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赶慢赶,三日后,沈确一行人终于来到了凉城。
他们先在客栈里稍作休整,洗了个澡,换了身衣裳,从不修边幅、胡子拉碴收拾成衣冠楚楚,风度翩翩的模样才出发前往太守府。
“小哥,麻烦通报一声,羊角县县令沈确前来拜谒。”行至一座气势恢宏,占地甚广的府邸前,沈确向前来应门的仆从自陈身份。
而门房显然已被提前打过了招呼,他一听沈确的名字,便立即拉开了大门,态度也是肉眼可见的热情,“沈大人,里边请,我家大人早已恭候多时。”
沈确微笑着朝门房点头示意后,拎上竹编的箱子,带着应主簿和一位衙役踏入了门内。
原以为宅子的外立面就已尽显尊贵,但没想到,内里竟别有洞天。
在一小厮的带领下,沈确一行人穿过错落有致的假山,路过碧波荡漾的小湖,再走进曲折迂回的廊亭,仿佛置身于江南水墨画之中。
应主簿和衙役活了大半辈子,哪曾见过这般精致的景观,眼睛都看直了,粘在上面不肯挪开,一旁路过的侍女见此偷偷捂着嘴笑,心里暗道,这是哪来的乡巴佬。
不过,别说是应主簿和衙役了,就连沈确自己,也颇为震惊。虽然他见识的多,但这里可是凉城,水资源匮乏的凉城,太守却在此营造出一片微缩的江南胜景,其奢侈之态可见一斑。然而,这是上官之事,尽管看不惯,也非他能置喙。
所以沈确闭了闭眼,将心中杂念甩开,专注于眼前的路。
过了廊亭,路程便不远了。很快,他们就来到了太守的书房门前。
“叩,叩,叩。”
小厮敲响门扉,轻声禀报:“大人,羊角县县令来了。”
“快,快请他进来。”门内传来一道沉稳有力的男声。
“是。”小厮推开门,随即侧身退到一旁,以半躬之姿恭请沈确入内,“沈大人,请吧。”
“好的,多谢。”沈确小声回了句后,带着随行的应主簿和衙役入了室内。
小厮见人都进去了,便轻手轻脚地将门扉关上,守在了一旁。
“太守大人,下官沈确前来拜谒,恐有冒昧之处,还望大人海涵。”进去的第一时间,连太守的脸都没来得及看清楚,沈确就先行了个大礼。
“哎哎哎,沈大人请起。你我私下相聚,无需行此大礼。”太守赶忙从桌后绕了出来,将沈确扶起。
沈确顺着他的力道起身,目光随之上移。这时,他才看清了太守的长相。
只见他生就一副国字脸,轮廓方正,线条分明,显得刚毅而沉稳。额头宽阔,双目有神,眉宇间两道斜眉上扬,不怒自威,为他平添了几分威严。然而,此刻他的嘴角挂着一抹温和的微笑,面容放松,仁慈与威严在身上并存,却又不矛盾,给人感觉像是本该如此,令人心生敬畏又感亲切。
“来,沈县令,请坐。”
沈确三人于下方落座后,奉茶的小厮适时送上了茶水。
“说说吧,具体所为何事,我看你信上只简要地写了商议白叠子之事宜。”太守端起茶盏,掀开杯盖,微微吹了吹,轻抬眼眸问道。
“是这样的,大人。”提到正事,沈确直了直身子。
“今岁孟夏,下官履新羊角县。上任后,便即刻深入各村落调研民情。偶然间,在大安朝与流月国交界处的村落发现了一物,名曰白叠子。村里家家户户都种植该物,而村落也以此为命名。经过一番详细询问后,下官方知,村里人多用此物填充至冬衣和被褥御寒,且保暖效果奇佳。”
“对此,下官起初是不信的,但一试过后,下官便发现自己武断了。可随即,下官就感到疑惑,此等好物,怎么之前没有传出名声来?再一追问,原来因距离的缘故,此物仅在周围的几个村落间流通,也有零星数量出现在县里。而村人不识货,不懂其中的宝贵之处,因此未得以闻名。”
“下官发现此物后,深觉其重要意义及蕴藏的广阔市场,原想直接上报至大人,然愚以为愚作为新上任的官员,无政绩,无作为,光凭口舌就想让大人信服,恐极难。遂下官私下决定,通过相熟的商队将一批白叠子提前投入市场,观察其反响,用结果说话更简洁明了。所幸,如下官预料,白叠子一经问世便掀起浪潮,商队最新报来的结果称白叠子迅速风靡全青城。下官收到消息后,有了莫大的信心,也敢斗胆来打扰大人,就白叠子之事宜进行商议。”
将事情的缘由从头到尾说清楚之后,沈确扭过头,示意应主簿和衙役将他们带来的箱子打开。
“大人,您看,这是县里目前还剩余的白叠子,已经全部带了过来。”
箱子打开,似云朵般蓬松饱满的白色絮状物齐齐露出。
太守何曾见过此景,他好奇地离开座位,上前摸了一把。没成想,力道没掌控好,直接一手就陷了进去。
“哎,大人,您没事吧?”
“没事。”太守摆了摆手,制止惊慌上前的应主簿和衙役,细细感受着手下的触感,“此物摸起来甚柔软。”
他的手不过放在里面一会儿没有抽出来,便感受到了一股热气的聚集,“哟,真是十分保暖,不错,不错,难怪如此受欢迎。”
太守连连点了点头,将手抽出,坐回了座位上。
“那不知沈县令想如何商议?”
太守自然听出了沈确说辞的冠冕堂皇,什么光凭口舌无法说服自己,什么胆怯没有信心,全都是托词罢了。背后的原因,他猜测,沈确应该是想捞第一笔。
对此,太守也可以理解,为官嘛。而且,有个把柄在手,他对沈确也好掌控一些。
不过,关于这点,太守还真误会沈确了。
虽然从外界的各种信息来看,很像是沈确想贪钱,毕竟商队的渠道是他夫人家的。可真实情况是根本没有商队愿意过来,沈确才迫不得已找自家的商队。再有就是白叠子交易走的也是羊角县的账,而非沈确私人的账。
但,真相如何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太守这一误解,意外让他放下了些心防,让谈判进展的格外顺利,倒也算是另类的殊途同归了。
“大人,下官以为白叠子蕴含利益之大,若独善于我县,未免狭隘。凉城尚有众多百姓正在困苦当中挣扎,且本地气候亦均适合种植白叠子,因此秉着百花齐放,共荣共享之理念,下官同县内上下一致决定,献出白叠子,全城范围内都可种植并贩卖给各地行商。”
闻言,太守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空白,随后才像是反应了过来一样,抚掌大笑,“沈县令,大善!大善!”
他的笑容愈演愈烈,最后仰起了头。
要知道,一开始他看到来信的时候,还以为沈确是为了寻找保护伞,拉他入伙的。结果,没想到,沈确反倒给了他一个惊喜,居然要把白叠子献出,同整个凉城共享。
这可比拉他入伙惊喜太多,真的约等于天上掉馅饼了,他白捡了一个大政绩,毕竟光靠种植白叠子,凉城就可以一秒脱贫,没有丝毫夸张的成分。
太守深深地看了沈确一眼,承了他的这份情。
“不过大人,有两点至关重要之事,需审慎考量,这也是下官在县内实践当中亲历的教训。第一,务必要对白叠子的种植规模进行合理的管控。世人逐利乃天性,如果不加以限制,放任自流,恐民众为图厚礼,竞相弃麦植棉。此中危机,非同小可。粮食乃国之本,民之基,一旦缺失,凉城将成无根之木,无水之源,依赖他人为生,任由摆布。一旦外界断粮,则凉城唯有白絮满仓,而无一果腹之物。”
太守也是实干的官员,虽然贪,但执政的能力还是有的,否则也不会被皇帝派来镇守凉城。所以,他一下就听明白了沈确话里的意思,皱起了眉,“沈县令所言极是,老夫差点被喜悦冲昏了头脑,倒是疏忽了。”
“大人谦虚,下官相信,依大人之经验,定能在端倪初现之际便察觉,并加以防范。只不过羊角县作为白叠子的始发地,终究是比凉城其他地方先行一步,多了些教训之言而已。摆出来让大家参考,可以少走些弯路。”沈确拱了拱手,恭维了一句又继续说道。
“在羊角县,下官对此的解决之道是进行种植配比。举个例子,王五家种植了十亩小麦,那么他就可以将其中的两亩地改种白叠子,达到小麦四白叠子一的比例。当然县内除了白叠子,还有别的作物和养殖的需求,所以这个配比会更加复杂。其他县里如果只种植小麦和白叠子,配比就简单许多,而且可以根据各县自身的情况灵活变动。”
说到这,沈确有些难为情地挠了挠脸颊,“为此,下官有个不情之请。大人也知,若是白叠子扩大至全城种植,那羊角县的优势就荡然无存。可否请大人规定其他县的麦棉种植比最低不能低于五比一,如此,羊角县的产量就会比其他县高出五之一十,能够让县里的百姓多赚些钱。”
关于沈确的这个请求,太守挑了挑眉,思索片刻后答应了下来,“也行,毕竟你们把白叠子献了出来,产量比规定的份额高些也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
“那下官就替县里的百姓多谢大人了!”沈确状似激动地起身行了个礼,但其实心里早已预料到结果。他提的要求也不过分,太守没有不答应的道理。肉都献出去了,多喝点汤是应该的。
不过,为表对方的恩荣,面子上还是要表现得夸张才过得去。
“哎,都是为了百姓着想,沈县令无需多客气。”太守摆了摆手。
“大人宽宏。”沈确整了整衣裳才重新落座。
这第一个问题解决了,还有第二个问题呢。
他继续说道:“大人,以上我所言仅为其一。其二,请大人务必对白叠子的最低收购价格进行统一规定,否则易陷入低价竞争的恶性循环,最后亏了城里的百姓,便宜了外头的行商。”
“哦,此话怎解?”太守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要求。往常听的都是官不与民争利,而这沈确竟要求官府直接下场管控。
“大人,您可以试想一下,若您是种植户,辛辛苦苦种了一年的白叠子,就指望它能够尽快卖出去挣钱,而这时行商来收购,对方出于自己的利润考虑,给出了一个中等偏低的价格,您是卖还是不卖呢?”沈确设置了一个情景剧,试图将道理掰碎了讲给太守听。
“对方出的价格低于我的预期,我不卖。”
沈确微微一笑,“那很不好意思,您拒绝了该行商,但您的邻居接受了该行商的出价,对方的白叠子成功售出,而您的还堆在家里。”
“难道我不能议价吗?白叠子只有凉城有呀。”太守不解,反问道。
“是的,很可惜,种植户是没有议价余地的。虽说白叠子只有凉城有,但行商他对接的是个体农户,那含义就不一样了。毕竟也不是只有您种了白叠子,还有其他人家也种了白叠子,您家不卖,自有别人家卖。而且通常来说,除非产量异常波动,每年的收购价格要么同去年持平,要么低于去年水平。因为对于行商来说,产量平稳的情况下,我上一年用五十文收的,那今年就不可能用超过五十文的价钱收,否则今年的利润就没有去年高。于是,种植户们就只能接受一年比一年低的价格。甚至,还防不住有些人目光短浅,只想着自家的利益,主动向行商让利就为了多卖一些。而有一户人家降价了,其他人家为了能卖出去,也只能被迫降价,一来二去的,就陷入了低价竞争。”
这么一说,太守就理解了。他此前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考虑过问题,掰开来看之后,顿时就觉得统一全城的最低收购价格非常有必要了。什么官不与民争利,等什么时候商不与农争利再说吧。
“沈县令于经商之道颇为了解呀,难怪当初能以经济战之论入了圣上的法眼。”
“哪里,不过是略懂些皮毛罢了。下官的妻子出生于商户之家,出嫁后又自行经营商铺,下官耳濡目染之下,对此倒是比旁人了解的多些。”
太守见他如此实诚地交代,有些诧异地瞥了他一眼。时下大多数读书人都不屑于沾染一身铜臭味,就算为了钱财娶了商户女,对外也不会宣扬。
“沈县令,你可真有意思。”太守说这句话的时候,嘴角微微勾起,表情玩味。
沈确只笑了笑,没有接话,转而说道:“大人,借着这白叠子,我也想同您说一下我对于化解匈人之患的一些想法。”
“想必您应该也有所体会,凉城由于地处大安与他国之交界,城内异族人口难以根除,更不乏有通婚融入,世代相承者,其身份界限早已模糊。故我思忖,各族之中,好战皆与和平共生。对于向往和平共处的异族人,我们是否能敞开胸怀,施以同化之策?恰好,白叠子推广之后,凉城经济必将蓬勃发展,急需更多壮劳力的加入。”
“因此,我建议,不妨将部分邻近凉城的匈人族群纳入考量,初步允许他们中的一部分进入凉城,安置到特定的区域集中居住,并引导他们参与城内工坊的劳作,实行统一管理。通过劳作表现进行评分,唯有积分达标者,方可逐步放宽限制。”
“俗话说的好,有奶便是娘。尽管话糙,但理不糙。当这部分匈人在凉城寻得安居乐业之所时,若曾经的族群意图破坏,发动战争,您信不信,他们绝对会第一个站出来反对。”
闻言,太守的脸上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而同化只是一策。对于那些好战的匈人,我们可以效仿‘齐纨鲁缟’之法,以白叠子为引,换牧为棉。日积月累之下,白叠子将占据他们大部分的土地,而凉城就可顺理成章地掐住他们粮食的命脉。一旦没了粮草,仗怎么可能打得起来?”
但这个想法刚说完,被太守一把否决了,“白叠子是重要的战略物资,不能流到匈人的手上。这是我们大安军队的保障,万不可作为引子,随意泄露。”
“这——,是下官失虑。大人不亏站得更高,看得更远,考虑得也更全面,是下官将事情想的太简单了,多谢大人提点。”沈确被驳斥后,不过愣了片刻,便能马上顺着坡就下来了,还拍起太守的马屁,真可谓是能屈也能伸。
太守看着沈确,伸出手指点了点,不由失笑,第二次说道:“沈县令,你真有意思。”
“很好,你的想法都很不错,我记下了,明日便会与其他同仁商榷,争取在开春前确定最终的章程,不耽搁百姓下种。”
“下官替凉城百姓多谢大人。”沈确拱手弯腰,行了个礼。
“哎,沈县令,说了无须多礼。”太守将沈确抬起,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了,聊了这么久,该是饿了,沈贤侄呀,老夫已命人在醉春楼摆了一席,走,带你去尝尝凉城的特色。”
沈确见太守换了个更为亲切的称呼,也麻溜地跟着切换,“那小侄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哈哈哈哈哈,走吧。”太守见他的称呼转变的如此之快,大笑着半揽他往外走。
可以说,经过此次的拜谒,沈确这个人是真真切切地入了凉城太守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