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城主府,檐上灯笼灭了大半。微风从远处款款而来,窸窣掠过树上的枝丫,调皮地游走在庭院里。
聂兮迟抱着叶聆暄进府,一步步走得平稳,他不经意往怀里那张熟睡的面庞一瞥。
她睡得沉,丝毫没有醒来的意思。
今夜夜色缱绻,他心头常年积蓄的阴霾仿佛化开了一角。
杀气?
习武之人的敏锐让聂兮迟瞬间收起所有情绪,他抬起视线,撞上游廊里那人时当即一冷,“大哥。”
蜿蜒的游廊在昏暗的烛光里显得尤为漫长,像条沉睡的赤蟒,一眼看不到尽头。
“二弟。”聂敬康独自坐在黑暗里,似乎正在欣赏夜色,看向两人的神情淡淡的。
聂兮迟走得一瘸一拐,“大哥怎么还不睡?”
“睡不着,出来走走。听说弟妹今日挣了不少钱。”聂敬康说话的表情还是淡,不过目光触及叶聆暄时变了一变,不是欣赏,是迷路的彷徨。
聂兮迟轻笑一声,温柔道:“是啊,我娘子确实会挣钱,比我强。今日她忙坏了,我带她回屋歇息,大哥身子不好也该早些歇息。”
“嗯。”聂敬康目送聂兮迟一高一低的背影远去,宽大的袖子一拂,再次捏碎轮椅上的把手。
一到夭华院,聂兮迟的走姿便恢复了正常。
*
酒楼开张第二日,叶聆暄拿出了那三块仅剩的至尊会员卡,在场客人齐齐张大眼睛。
其中一块她留给昨日的朱永福,另外两块以拍卖的方式高价卖出,共进账一万八千。
连续几日打理酒楼,叶聆暄怕自己过度劳累便想休息一天,劳逸结合,顺带养养精神。
自打聂兮迟膝盖好了之后,他便日日在外查探第四块城主玉的下落,早出晚归,经常见不到人。
这日,叶聆暄刚起床,常已安便派人来请她,说是一起吃个饭。
常已安是什么人,城主府的大夫人,府斗冠军说不上,但刷子还是有两把的,叶聆暄大致能猜到她这次喊她是什么心态。
主院的院落比夭华院要大上许多,外墙边有条窄小的水流趟过,据说为夏日消暑而准备。
一走进主院,叶聆暄便有种眼前一亮的不适感,只能说,金色用太多真耗眼睛。
空旷的屋里就常已安和她的老婢女容瑟两人,也许正是只有她们两人,从而显得分外诡异。
叶聆暄左右一看,心想,待会儿要说的事不简单。
“聆暄来了啊,坐吧。”常已安见叶聆暄进屋,随即端起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瞧她。
叶聆暄并不落座,直直站在门口道:“大娘找我来有什么事么,我还得去酒楼呢?”
常已安的声音愈发柔和,徐徐道:“我听杭掌柜说,你今日在家休息不去酒楼。”
叶聆暄微微嘲讽道:“大娘的消息倒是灵通,我今日原本确实不打算去酒楼,毕竟这几天工作太累,不过我思前想后还是不放心他们。”
常已安给容瑟使了个眼色,容瑟立马关上房门。“我找你来是有事同你商量。”
房门一关,叶聆暄难免紧张,她故作镇定道:“什么事。”
“坐下说。”常已安扫了眼对面的位置,一待叶聆暄坐下便开门见山道:“我希望你不再插手酒楼的事,至于老爷那边,我可以替你求情。”
“替我求情?”叶聆暄嘴上并不轻易饶人,“敢问大娘是哪来的自信觉得爹会听你的话?”
常已安面色一冷,言语间更冷,“聆暄,你以为我是你二娘那般好欺负的人么?”
叶聆暄笑道:“聆暄怎么敢这么以为,大娘的手段可比二娘厉害多了,不然爹这么多小妾到最后也不会只剩二娘和三娘。这一点,聆暄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大娘让聆暄不要插手酒楼的事,那聆暄就不插手。”她顿了顿,“只是大娘,你也求爹放过兮迟,这样行么?”
她妥协,常已安眉眼间的厉色便缓和了一分,然而听得聂兮迟的名字,她眉眼间的厉色立即又深了两分,“我只管你,别人管不了。”
“哦。”这个答案不出她所料。
常已安晃着瓷杯里的茶水问:“你知道我为何要对付兮迟么?”
叶聆暄调整坐姿道:“不知道,不过大娘今日让我来你这儿肯定不止说酒楼的事这么简单,说吧,我洗耳恭听。”
常已安长吁了口气,她抬眸,如画卷展开一般,慢慢回忆起四年前。那时,聂兮迟进城主府做下人已有四年,待在聂敬康身边刚满一年。
*
聂省原本有两个儿子,聂兮迟没了之后,他将所有心血都倾注在聂敬康身上,对他器重万分。
聂敬康十六岁那年,聂省将城里的大半产业交于他,而他打理地很好。
原本四城内都没城主玉坐镇,大家平等牵制,可后来不知从哪里传出的消息,朱雀玉出世。
钱赚够了,人就会有更高层次的追求,比如当上四城之主。谁不愿当人上人,一城之主在四城之主面前根本不够看,是男人都有野心。
得知朱雀玉的下落后,聂省便命令聂敬康带人去鬼门关一带寻它,而当时聂兮迟就在聂敬康身边做下人,身手还算不错人也机灵。
据裴弄景所说,当时聂敬康被困在机关阵里,双腿被铁圈锁住怎么也挣不开。
大家正想法子救他,忽地,石墙上的口子里喷出一柱难闻的清水,清水渐渐没过他的膝盖。
后来他们才知道这水能麻痹知觉,而他们救得迟了,自此,聂敬康废了双腿。
几人从鬼门关死里逃生归来,常已安一见聂敬康坐在轮椅上差点晕过去,她静下心后将同行之人全押进地牢审问。
他们都说自己没害聂敬康,她便用私刑,牢里的刑具一一用上,把几人折磨得奄奄一息。
数日问不出东西,常已安只得作罢,为聂敬康重新安排了身边人。
一月后,她查到其中一人是某妾室的人,于是将这两人弄成通奸罪一起处死。还有一人是为父报仇才潜伏在聂敬康身边,她便让人挑断了他的手筋脚筋。
剩下两人,一个裴弄景,一个聂兮迟,她还未找出证据。
残了双腿之后,聂敬康的性子一落千丈,时常乱发脾气,常已安看得心疼。
某年某月某日,在一个祭祖场合,聂兮迟无意间露出当年聂省给他的信物,那是聂家子孙才有的东西。
常已安这才明白当年事情的原委,定是聂兮迟搞的鬼,她以为她替儿子报了仇,但实际上聂兮迟才是害聂敬康残废的罪魁祸首。
聂省因聂敬康残废的事日日焦心,忽然之间多出一个儿子,他心里多少还是高兴的,当日便让他认祖归宗。虽然聂兮迟之前死过一次,又在城内当过乞丐,可他那时哪儿顾得上那许多,有总比没有强。
常已安说罢,眼中已然覆了滚滚的杀气,势比惊涛拍岸,但她表面上却还是那副端庄稳重的大夫人模样,雷打不动。
听到这里,叶聆暄不得不佩服常已安的隐忍能力,她以为她会歇斯底里,可她没有,至少表面上看起来还算平静。
常已安转向叶聆暄,冷硬道:“你说,这么一个居心叵测之人,我为何要救他。”
叶聆暄回过神问道:“为什么说是我夫君害大哥残废,大娘有什么证据?”
“证据?”常已安冷笑,上好的面具从嘴角处裂开,“以他那心思我能找出证据么,何况那两人都死了,我不信他对此事毫不知情。等两年才暴露自己的身份,真当是好深的心机。”
叶聆暄尴尬道:“大娘,在我们那儿诬陷人是要罚款的。”
她记得小说里没详细写聂兮迟上位的事,想辩解也不好说,而且聂敬康的事大概率真是聂兮迟做的。
“我请你体谅我为儿子报仇的心情。”常已安一手按上桌面,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最狠的话,“聂兮迟弄残我儿子的双腿,我必要废了他。”
叶聆暄咽了口口水道:“大娘为何将此事告诉我,不怕我告诉兮迟么,还是大娘已经想好办法来对付我了?”糟糕,通常听这么多的人会死得很快,她今天莫不是要狗带。
常已安淡淡道:“叶聆暄,我查过,你并不是外族人,处心积虑潜伏在兮迟身边是为得到城主玉吧。”
叶聆暄一愣,她自己都不知道这具身体的身份,常已安从哪里查来的,有这么好的消息网?
“我真是外族人,大娘为什么不信?”
“你觉得我在跟你开玩笑么?”常已安示意容瑟上前倒茶,“等兮迟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后,他还会容你?你以为他为何一直留着你?”
叶聆暄扬起脖子道:“我是什么身份,大娘不防直接说出来,我自认没什么见不得人的。”连RMB都不知道的事,常已安会知道?她不信。
“没什么见不得人?”常已安冷哼一声,身子前倾道:“我听意琉说,你随身一直带着一块古玉,而这玉,若是我没记错的话,是灵西城姜家的信物,你说你什么身份?”
叶聆暄被这话怔在当场,如雷轰顶,她脖子里的玉不是RMB送的么,什么时候成姜家的信物了。
她不是倒斗派中级弟子C么?她不是炮灰么?
脑阔疼。
常已安见叶聆暄沉默下去便继续道:“你好自为之,若不想我将你的身份泄露出去,希望你听话些。”
叶聆暄此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回嘴,毕竟她一下子还不能接受自己不是炮灰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