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天晴,虫声扰得月亮躲入云中。
郁远坐在险峻峭壁边,两腿伸出边沿悠悠晃荡,一枚石片在他右手指间快速翻动。天已泛凉,他也穿上了风衣,漆黑的衣摆随风劲声阵阵。
身后传来枯叶被踩碎的声音,月亮好奇地拨开云,注视走近的来者。
郁远手指动作一停,拇指一弹,石片高高抛起。他握住落下的石片朝前掷出,凌厉的破空声后,远处炸开了深魔的惨叫。
郁远视死如归般起身,一边理衣服,一边张望别处的树,视线愣是不敢往陆池身上落,跟蜻蜓一样四处点点,好像陆池是个仙人掌,撞上就会爆血。
毕竟他现在可不是小鬼的亲亲好哥哥,而是可恶的坏坏狗情敌……他该怎么跟陆池相处呢?他方才盘算了许久,归根结底就是他一定要表现得宽容可亲,让陆池有气也没理撒。常言道,伸手不揍笑脸人,小鬼总不能乱找茬吧?更何况他还是领导呢!
郁远霎时有了底气,胸有成竹地扬笑:“晚……”
“晚上好啊队、长!我是不是来晚了?”陆池率先大方问好,走出斑驳的阴影后,月光顿时臣服于他俊美的脸庞,慷慨洒下了银白光辉。
被打断的郁远:“……没来晚。”
狗屁,迟到十分钟了。但他今天不敢发难。陆池的乖顺态度令他不禁摸了下脸,面具在啊?他现在是鬼鸮啊?小鬼明知他是情敌,态度居然……还跟之前一样?!
他都做好干架的准备了,结果吵架都没有,那他刚刚心里兵荒马乱半天都是自作多情?
郁远陡然心生诡异的无力感,仿若焦虑地花费了无数脑力和时间做一道选择题,发现所有答案都沾边,最后七上八下地选了个或许最正确的答案后,出考场被人轻描淡写地告知,那题出错啦!选啥都有分!
本来心虚的他忽然就来气了。
“我们今晚做什么?队、长?”陆池笑容可掬,让人难以察觉他咬牙切齿加重的最后二字。一声“队长”,像在嘴里狠狠嚼了一遍才吐出来。
“带你狩猎,”既然陆池不提,那他也装傻,郁远抛开私人情绪进入工作状态,“你巡逻有段时间了,有没有那么一刻觉得枯燥?”
陆池犹豫了瞬,点了下头。
“这很正常,人重复做一件事久了都会有这种想法,我也不例外。巡逻人员是被动方,不一定每天都能遇上深魔,甚至有时即便感应到了,抵达现场却发现已经出了事,很多人因此离职,觉得是自己慢了一步导致了悲剧。”
郁远跃下峭壁,如滴水坠落。
他头也不回地勾了下手,听到几近无声的落地后继续道:“今天带你疯一回,我们主动出击,狩猎它们。”
“你上过课,应该记得能力者的精神力于低级深魔而言是无法抗拒的美味,精神力越强,吸引力也越大。其实不只是精神力,新鲜的血液也一样。”
说罢,郁远的右手伸向左手腕,逼近跳动的脉搏。
陆池瞪大眼:“哎你别——”
“什么?”郁远从左手袖下抽出了一支血瓶。
陆池:“……”
“怎么了?”郁远纳闷。
“我还以为你要割腕放血……”陆池恨不得扇自己一嘴巴子。想想都知道不可能啊!只不过鬼鸮起手的架势太有那感觉了,给他唬得一懵。
“……咱们深界局,没这么丧失人性吧,这是志愿者捐的,”郁远错愕完,似乎意识到什么,挑起了一抹戏谑的笑,“谢谢关心啊。”
陆池干笑两声,趁郁远转头摆弄血瓶时飞快做了个鬼脸。
他气恼地揉了把头发,傻嘚儿吧陆池,你关心情敌干什么?可就算是情敌……那也是队长,是他崇拜过的鬼鸮啊——有了!他是防止鬼鸮受伤,然后用伤换取他哥的同情啊!
陆池如此一想,茅塞顿开。
郁远布置完血诱饵,回头见陆池满脸堆笑的鬼迷日眼样儿,眉头微蹙。
小鬼的能力副作用是变弱智……?
他莫名其妙地接着讲解:“血液布置完往上覆盖精神力,就能伪装能力者受伤的假象,低级深魔没脑子,受不了诱惑,很快就会上门。”
“我们为什么不每天都这样狩猎它们?”陆池问。
“首先,诱捕陷阱对高级深魔无用,反而可能被其利用。它们会在暗处统领被诱惑来的低级同类,反过来包围你。不过今晚你不必担心,九区的高级深魔早就被清理干净了。”
“其次,狩猎得太频繁会促进区域深魔的智力发育,还会让它们对陷阱产生抵抗力,就像人如果吃多了药会有抗药性一样,”说至这儿时,郁远声音紧涩了些许,想着那些对自己几乎无效了的镇静药,脸上掠过一丝苦笑,“所以狩猎行动需要提前申请,看看和上次隔了多久。”
两人站在宽敞的空地上,世界逐渐地动山摇,仿佛为此处的腥红而疯狂。远处的树梢接二连三地疯狂摆动,枝叶与夜风摩擦的喧嚣声浪接连翻来不详的预兆。
“嗯……居然大概有五六百只吗?”郁远敲着下巴自言自语,“比我预计的量翻了个倍,你加油吧小鬼。”
陆池的眼睛立刻斜向他,震惊又无辜地一指自己:“我一个人打这么多?真的假的?”
要借公务把我斩尽杀绝?
因为我是你情敌?
陆池心里一直有个疙瘩,就是鬼鸮对他忽冷忽热的。起先他以为人大佬就这脾气,还觉得好有个性。可某天他瞧见鬼鸮跟其他人谈话时在笑,却在见到自己那刻一秒拉脸,浑身散发“走开离我远点”的气息后,就不平衡了。
直到前几天知道了鬼鸮跟他哥有染,这一切行为才都有了顺理成章的解释——谁会给情敌好脸看啊!怪不得他在鬼鸮面前一提他哥,鬼鸮就会展现强烈的敌意!他还天真地以为是认错过人,让对方念念不忘,提到就生气。
结果是情敌见面,分外眼红!
现在想来,同鬼鸮初见的次日,他哥就躲他了,说不定就是这混蛋给他哥吹了耳旁风!
“本来是这么打算的,但现在得算上我了,一人解决一半吧,”郁远全然无视陆池怨念蛐蛐他的视线,拉伸了下腰,“别担心,以你的实力,收拾一只蚂蚁和一百只蚂蚁没什么区别。当然,蚂蚁也可能咬死大象。”
“所以打起精神来小鬼,别在这就死了,我希望你不是一次性的。”
陆池不以为意着轻笑,脚边影子翻涌,升起了一杆长枪:“队长你也是呢,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我可不想这么快就换上司了。”
郁远:“呵。”
陆池:“哼。”
唇枪舌剑间,大群深魔咆哮而来,如在地上汇聚的黑云,准备掀起腥风血雨。
领先的深魔身上好似有百来张蠕动的嘴,其上黏挂着浑浊的涎液。眼看液体就要甩到郁远脸上,后者抬手一握,一束白线霍然绽放,网住它后横甩而出,扫趴了一批怪物。不少昏头的深魔见此画面幡然清醒,两股畏缩战战,有几只更是掉头逃跑。
郁远扫了下未染纤尘的衣领,操控跃动的白线往前走了一步。其余的深魔顿如退潮之水,他往哪儿走,哪儿一片的深魔群就会像被劈开般空出一条宽敞大道。
“往哪儿跑!”
陆池在影子间来去自如,好似刺客。暗影经他之手,可锋利,可柔韧,一甩,一旋,大批深魔便尽数被卷入影子旋涡,无影无踪。
他的枪尖流出了一条细长的影,往怪堆里一抛,一拽,无数怪物便跟鱼儿一样被钓起。深魔鬼哭狼嚎地挣扎,身上的脓状肿块扑哧扑哧着落下。
郁远一脚踩住从地下探头欲偷袭他的深魔:“还有功夫开发新玩法?看来是强度不够啊。”
别说,小鬼这抛拽的钓鱼姿势还挺像模像样,闹得他也有些手痒了。
“顺便练练钓鱼技术喽,我哥喜欢钓鱼嘛,”陆池甩起长枪,“一开始我还搞不懂他怎么会喜欢这么老头乐的东西,但因为他喜欢,我也试了试,玩完发现还是挺有意思的。现在多练练,以后能跟他一起老头乐。”
郁远一僵,他好像没跟小鬼说过自己以前偷偷钓鱼的事。
“你不知道?”陆池面带指责,极小声地嘟囔,“啧怎么谈的啊你,对我哥一点都不上心……!”
他一枪扎死近身的深魔,头一偏,避开了飞溅的黑血,略显得意地炫耀:“你知道吗?我哥呢,以前可是跟我一起住过很久很久的,在十三区那儿。他走后给我留下了超——多——东西,我就在他床底发现了好几套用过的鱼竿。”
郁远无力吐槽,怎么说得像专门留给你的一样,明明是他那时行李箱没地儿放了,不然家都给你搬走。
“我那附近能钓鱼的地儿没几处,不过我运气好,第一次随便找的塘子,就是我哥去的那个。说来搞笑,我是拿着我哥的鱼竿去的,有个大爷直接认出了竿,因为这鱼竿超级贵,这片鱼塘就我哥一个人用。他问我之前玩这竿的小伙呢?我就给他看我哥照片,他说,对就是这小子,空军一号。”
“我一开始还郁闷我哥钓鱼怎么不带我,那一刻我终于是知道了原因……”陆池笑了下,“我哥守护面子的秘密是不是很可爱?”
郁远:“……”
郁远开始思索起在这里神不知鬼不觉埋人的可能性。
“我还怕自己成空军二号,毕竟我是他弟。可一上手,很好钓啊,我很快就全图鉴了……”
“砰——!”
陆池闻声望去,原来是鬼鸮踢爆了一只深魔脑袋。他不禁为那怪的惨状咂舌,而鬼鸮的击杀动作分明平常,可他就是无端觉得这一脚本来是要踹在他身上的。
“认真打怪,这里不是茶话会。”郁远凉飕飕道。
“你不想听吗?这可是你没参与过的,我和我哥的故事啊。”陆池扬眉,语气止不住带了点冲。
“我说,打怪。”
“噢好的队长,遵命队长~”陆池拉长声音说完,暗地畅快地哼了声。这就不爽了?可这才刚开始呢。
见陆池屁颠屁颠去另一边溜怪了,郁远阴郁地黑着脸,一面将扑来的深魔一脚一个当球踢,一面痛骂十三区那片鱼塘里的鱼。靠北的,当年他钓不上鱼,拒不承认是自己的问题,就怪罪给了装备。结果下重金买来鱼竿,该空军还是空军!
怎么小鬼就能上鱼啊?鱼是看脸咬钩的?!
思忖间,他背后一怵,迅捷蹲下,一道锐利的气息擦头而过。
是陆池的影子。
鼻尖泛痒,落着他的几根头发,郁远面色不善,陆池态度端正地道歉:“不好意思啊队长!这我最近练的新招,范围太大,我还没掌握好,对不起~”
郁远警告地瞪了他一眼,懒得起争执,自己离远了些。两人首次并肩作战,却一左一右各圈了块地儿打,中间像画了条幼稚的三八线,无人在意。
左右两边的深魔被揍得如下油锅垂死挣扎乱蹦的鱼,夹在中间的怪虽显得安然,可一旦它们想跑,就会被这俩疯子人类默契地回头一顿揍,不跑,也迟早会被揍。只能宛如待宰羔羊,瑟瑟发抖。
郁远不时瞥一眼中间的怪,用眼神质问陆池,它们是死了?你怎么不干事?
陆池冤枉地眨眼,我能力有限呀队长,你怎么不去呀队长。
最后还是陆池去了,谁叫鬼鸮官大他一职,下巴一抬说这是给他的锻炼机会,他就得办事。
深魔像被收割的麦子成片倒下,夜色溅上了浓重杀意,这场单方面碾压的战斗或许很快就能结束了。
咻——
影子再次射向郁远,他侧身堪堪避过,又被削落了几根鬓发。
郁远眉头直跳,随即和蔼一笑,仿佛谋划弑夫骗保的伴侣,端着热腾腾的毒汤,要甜甜蜜蜜地哄亲爱的喝下去般说:“小鬼,我寻思这不是刚刚那招吧?这也是你的新招?”
“不是不是,我是看见队长你身后的怪都快突你脸上啦。”
郁远回头,远处倒下的那深魔小得像粒芝麻,这叫快突他脸上?
“队长,您不会觉得我是故意打您的吧?”陆池低眉顺眼,“虽然我们之间有、点误会,但我也不会那样做的。”
“是、吗?”郁远笑盈盈,似毒蛇吐信。
陆池不回答,讪笑下就跑开了,跟另一堆怪打得火热。
郁远拍飞身边的怪。行,他忍。
几分钟后,啪一声,郁远踩住了一条偷偷鞭向他的影子,手中白线凝聚成箭,瞬发向陆池。
陆池往旁一扑,原本的站立之处深深扎着白箭,噗呲噗呲冒黑血,地下藏了只埋伏的深魔。
“你应该把一颗眼珠子扣下来装在鞋底,那深魔都快突你脸了。”郁远关怀他。
陆池爬起来一抹脸:“我知道下面有!不劳您费心。”
“我不知道你知道呀。”
“你……”
报复,纯纯的报复,这小心眼儿男。但陆池知道自己更小心眼儿在先,无法反驳,只得嘴巴空叭叭着骂,没出实际的声。
郁远看陆池嘴皮子动的频率就知道一定不是好话,死小鬼果然还记恨着他的情敌身份,尽搞小动作。
在他回击后,两人似乎无言达成了某种诡异的共识,不再执着于自己眼前的怪物,而是万分贴心地清理起对方背后的深魔,攻势较第一波更为凶猛。他们不仅要回避队友的刻意攻击,还不能让对方被怪所伤。
白色的线,黑色的影,在攒动尖叫的深魔间交织,缠绕,屠杀。场面渐渐消寂,最后一只怪物倒下后,郁远捋了把脸,几缕碎发不羁地散在面具前,他眼底兴奋的战意亮过月光,妖异而慑人。
陆池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等回过神,就像吃完放碗骂娘般数落自己。别看了,那是情敌!
郁远使唤他:“去,把尸体堆一堆,方便后勤清理,今天就到这里。”
“就完事了?”陆池上一秒还在腹诽,下一秒听见命令,就不由自主地动作起来,操纵影子将尸体拢成了小山包。拢完后,他才琢磨过来自己也太听话了,却不明白为什么,大概是鬼鸮的语气跟他哥使唤他的时候有些像?
下次不许听他话了。陆池恨铁不成钢地悄悄拍了拍自己的宝贝脸蛋以作警示,力度轻得跟抹脸霜似的。他没舍得扇巴掌,因为他哥喜欢他的脸。
“不然你还想再来一轮?要来你自己玩,我就不参与了,”郁远将剩下半瓶血丢给他,“就希望明天还能见到你吧,运气好是站着的,运气差点是躺着的,晦气的话,就是这一块那一块儿的。”
“我才不来,只是确认下是不是真完事了,这样子我们接下来才能心无旁骛地聊会儿天,”月色簇拥着陆池纯良无害的笑容,“既然公事结束了,我们就谈谈私事吧,队长。”
“还是说,情、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