃噬之痛让她苦不堪言。
冰蓝的纹路浮起在她的手臂上,渐渐感知不到对身体的掌控。还好船上也有床褥暖炉,可四五月的天点炉太过奇怪,她只得在没有完全丧失行动力之前裹紧了被子,苍白的小脸埋进被窝里无声流泪。
这种折磨让鹿九迷迷糊糊,时间与空间都好像离她远去。可是好像有人握着她的手,缓缓替她减轻痛苦。
她梦到站在白茫茫的雪地里,看到了步履蹒跚的流亡人一个个倒下去。
其中一个饿得瘦弱的母亲正跪在华服男子的跟前,她美丽的容颜即使在风霜的摧残下也惊艳异常。鹿九好奇地望过去,那位母亲流着血泪,将怀里三四岁的小女孩展现给男子。
“您若是喜欢东离人,尽可拿她当珠宝、当莺雀,做手上的玩偶、做床上的伴侣,我只求她能好好活下来……”那母亲悲切地哭着:“您若是不喜欢东离人,还请高抬贵手一回。我们时日无多,我只想和女儿再看最后几眼东离的大地。”
那男子非常年轻,不过十七八的身量,但穿着高贵肃冷,神情淡漠。他缓缓蹲下,捏起小孩子的下巴,那小孩毫不客气咬了他一口。
只是牙还没长齐,又饿的没有力气,她的攻击反而引人发笑。
“她不是纯血的东离人。”他来了兴趣,看着小孩的眼睛笑道:“我打点一番倒也能躲过户部的追究。只是你作为母亲当真如此狠心肠,愿意让她做我的玩偶、莺雀、任意处置?”
那位母亲摇头又点头,几近崩溃。后头还有启国的军队在追赶他们,族人又狂热地一一殉国自杀,连续几月的逃亡她已到了极限,她没有别的法子了。
“我知道他们在找什么。我告诉您,我告诉您,只求您善待我的女儿。她是我跟异邦人的禁忌,她是异邦人的孩子,东离人不接受她,东离的苦难又为何要落在她身上?”
那母亲冻得浑身发抖,姿态卑微到极点。她絮絮叨叨着孩子的无辜,企图激起男人的怜悯之心。“我知道他们在找什么……我愿意告诉您……”她最后只重复这句话了,显然男人也正是为此而来,满意地凑近细听。
“东离人天生貌美短命,这孩子我养着怎么也不亏。”他抱起小孩,望着天际:“下一场风雪马上就来了。乖乖跟你娘亲道别,我们该走了。”
褴褛的女子跪谢着他,瘦弱的身子一寸寸被大雪掩埋。鹿九想扶她起来,但意识已经飘忽开来。她看见女人身边出现了另一个鹿九,她望向苍茫的雪山,蹲下身子抱紧了瘦弱的母亲。
她眼睁睁看着二人被风雪掩埋。画面一转来到了繁华的靖陵。年轻的巫玄把小孩从车子里拖出来,一群小姑娘围着她好奇地观看。
花三已是华兰的主事。她想亲近靠近孩子,没想到被一口咬了手。
同龄的木樨可不惯着她,朝她丢了石头,她跟木樨打起了架,温柔的罗浮赶紧来拉架。
再长大些,她每月都会发病。梦到东离的亡魂们纠缠自己、他们被屠杀的痛楚、家破人亡的苦难折磨自己。巫玄给她阴蛇毒药,让她暂时压制了噩梦,同时有了让她乖乖听话的筹码。
她有幸存者的负罪感,也有复仇者的愤怒。在她还没做好准备的时候,她又有了即将死亡的绝望。
她与巫玄试了无数秘法,只为求得一丝生机。梦中的自己作为局外人,看着鹿九在月下披头散发,大雪倾下,仿佛又回到了东离的那一天。而她那个褴褛的母亲,也在庭院里佝偻着身子伏在地上。
美丽的鹿九终于发现到了她,望向她的眼神里是厌恶和嫌弃。但她咬着嘴巴,倔强又流着泪:“帮帮我吧。”
那死去的母亲在风雪下的身躯动了动,突然也朝着自己看过来,银红的眼眸别样妖冶,面容扭曲成鬼怪模样。
“把我女儿还给我!”
把我女儿还给我!——
鹿九惊醒过来,梦中那彻骨的寒冷和恨意还刻在她身上。阳光透过帘子洒在船内,她挣扎起身靠在窗边,已经看到街上络绎不绝的小摊贩和达官贵人,商铺门口的日晷正指着晌午三刻。
乖乖的,她竟然昏迷了六个时辰。不吃解药是疼一天,吃半颗疼半天,这方面狗x作者反而非常之严谨属实迷惑。
外头吵得她头疼,她回想起梦境巫玄的脸更是头疼。
梦境里发生的事是她原身鹿九千真万确的记忆。那毫无疑问是她苦命的娘亲拿个族里的大秘密换女儿小命一条,而大启想攻打东离的理由也无非是为了得到它。黑曼巴作为大启神官,自然是为朝廷做事。那按照接下来的剧情发展,自己是不是就要去问巫玄所谓秘密到底是什么了?
这真的很狗血烂俗诶,我的命运我做主,我偏偏不去走剧情,吃吃喝喝睡男人它不香吗?等她在明离的帮助下脱了籍,买几块田买几家店当老板也很好啊!
对不起啊小鹿九,你要是有什么大计划可千万别再让我梦见知晓了。我等凡人自私市侩,可不敢有什么危险的想法啊!更何况你不是女主,没有主角光环,做什么诛九族的事那是真真切切会被杀的。你要是不满意,让我穿回去再找个有勇有谋的女强人也行呐。
文盲作者能憋出什么好屁呢?她不爽,十分不爽,想到没心没肺的明离吃香喝辣更不爽了,她招招手摇来一辆马车,大步迈上。
“去靖陵最贵的庄楼。”她口袋里都是满满的银票,既然回去的希望还摸不着边,就算自己头痛虚弱,她也要在异世界当富婆狠狠消费!
“要说格调、味道、派头、排场,那当然是城南紫御山庄最是顶顶尖。不说平日就是贵族皇戚来来往往,有时候官家人也会去那消遣哩。”马车夫非常自豪自己拉了个神秘贵女,砸吧嘴说道:“听说山庄养了五个乐坊,十个舞坊,三十个菜帮子,更别提东南西北各路茶水班了,就连为了贵客们偶有换洗衣物的需求都养了三个染坊的姑婆,实在是财大气粗,日进斗金,富不可言!”
见识过靖陵京都遍地流油的繁华,鹿九的心已经波澜不惊。马车行驶大约两个多时辰,她终于被带到了城南背靠梨山的紫御山庄。那马车夫恭恭敬敬请她下车,门口随来四位迎客的侍从,喜笑颜开地询问她是否有请柬预约。
鹿九透过轻薄的面纱,颇为气势的牌坊屹立在山门上,连绵的阶梯通向山雾间的巨大建筑群。中轴是高耸壮美的九十九重楼、东西是轻巧灵动的阁馆台榭,两侧是向山上伸长的风雨连廊,通向各处成片聚集的偏楼偏阁。漫山都是木石雕梁画栋之作,桥梁石阶中种满五彩的树木花卉,甚是梦幻。
整个山庄看不到尽头。此时已是傍晚时分,穿梭的仆人逐一亮起了地灯树灯花灯,亭台楼阁也都一一点缀上了璀璨亮光。群山星星点点,人声倒并不显嘈杂,隐约传出的声乐优雅悦耳,舒缓了鹿九的头痛。
她摸了摸额头,滚烫,又按了按太阳穴,抽痛。她知道自己发烧了。
“没有请柬,也没提前知会你们,就不能进你们这儿了?”她摆出不耐烦的娇贵模样,掏出北湮王府的牌牒:“多余的你们也别问,带我进去便是。”
那群侍从个个都是世面人精,一路陪笑乖顺地领着她往九重楼去。“这位贵女赏脸青睐我们山庄,我庄倍感荣幸。您若是想热闹些,主楼正演着边关打仗的戏可瞧瞧;您若是想歇息了,今日还有不少偏幽的独院供您挑着。”
她们感知到鹿九的疲惫,也能看出她是第一次来,贴心又不失边界感地补充:“第三桥西边那处的院子这两日刚落成,新栽的花儿树儿喜人得很,温泉也是刚刚引得。您若是喜欢,奴便安排您落位。”
“就它吧。送套换洗的衣服来,没有我的允许,伺候的人一律在外候着。”鹿九不愿别人看到她的真容,遇到这种排场为了给自己打气也变得颐指气使起来。下午的时候她想到豪华会所胡吃海塞乱折腾,现在发着烧的她只想好好泡个澡睡觉。
穿过廊,走过桥,靠近九重楼的西侧,她非常满意豪华带独立温泉的院落。挥挥手让侍从们退到外头,她泡了澡换了衣稍觉舒服点,门外响起了婢女的问候,贴心问她是否需要安神的汤膳或是助眠的熏香。
鹿九已经洗漱完毕,不想进食。她让人进来换香,听着外头叮叮当当的脆响,她好奇地走出去看调香师干活。
那是个浓眉大眼的胡商,听见贵客感了兴趣,便用纯正的大启官话向鹿九推销自己的香水。鹿九颇有兴致地俯身去闻,她一时大意忘了自己特殊的脸,眼尖的调香师愣住了。
“这位淑女可真是美若天仙呀!”他咋咋呼呼吹起彩虹屁:“看您的眼睛,您似乎不是启人吧?这可真是太少见了,我上次见到跟您差不多瞳色的美人,还是跟随我们使节进宫那回呢。哎呀,算算时间也是七年前了。”
鹿九懵忡:“你说什么?跟我差不多的,还有一个在皇宫?你是不是记错了?”
“错不了,这等样貌的女子我不可能记错的。”他非常热情,掏出了自己的身份文牒:“您看,我曾经是伊达国的使臣,伊达您知道吧?在北湮和启国之间的小小小小的香料之国……”他比了比小指头,“我们国王每年都会派出两拨人去北湮启国进献国宝,七年前我有幸被选中来大启,还和其他邦国的人在宫中住过几个月哩。”
他骄傲地挺起胸膛:“说来不怕您低贱看我们。我的家族马奇多在很久以前是在战场上捡尸收尸的——您别介意我说这个,这可是我们家族发家的由头——那种活做多了,我们活人多少都会沾着点尸臭味。我的曾曾曾曾祖父为了解决味道开始研制香水,他做的香水就是神迹——就算是在夏天死亡的尸体,只要抹上一抹就清香四溢、余存数月、童叟无欺!”
“我的曾曾曾曾祖父就靠这个秘方转行发迹,我们马奇多家族早早就是伊达国数一数二的家族啦!”
鹿九皱眉:“是吗?我闻着觉得跟X神花露水差不……”
“总之你们启国的夫人小姐都很亲睐伊达的香水,尤其是那位神秘的美女子,她偷偷叫人喊我过去,让我用祖传的秘方、给她调配独一无二的香水……啊,那是位人间的月亮,是盛放的荼蘼,是天上的仙酒、下地的女神……”
“好好说话,她到底是什么人?”鹿九莫名烦躁起来,迫切想知道她的事情,但她一个激灵又回过了神:“等等,你还是别说了。我不想知道,我啥也不知道。”
“嘿嘿,”马奇多搓搓手,脸红道:“她这样的女子,当然是皇帝的女人啦。我是被蒙着眼睛带到她面前的,她好像住在非常偏僻的宫殿里,我都看不到月光,那宫殿金碧辉煌,都是珠宝和玉石,连铺地的材料都用宝石拼凑了一幅幅五彩的花鸟图案——她就躺在里面的榻上,朝我一笑,我魂都没啦!”
马奇多的心情很好,虽然平时他话也多,但今天更是倾诉欲超强:“后来我就决定留在靖陵。启国地大物博,遍地都是发财的门路,我的家族也非常支持我,让我努力奋斗,争取拿到启国的身份籍贯哩。”
鹿九扯了嘴角:“那很好啊。”她的头又开始疼了。
“您不知道这得多难!每年不仅要考试,还要积极去打点官家的人,什么布施啊什么这税那税,当然不出意外的话,我明年就能拿到啦!”
“你真是付出得到了回报啊。”鹿九有一搭没一搭的回,心中有股戾气盘旋。脑海内出现了一个在精美宫殿里的美艳女子,绝美的容颜和银红的眼眸,鲜艳的宝石像滴着的血一样垂落在发间。
“哪能呢,主要是我跟二街头包子铺的寡妇好上了,她不介意我是伊达人,准备明年成婚呢,这改籍的事自然能换了。”马奇多抽出来一红纸,刷刷刷写好请帖,热情地让鹿九收下。
“过俩月我就能攒够钱买下二街的两间铺子了。您若是能来光顾,我不胜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