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这个词还没说完,金不换猛然反应过来。
他一把扯过云绮往日穿的红袍,将云绮紧紧裹起来,将宽大的兜帽罩住云绮的半张脸。
可云绮全身的骨骼都在咯咯响,那声音听起来,鹿饮溪怀疑她要化成一堆枯骨,落在金不换怀里。
金不换将婴儿交给鹿饮溪,紧紧抱着云绮,他抬起右手,一道金光闪过,在手腕上划拉出一道口子,鲜血很快涌出来。金不换将手腕贴在云绮脸上,那张已跑到别处去的、红得如樱桃一般的嘴立刻凑过来,大口大口地吸起来。
鹿饮溪呆呆瞧着这一幕,云绮竟然是黑暗道怪物!
这些日子,鹿饮溪一直怀疑云绮才是真正的境主,可万万么想到她竟然是黑暗道怪物!
云氏的人知道她是怪物吗?云金城之所以叫云金城,便是因为在这个时代,云氏是整个夏州大陆第一氏族!而此时的光明道主,正是云氏君主。这么强大旺盛的云氏,不可能连一只黑暗道怪物都认不出来!
可若是认出来,云氏又为什么要收养一个黑暗道怪物?还纵容她长大?
显然,云绮是一只有思想有感知的高阶怪物,甚至她还能在日光下行走!
她的红色长袍斗篷,是她的庇护伞。
而金不换显然也是和鹿饮溪一样,在方才那一瞬间才知道这件事!
作为最有望继任下一任光明道主的金不换,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救她!救一只黑暗道怪物!
不知过了多久,云绮终于恢复了平静,她的五官也归了位,皮肤恢复了正常,甚至连脸色都变得红润了些。
但金不换的脸已变得苍白不堪。
他什么话都没说,只是站起身,沉沉道:“你看好她,我去办一件事。”
他眼眸里压抑着愤怒,好像他已被云绮的火给烧着了,要去做一件不顾后果的事。
鹿饮溪吃惊地一把拽住他,“你去哪里?”
这个时候,她怎么能让金不换离开!她不懂怎么照顾婴儿,更不懂怎么照顾产妇!更何况,云绮还是个……
金不换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交给鹿饮溪,道:“我会找人来帮你照顾她,很快。”
“你不能走!”鹿饮溪瞪着他,“你要去做什么?”
她当然不会怀疑金不换会在此刻丢下云绮不管,她担心金不换会在这个时候犯傻。
方才云绮不知道喝下多少金不换的血,此刻金不换怕是强弩之末了。
金不换抬头瞧了瞧已经暗下来的天色,……道:“我答应过云绮,在孩子生下来的那一日,亲手替他手刃仇人!”
“可你现在……”
“没有可是!直到此刻我才知道,她每日遭受着怎样的痛苦!她的情感甚至她的生命,早就被人剥夺了!我要去为她逃回公道!”
眼见金不换消失在原地,鹿饮溪气得跺脚。
可她突然想到,这里只是一个境,这里的事都是早已发生过的事。金不换为红颜一怒而杀人,是无可改变的事。
鹿饮溪怔愣了一会儿。
她瞧着虚弱的云绮和睡熟的婴儿,忽然想到另一件事,在那个遥远的时代,并没有她鹿饮溪的存在,金不换独自一人,也是这么给云绮接生的吗?
金不换果然言出必行,天还未亮,就来了几位姑娘来帮忙照顾云绮和婴儿。
巧的是,那几位姑娘正是鹿饮溪在云端阁见过的那几位,那一瞬间,鹿饮溪几乎怀疑金不换脑子坏掉了,竟然找他以前的情人们过来。
但很快她就又佩服起金不换来,因为那几个姑娘非但没有趁机争风吃醋,反而很是体贴细心地照顾起昏迷不醒的云绮,还找来了一位白白胖胖的奶娘。甚至那位阿紫姑娘一直抱着孩子不肯丢,除了喂奶的时候,她几乎不许别人抱,她瞧着孩子的神情温柔极了,彷佛她才是孩子的亲生母亲。
“说来奇怪,昨日我突觉腹痛得厉害,疼得我昏死过去,还梦见有人拿刀剖开我的肚子,真是可怕极了,还好只是一个梦。”阿紫一边说,一边点了点熟睡婴儿的鼻尖,笑着道,“我还梦见一个婴孩呱呱啼哭,原来是你!”
另几位姑娘一听,也立刻凑过来,一脸惊奇,“我也是!突然腹痛!还做梦!梦见有人从我肚子里掏出一个孩子!吓死个人!”
“这么巧,我也一样!”
鹿饮溪听着她们的话,不禁皱起眉。
怎么她们都像被云绮附体一般,梦到云绮生孩子的痛觉。这实在太诡异了!
三日后,云金城便如惊雷般传来一个消息:
光明道主死了!
金不换杀了道主!
鹿饮溪听到这个消息时,纵然早有准备,却还是大吃一惊!她知道云绮的仇人地位不会低,闻人初也说过金不换杀的人是灵台宫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老,但他却从未提及过,这位长老就是当时的道主!
一股强烈的诡异感爬上心头,因为鹿饮溪突然想到了赫连天。
金不换的命运,竟与赫连天有着奇异的相似之处!
只不过金不换真的杀死了道主,至于赫连天,鹿饮溪曾一度坚信他是被冤枉的。可在此刻,她突然动摇起来,或许赫连天也因为某种她不知道的原因,去杀了道主呢?
消息一经传来后,阿紫便带着姑娘们想办法去见金不换,几日后,她们一个个垂头丧气地回来。
“灵台宫戒备森严,我们见不到他。”
“听说他伤势很重,被关押了起来,灵台宫要在一月后审判他。”
审判,这一日终于要来了吗?
姑娘们离开了,说是要想办法去找出金不换冤枉的证据。她们坚信,金不换不会杀一个好人,更不会杀一个德高望重的光明之主。要么金不换是冤枉的,根本不是他杀死了道主,要么金不换杀了道主,但道主是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
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没想到情人眼里还出善人。
但其实别说她们,经过这些日子的相识共处,鹿饮溪也不信,金不换会仅仅因为云绮,就去杀人。他会因为金氏族人毁掉了老婆婆的木车而自责,亲手修好木车,他会因自己拔掉岩石上的花而愧疚道歉,更何况是一条人命呢。
姑娘们离开后,云绮便醒了。只是她一直神情呆呆的,双目无神,十分沉默,一句话也不肯说,更不愿意抱孩子。
一个月很快到了。
鹿饮溪瞧了瞧孩子,又瞧了瞧一动不动的云绮,忍不住问道:“这孩子是……是道主的孩子吗?”
云绮漆黑的眼珠终于微微转动,她的目光落在婴儿身上,良久,才有气无力道:“他的亲生父亲,的确是一位道主。”
鹿饮溪听了,觉得云溪像是承认了,但又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她想了想,又轻声问道:“是道主强逼欺辱了你?”
这种事对于一个姑娘,总归是极为严重的伤害,鹿饮溪问得很是小声,语气也很轻。
云绮听了,嘴角微勾,笑容不达漆黑眼底,“他没有强逼我,也没有欺辱我,但是他做的事,比强逼我、欺辱我更叫我痛苦万分。他引诱我,叫我爱上他,却又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将我抛弃,不仅仅如此,他还杀死了我,杀了我还不算,他还把我分割成无数个碎片,叫我的躯体破烂不堪,叫我的灵魂日日煎熬痛苦。我恨他,我要他死!我要他的灵魂和我一样日日夜夜饱受煎熬!”
鹿饮溪听得震惊,这位光明道主竟然对云绮做出如此残酷的事?
云绮又说了她恨他、要他死的话,可这一次她的语气不如上一次在金不换面前那般激愤、痛苦,反而带着一丝尘埃落定、即将解脱的痛快。
说完后,云绮疲惫地闭上眼。
奇怪的是,鹿饮溪竟从她的恨中听出丝丝爱意。
对于这般浓烈得要对方死的恨、恨中还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爱的复杂情感,鹿饮溪从未体会过,也不能够明白。
可是她又想到了赫连天,想到那一日赫连天碎裂成无数碎片的模样,若赫连天的灵魂尚在,不知有没有和云绮一样备受煎熬?不知道会不会像她一样有着强烈的恨呢?
“今晚,灵台宫就要审判金不换了,你会去作证吗?”鹿饮溪问她。
虽然明知道结局早已注定,毕竟这里是一个写境,而不是造境,写境里的故事走向是不会发生改变的,除非有其他灵力更高的术士在这里写下别的内容,迫使它发生一些不该有的变化,比如本不该出现的赫连天,或者有人意外闯入打乱了一些微枝末节,比如鹿饮溪。
但鹿饮溪还是很好奇,金不换的命运走向会不会发生变化?
这本日记幕后的境主,写下这一切难道只是为了记录金不换的命运轨迹吗?
云绮睁开双眼,淡淡道:“我当然要去。我可是最关键的证人,我若不在,恐怕没人能将他真正审判。”
云绮撑着虚弱的身子坐起来,下了床。
她从奶娘怀中接过婴儿,对鹿饮溪颔首道:“走吧。”
金氏君主早已派人在外等候,他们恨着云绮,恨他将金氏唯一的继承人给带到邪路上,他们又指望着云绮,盼着她能去证明金不换的清白。
再怎么逐出家门,金不换都还是金氏的希望,他们只是想给金不换一个教训,等着金不换服软归来。
可他们怎么也想不到,等来的竟然是金不换杀死云氏道主、面临生死审判这样惊天的消息。
即使金氏是云金城数一数二的大家族,可金不换杀死的可是光明道主、彻底与云氏、与灵台宫、与整个光明道结下生死之仇。
金氏当然不会管云绮的身子是不是虚弱,一道传送符,将她们送去了灵台宫。
鹿饮溪瞧着熟悉又陌生的天地境,才知道审判地竟然是在天地境的一楼大厅。
此刻,大厅里已坐满了人,为首的几位穿着长老服,有出自云氏的,也有金氏的。
这时候,还没有长生会,光明道一切事宜,都归灵台宫管辖。
而此时灵台宫还只有灵台系与泉穴系,尚没有星洞系。毕竟星洞系的开创人金不换此时此刻正站立在审判席上,即将迎来终身监禁于天星洞的判定。
金氏君主作为金不换的亲属,不能为列于审判席,当他看到云绮时,那目光几乎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虽然,云绮的确算是一个死人。
而云氏大小姐在瞧见云绮时,那愤恨的目光几乎恨不得将她撕碎。
居于审判席正中央的首席长老,是一个年轻英俊的男人,他穿一身黑沉沉的长袍,神情严肃,但他面前的名字却叫鹿饮溪微微吃惊。
闻朝弦。
闻朝弦?!
他不是后来的闻氏君主、闻人初的父亲吗?
他怎会在这儿?!
按年龄,他也根本不可能在这儿!毕竟几百年后,他才四十岁出头!
难道是重名重姓吗?有这般巧合吗?
鹿饮溪仔细观察他,发现他眉眼轮廓的确与她见过的闻朝弦有几分相似。
鹿饮溪不由得从审判席上的长老们脸上一个个滑过去。她要牢牢记住这几张脸,万一哪天再碰见他们也说不定!
闻朝弦微微颔首,示意审判继续。
一名长老起身道:“据金氏证词所述,云道主罪孽有三:其一,强逼养女云绮,欺辱其清白,剥夺其自由,迫其受孕,致其日夜煎熬痛苦。其二,修炼黑暗术法、豢养黑暗道怪物!堂堂一介光明之主,竟以伪善之名,行龌龊之事!修炼黑暗术法违光明之规,残杀无辜性命逆光明之道,辱女子清白致其受孕蒙光明之羞,背地里豢养黑暗道怪物,更是毁光明之根基、危乱天下!云道主实不配做光明之主!金氏公子金不换,年少多才,集善慧秀能于一身,善心怜云绮姑娘身世遭遇,慧眼识别云道主之虚伪阴邪之心,灵秀更是无人能出其右,其灵力之高、术法之能,上可铲除如云道主这般大奸大恶之人,下可扫荡世间无数小人暗鬼,实为光明道主新继承人不二之选!”
这位长老显然是金氏精心选出来的,每一句话都在竭力将已死的道主钉在耻辱柱上,将金不换杀人之事进行合法合理合德合道化,金不换杀死道主,非但无罪,还是大功一件,应当直接继任道主。
云氏的族人被气得一个个恨不得站起身把他掐死。
另一名长老起身道:“云道主德高望重,以善仁之名而动天下,其善者,共济天下,扶弱助贫,开创收养诸多天下无父无母之孤儿之先河,云绮姑娘便是其中一个;其仁者,面对云绮姑娘的恩将仇报却一直出言袒护,嘱咐云氏族人不许伤害云绮。至于云道主强逼欺辱云绮清白,实乃最可笑最荒唐的污蔑!云氏诸多人、家仆均可作证,云道主视云绮若亲生,待其如掌上明珠,吃穿用度与亲生女儿毫无差别!至于云绮受孕,更是与云道主没半点关系!金氏子金不换,行事张狂浪荡无矩,朝三暮四寻花问柳,因被云道主拒绝他求娶云绮而含恨在心、为泄愤竟出手杀人!杀人当偿命!更何况他杀的是堂堂光明之主!金不换非但毫无愧疚悔改之心,还妄图用污言秽语污蔑道主为自己脱罪!实乃罪大恶极者!当判处死罪!烧其灵魂以净光明之道!”
两方的长老说完了证词,闻朝弦看一眼金不换,“金公子可还有话要说?”
金不换转头望了一眼云绮,云淡风轻地笑了笑,彷佛他面临的不是审判,而是一个与心爱姑娘的约会。
“人是我杀的,我无话可说。只求诸位,能给我妻子云绮一个诉说真相、寻求公道的机会。”
闻朝弦点头准允。
云绮在众人各色各样的目光中,抱着孩子上前。
她没有看云氏众人,目光落在金不换身上。
“我云绮,云氏养女,无父无母,自幼长于云氏。今日,我在此以我的灵魂、以我孩儿的灵魂,对着光明之火发誓,我所言一切皆都属实,若有谎言,魂飞魄散。”
她神情冰冷,目光紧紧盯着金不换,一字一句道:“我要举证,金氏公子金不换,诱我迷情、辱我清白!囚我自由、夺我性命!致我受孕!杀我养父!实乃不共戴天之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