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往下,沈确遇到的每个村子情况都与羊力村大差不差,打眼望过去就是穷。
满是补丁的衣裳,破败的黄土坯屋,被劳作压弯的腰,为了三瓜两枣的撒泼打滚……林林种种都被沈确看在眼里。
见得多了,沈确也越来越沉默。
偶尔睡不着的时候,他望着窗外清冷不变的月光,也不禁会感慨,如果他生长在这种环境之下,一辈子是不是也就这样?儿时被放养,长大后像祖辈那样耕种为生,然后再娶个村里的妻子,生儿育女,代代周而复始,逃脱不了命运无形的循环。
贫穷是因为他们不够努力吗?
肯定不是的。
沈确见过这些农人为了不让麦苗枯死,全村出动一桶一桶地挑着河里的水往地里浇。也见过他们为了丰收,一趟一趟地追肥,从太阳升起到太阳落下,汗都打湿了衣裳。
说句不好听的,如果努力能发财,那世界上的穷人就不可能是农民。
想到这,沈确心里燃起了一股火,他不想辜负遇到的这些村民们或怯怯,或麻木但暗含期盼的眼神。
于是,他从床上一跃而起,点亮蜡烛,随手披了一件衣服就来到桌前,从随身的包袱里拿出笔墨纸,低头写着一路的所见所闻。他的剪影倒映在窗户上,唯有屋外的蛙鸣与行云作伴。
“……玉和村,倚田而生,以瓜果为业。走访之际,村长以奇瓜异果相待,瓜外覆绿裳,内蕴黄瓤,表面织就细密纹理,村民质朴称之为甜瓜,其名通俗易懂,恰如其分。于村长之邀,吾执一牙品尝,入口则汁水横溢,甘甜异常,炎炎夏日得此一味,实为享受,令吾忍不住再品一块,回味无穷。”
“除此而外,村中更藏一奇果,其形若串串晶莹紫珠,悬垂于枝,当地人雅称之为蒲陶。品其味,甜中蕴酸,口感独特,饶有趣味。若非行程匆匆,吾必欲购之而归,以飨家中诸亲,共赏此果之美味也。”
“初时,于典籍之中览及此村,吾心揣度其必为富饶之地。然,亲眼目睹其生活环境之实状,方觉其亦陷于贫瘠之境。吾心困惑,遂与主簿共议此事。经其一番详尽解答,吾方得悟其中之由。”
“原来,甜瓜与蒲陶非玉和村所独有,凉城之地,亦有他村植此二果。恰如谷贱伤农之理,瓜果亦然。其受天时影响甚深,一旦丰收,便如潮水般涌入市集,果农失却议价之力,唯能屈就低价,以求收回成本。又因瓜果娇贵,难以久贮,玉和村之瓜果难以远销他乡。即便能运往,也因运输之艰,售价往往高昂,难以打开他乡之平民市场。是以,玉和村之瓜果,惯来仅在凉城之地界售卖,并无优势。”
“吾以为,欲破此局,势必将瓜果售往他乡之城,方有转机。如此,则解决运输之难,实为关键。储存之法……或可思量制成果干?玉和村之瓜果,甜度极高,故制作过程中无需另外加糖,可极大降低成本,从而抵消运输之费,运往他乡之城,价格与味道皆可与他果脯相较,不失为一策。更有甚者,果干制作可成一产业链,自种植、采摘、清洗、削块,至晾晒、打包、运输,皆可惠及更多村落。然,若仅依赖果干,产业未免单一,或可再思……果酒如何?走访之时,吾曾在村长引领下,参观蒲陶林,其落于地上腐烂发酵之味,闻起来颇似酒香。既然粮食可制酒,瓜果又何尝不可?归至县城后,可寻觅一酿酒大师,尝试以蒲陶为原料,酿制果酒。”
沈确一边回忆一边写,偶尔也会停下来思考片刻,再继续落笔。
“……羊角县之地,多植小麦或牧羊以谋生。今细思之,此地之羊肉,其味之鲜美,甚于昔日京城所品,香味浓郁,实乃一绝。或可考虑将羊肉贩售他乡,亦可借鉴果干之法,将羊肉制为羊肉干,羊奶晒成奶疙瘩,乃至羊粪,亦可用作果树之肥料,如此,则可形成内循环经济,实乃一举多得之策……”
专心于书写,沈确并未察觉外头的夜色越来越深,直至身体有所反应,接连打了好几个哈欠,眼角渗出泪水,他才觉出疲惫。
强撑着将最后一个字写完,沈确实在熬不住了,便搁下手中的笔,捶了捶酸胀的腰,吹熄蜡烛,倒头就睡。
接下来的每天都是如常的走访,倒是在夜深人静之时整理思绪的习惯留了下来。
时间一天天流逝,沈确每晚熄灯的时辰也越来越晚,箱中的手稿也越来越多,纸张堆叠,竟慢慢有了厚度。
“大人,前面就是最后一个村子,白叠子村了。”主簿指着远方隐隐的轮廓,语气里满是激动。他们一行人出来快一个月的时间了,终于看到结束的曙光,任谁都会高兴。
在他身后,沈确坐在马背上,胡子茬围了下巴一圈,满脸都是风吹日晒的痕迹,再也不复当初白净书生的形象,若非周身气度更加沉稳,倒还真的像是当地的村民。
“弟兄们,前方就是最后一站了,我们加快些速度,争取早日回家!”
“是,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