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蝉出生于相州一个小村庄,生母在她四岁那年亡故,她早已不记得母亲的样子,但直到她长大成年,时常在梦里看见一大片芦苇荡,在随风摇曳的芦花中,有一个面目模糊,却笑容温柔的女人。
这就是谢蝉对母亲、对故土的全部回忆。
自嫁给岑寂后,她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见过故土的风景,更没有想起过生母了。
在仿若梦境般的芦苇地里,谢蝉哭得不能自已。
人生何如,荒诞至此。
她的孩子没了,与岑寂和离未果,想去山上过几天清静日子,结果一时失足,一跤跌回了十一年前,回到了这片生养她的土地。
谢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重回十一年前,或许是司命星君写错了她的阳寿,阎王爷那里还不肯收留,又或许,是她上辈子的活法,不对。
岑寂是她人生的分水岭。上一世,就是在这一天的清晨,她救了岑寂,从此与一个高高在上的谪仙般的人物有了牵扯。她独自离家北上,在遥远的京城度过了人生小半的时光。与前半生的困窘、凄苦、遭人折辱不同,她嫁给岑寂后过的是名门贵妇的日子,富贵、清闲、令人羡慕。
但她并不比从前更快乐。
岑家上下暗地里的轻视、出门在外时受到的挖苦嘲笑,以及岑寂的冷淡,都令她渐渐从短暂的喜悦中清醒过来,变得不那么容易高兴。
她想,如果这一世不死守一个不入家门的人,不妄图融入格格不入的高门贵户,嫁给一个平凡的男人,男耕女织,过清贫但自在的日子,她会不会活得更久,活得更快乐?那个胎死腹中的孩子,是不是就可以好好地活下来?
在短暂的惊慌失措后,谢蝉冷静下来,意识到这是一个巨大的机会。
她回到了人生的岔路口上,可以重新做一次选择。
日头落了,有乡人从河边经过,看见她就说:“阿蝉,我好像见到你娘在找你呢。”
谢蝉抹了泪,对乡邻,也对命运,展颜一笑:“我知道了,这就回去。”
这一次,她选择没有岑寂的那条路。
时隔十一年,谢蝉重又迈进家门的时候,正是日暮时分。
继弟谢安坐在门槛上,借着夕阳余晖看书,看到谢蝉进了院子,只冷哼了一声。继妹谢宁从门前经过,哀怨地看了她一眼。因为谢蝉突然跑出去,晚饭是陈氏做的,碗是谢宁洗的,她心里正责怪姐姐偷懒,突然又想到什么,幸灾乐祸地开口:“姐姐,还以为你不回来呢,家里没留你的饭。”
谢蝉闻言看了她一眼,语气很平地回道:“是吗。”
不知怎的,谢宁心里突然打了个突,忽然觉得眼前的谢蝉很陌生。
她从来没有见过谢蝉露出这样的眼神,也从来没有听她用这样的语气说过话。在她有限的认识里,这样的谢蝉有点像她偶然在县城的成衣铺门口见过的官家小姐,拿着好看的姿态,又不费劲做作。
但谢蝉忽然又对她笑了笑:“辛苦妹妹了。”
一瞬间,谢宁又觉得刚才自己看岔了眼。这没娘养的还是一副傻乐呵,好欺负的样子嘛。
谢蝉没有再理会谢宁,径自进门,叫了声爹。
谢平正窝在椅子上假寐,闻言睁开眼,漫不经心地问了句:“去哪儿了?”
谢蝉看着自己的父亲,一时没有开口。
在漫长而又历历在目的前世记忆中,这个被她叫了近三十年父亲的人,好像对她一直是这个样子,不关心,不在意。看到她脑袋上还有渗血的豁口,也不会问一句疼不疼,只会责问她去哪儿了,怎么饭都不做。前生唯一一次正眼将她放在眼里,就是岑寂求亲的那天,他看她的目光,不像一个父亲看待女儿,而像一个乞丐发现自己捡的烂铁变成了金子,于是迫不及待地将她变卖了。
陈氏则还是人前红脸,人后黑脸,见谢平的态度不冷不热,陈氏就出来做和事佬了:“算了算了,阿蝉每日去上工也辛苦,一日不做饭也没什么。但下回不要一声不响就躲出去,平白让家里人担心。”
谢蝉没有再表现出异常,照旧乖乖应了,收拾了碗筷,在灶房里扒拉出自己偷藏的半块窝头吃了,然后便回房睡下。
谢家有三间土房,一间住谢平和陈氏,一间住继弟谢安,另一间则住着谢蝉与继妹谢宁。谢蝉进屋的时候谢宁已经睡了,谢蝉脱了外衫,躺在床上,睁着眼睛。
她记得,十一年前的这天,天未放亮她就起了,在去烧饼铺子的路上经过自家田地,看到田埂上好像趴了个人,她一看,发现是个书生打扮的人受了伤,一脸是血,人好像昏迷不醒。谢蝉觉得他可怜,但又急着去烧饼铺子上工,于是把书生拖到田地边的草棚里,替他净了脸,缠了头,又把自己的干粮留下。等下了工,她匆匆忙忙回家,还没来得及做饭,就因为一天未进食,饿昏在灶台边,脑袋砸出一道口子,继而被继母骂醒。她做了饭又忙完了家务后,记起田边草棚里的那个书生,趁着倒茅房秽物时偷偷去看,发现那人已经醒了,在月色下等她来。
书生自己取了缠头布,净了脸,露出温润的眉眼,和清俊的面容,说话时彬彬有礼,即便身处田间地头也不掩风华,谢蝉不由得看呆了。
他自称姓岑,乃新进举人,来到相州赴任,只是路上遇到贼人抢劫,将他打昏。他先是谢过谢蝉的义举,然后又问了她姓名。
谢蝉还记得自己当时结结巴巴说自己叫阿蝉时的那个蠢样,岑公子也没笑话她,只说等他到任后,会回来报恩。
她知道,这个时候岑寂正在田边草棚里,等自己的恩人。
但这一回,她不想去了。
岑寂很好,但他对谢蝉,只有报恩之义,并无男女之情。如果她仍旧去看望岑寂,那么岑寂也依旧会行君子之举,前来提亲,那她这一世又将重蹈覆辙。
其实谢蝉在遇到岑寂之前,原本是另有安排的。
她丧母后不久,父亲便娶了陈氏做续弦。因为进门后不久就生了个儿子,陈氏一直在家中耀武扬威,谢平也颇为偏爱陈氏生下的孩子。谢蝉一开始还会在父亲面前哭闹,后来被陈氏使了几次绊子,而谢平无动于衷,甚至反过来责怪谢蝉无理取闹,这之后谢蝉便淡了对父亲的孺慕之情。
虽然为继母所不喜,但那时候谢蝉也没想过要改变。田间地头的日子,好赖都是一样的过。但不承想,谢蝉十四岁那年,陈氏给她说了亲。对方是邻村一个刚刚丧妻的中年男人,手里头有些田地,家里有两个儿子,其中一个比谢蝉的岁数还大些。
媒婆上门的时候,语带羡慕地说:“你家阿蝉是个有福气的,长得水灵,身段又好,聘礼都比人家多呢。”她用手比了个八,“这个数,人家头婚都不一定能给。”
送走媒婆,谢蝉当即就给陈氏跪下了。她和陈氏不对付了这么多年,第一次真正认识到继母的能耐。
说亲的对象她见过,生得膀大腰圆,满脸横肉,他发妻死的时候村里就在议论,尸身上有伤,也不知道真是病死的,还是打死的。
谢蝉虽跪着,头却没有低下去,她努力用恳切的语气求陈氏:“阿蝉还小,还想在父母身边多尽几年孝,求母亲怜惜阿蝉,别让阿蝉嫁人。”
陈氏坐在椅子上,笑嘻嘻地看着自己的继女:“你没听媒婆说么,聘金有八两银子呢。等你嫁了人,逢年过节的一样能尽孝,只是这门亲事,错过这村就没这店了。”
那一瞬间,谢蝉心里闪过无数种心思,最终都指向一个钱字。于是她道:“阿蝉嫁了人,只得八两银子,不嫁人,能挣更多银子。”
陈氏这才改了神色。谢蝉仓促之间也没有更好的主意,只说自己愿意去学门手艺,赚了工钱补贴家用。几年后再出嫁,一样有聘金,她在家多待几年,便多给家里赚几年的钱银。
陈氏被谢蝉说得心动,便说等她找到了差事再说。
谢蝉不敢闲着,到处找手艺师傅。只是她是女子,木匠、石匠这些卖力气的活儿她干不动,学女红又需得花很长时间才能出师,最后她在镇上找到一家烧饼铺子,看她上手快,也愿意卖力气,便收她做学徒,第一年每月给三十文工钱,第二年起逐年加十文,逢年过节还给封个红包。
谢蝉回来跟陈氏说了,陈氏一算账,谢蝉每在家多待一年,便能给家里多挣几百文钱,三五年下来,便能挣出二三两银子。媒人眼睛毒,没看错,谢蝉的生母就长得漂亮,谢蝉现在年纪小还有些青涩,等过两年长开了,那绝对是十里八村的美人,何愁没有人来提亲。说不定到时候给的聘金更多。八两,实在太便宜那个老鳏夫了。
这么一算,陈氏心里有了数,便去给媒人退了信。而谢蝉则开始了整日起早贪黑赶工的日子。
其实,谢蝉在心里还有些别的打算。她知道陈氏贪财,现在能因为八两银子把她许配出去,下次遇到出价更高的,自然又会心动。可是谢蝉能赚的工钱实在太少了,她不能保证自己赚的一定比聘金多,为了以防万一,她有了离家的想法。
谢蝉小时候听母亲说过,母亲的娘家在沂州,除了父母,还有一个哥哥,老实勤快,娘家人出嫁前待她很好,出嫁后也有书信往来,只是后来母亲走了,两边才断了联系。
谢蝉便想去沂州投奔自己的舅舅。她与陈氏说好,她挣的工钱每月上交二十文,余下十文是她自己白日的干粮钱。她勒紧裤腰带,每日从烧饼铺子的犄角旮旯里捡师傅不要的边角余料充饥,每月便能从口粮钱里省下这十文钱,慢慢攒着自己的路费。
她救下岑寂的时候,已经攒下了八百多文,原本打算过了这个春耕就离家去沂州的,后来却因为岑寂的提亲打乱了计划。
上辈子,她到死也没有再见过生母娘家那边的亲人。而她的父亲和继母,则始终没有放弃对她的盘剥,就连岑寂也未能幸免。
就算是为了岑寂清正廉洁的名声,这一世,她也不能再让自己这一家子去祸害他了。
想起自己阴差阳错的过往,谢蝉没有如上一世那样在傍晚时分去田间查看。她早早上了床,只是一直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突然意识到,如果岑寂还在田间枯等,早春乍暖还寒,他受了伤,也不知道会不会受凉,落下病根……
岑寂虽然在相州平白遭了一难,但后来相州发大水时,岑寂却身先士卒,坐镇救灾前线,救了不少人性命,是相州人眼里的在世佛。即便这一世谢婵不想与他做夫妻,但还是不忍相州百姓未来的恩人因为一场小病就平白丢了性命。
一想到这里,谢蝉躺不住,还是偷摸坐起,溜出门去,想去看看岑寂还在不在。要是还在,别让他冻着了。
她出门前在柜子里翻了一块碎布系在脸上,挡住容貌,又从牛栏边取了父亲平日钓鱼时披的斗肩,把自己捯饬成一副不辨男女的样子,匆匆往岑寂所在的草棚走去了。
夜色深重,路上无人,谢蝉像贼似的,偷偷摸摸地来到棚屋外,压低了嗓子问:“公子安在?”
只听岑寂清冷的声音从棚屋内淡淡传来:“敢问门外可是恩公?何不进来说话?”
谢蝉故意咳了咳,道:“我染了风寒,怕渡了病气给公子,便在外头说吧。”屋里没有动静,谢蝉又道:“公子头上的伤,我已经料理过了。公子若是不放心,东面距此处十里的地方有一处荷塘,荷塘边一户姓李的人家便是郎中,公子可自行前去问诊。”
她掀开棚屋的门帘,将从家中带来的一卷铺盖递进去:“更深露重,公子小心着凉。”
说罢,她欲起身,突然棚屋里探出一只白玉般的手,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腕。“恩公且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