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了,你也不会在意这些的。”梁枫垂下了眸子,轻声说道,他伸出手推开了门,阴影和寒凉从塔中洒了出来,听见了江白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只是,不知道有什么相称的秘密和陛下交换而已。”江白露说道,“更何况,陛下如此说来,大概是救过我一命的。”
“嗯?”梁枫走进了塔里,江白露讲了下去,“当时家父在幽天做事,家里突然遇上了这个乱子,便跑散了,我的二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所以我便回头去找。”
“现在想起来真是命大,若不是陛下当时有场大胜,估计我们正好会撞上敌人吧。”江白露缓缓地说,“还真是蛮久之前的事情了。”
“你弟弟如今还好么。”梁枫随意地问道。
“蛮好的,后来一切顺利。”江白露笑着说,她突然记起了几十年前的自己,在兵荒马乱中逆流而上,找着自己的弟弟。
她那时候心里有种莫名的笃定,虽然所有人都说肯定已经没有希望了,她还是偷偷跑了出去,她觉得自己的弟弟肯定会没事的,就在那里等着自己,如果自己过去,就会找到他。
而她也的确找到了他,回来的路上,她跟着人流,在难民营里分享着粥食和最新的消息。
关于那个叫做沐风的青年的消息。
人言他年纪极轻,籍籍无名,出身低微,却莫名受到了重用,更莫名不负所托,史上从未有人能够在这种形势下收复幽天。
他是第一个。
人们都说他此生注定显赫。
倒也没错,梁枫淡淡应声道,伸手去点灯,江白露看见橙红色的火光在兽脂上跃动,照亮了青年的日月双瞳。
和天帝家其余人一模一样的日月瞳,薄红色涂抹在青年的脸上,让每一根线条都历历分明,梁枫虽然和梁栋模样相仿,然而却不可能认错。
梁栋风流潇洒,透露着见惯富贵如山的淡然与涵养,雅致而秀丽,若是论起做太子来,相当够格,宽仁而温厚,中规中矩。
天帝夫妇对这个儿子也颇为满意,简言之,此人无一处不好,梁枫想杀掉他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没有任何把柄好抓。
二百岁的年轻神仙脸上被烛火投下一半阴影,他为鸟雀添了水,坐了下来,江白露看着他拉开了抽屉,拿出了一本名册来。
笔锋沾上了朱砂,梁枫打开了它,一笔一笔地勾掉其中的名字,江白露在忙着处理买回来的乱七八糟的东西,梁枫不知道发了什么神经,从天街上弄回来一批乱七八糟的东西,他时不时插上几句话,让她把东西放在该放的地方。
“那几只罐子别潮了,”梁枫说道,“那是用来制香的,下面供奉的线香快要没有了,哪天天气好,你问人学学来弄一下。”
“好啊,”江白露答应道,“就是不一定能学会了。”
“说起来陛下,那些宫女,您是承诺过他们可以出宫嫁人的吧。”江白露随口说道。
“是,”梁枫手上的笔没有停顿,“朕许诺过的。”
他无意食言,但是他关她们日子越久,她们来找自己坦白自己所知的人就越多,等到他拿到了所有他所需要的,自然没有闲钱养活闲人了。
他登基已经将近四个月了,时候也差不多了,只是要杀要赦,他一时还没有万全之策。
梁枫抬起手来,咳了咳,江白露给他煎了药,他默不作声地倒掉了。
他的病,根本无需人来诊治,他自己心里清楚的很。
这是当年他出生的时候,天帝遍访高人,为他设下的禁制,只要他离开此塔,就会疾病缠身,离开的时候越久,病的会越重,据说他本为灭世元胎,如果不用此法克制他的命格,他出塔之日,便是九重天遭劫之时。
“你会不得好死的。”年老的天帝抬起了颤抖的手指,白衣的青年不远不近地站着,九条蟠龙奋麟怒爪,金丝缠绕,琉璃旒寂静的垂着,遮蔽了自己长子的神情,“您只会说这些了么,先帝。”他平淡地说。
“你就算杀了我,我也不会告诉你如何解除那个禁制的,你也不可能得到我的承认。”老天帝慢慢地说,他已经没那么愤怒了,取而代之的是悲伤,眼泪在他的眼睛里集聚,折射着淡淡的光,“我和你娘,用尽全力才把你从九重天的众仙中保下来一条性命,为什么你非得要更多呢。”
年轻的天帝不远不近地站在门口,阳光从他身后落在他的肩上,使得衣裳上的龙仿佛要活过来一般,使天帝不由得想起了很多年前凯旋而归的那个青年。
他说自己不需要封赏,不需要地位,只希望天帝可以为他解开禁制,他马上就会永远离开九重天,再也不会回来。
“您那个时候说,等梁栋登基后,我还可以帮他。”梁枫不冷不热地说,“我还可以建功立业。”
“您没听说过一句话么,”琉璃珠微微响了一下,“不患寡,而患不均。”
“这不是梁栋的错,如果你想报复,那就杀掉我们吧。”老天帝说道,神仙容颜不改,他面貌虽是年轻,但是却有抑制不住的苍老之气从他的周身散发出来。
然而他听见自己的长子笑着说道,“我本来就没有责怪任何人的意思。”
“我会封梁栋为太子的。”他笑着说。
“以此来交换我告知你如何解除禁制么。”老天帝问道,“不可能的,你就算杀死我们所有人,我也不会交出那个办法的。”
“我为天帝,我得为九重天负责。”
“我也是天帝,先帝。”年轻的天帝的声音笃定而平稳,只是陈述着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朕知道梁栋得人心,朕也知道朕应该选择谁为太子。”
“朕会为他娶江家二小姐,让他搬回东宫去。”梁栋平淡地说,老天帝从来不曾猜透过梁栋意欲何为,他太聪明又太隐秘,这在战场被称作鬼神不测之机,而当你和他面对面的时候,却仿佛不是面对自己的儿子或者一个青年,却如同和什么深不见底的深渊对峙一般。
朝天履在台阶上踩出清浅的声音,他转身而去,迎着日光走了出去,“待到前日王城纵火案开审,朕便会向满朝文武宣布这件事。”
满堂皆惊。
九重天上上下下,议论纷纷,有人说是因为天帝需要安抚众人悠悠之口才会做此姿态来坐稳位置,待他大婚有子后,根基站稳,自然就会把权力抓回来。
有人说太子平素极得人心,又无过错,梁枫就算想处死他,也找不到由头,他新君即位,又不敢做太出格的事情。
总而言之,此事普天同庆,册立太子的命令传下的时候人们脸上的喜色较之天帝登基还多。
江白露学了几天制香,觉得马马虎虎似乎也能搞一搞,宫女们偷偷地问她探听,听说陛下要放她们出宫嫁人了。
梁枫的确说,案子审完,太子册立后,就会放她们出宫的。
“托太子的福。”宫女们松了一口气。
江白露一把捞住被自己碰落的瓶瓶罐罐,“嗯,此事与太子有什么关系呢。”
宫女倒是愣住了。
“不好意思,我先回去了。”江白露笑着说,将记得笔记和瓶瓶罐罐抱了满怀,告辞回去了,“我得自己试验一下。”
路上好几位侍从与宫人都拦住她问是不是梁栋要回东宫了,江白露觉得梁枫的权威也太糟糕了,这群人激动的有点过头了吧。
转念一想,没准梁枫想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呢。
算了算了,他自己的事自己操心,江白露懒得多想,听说梁枫还要和棠舟成婚,按照梁枫的拖延程度来说,估计妹妹的婚礼应该在自己前面了。
按照宫人们的议论,他们的婚事已经开始操办了。
“您不在意么?”宫人问江白露。
“啊,”江白露打了个哈欠,“在意什么?”
和江白露是没法讲道理的,她根本不会和人争论任何事,她此生从未和任何人争吵,因为她决定了的事情她自己就去默默做了,管你作甚。
后山的枫树一层层的变红,用不了多久大概就会是一派层林尽染的秋日盛景了。
一片枫叶落在了江白露的手上,她将它拿起来看了看。
梁枫喜欢在书里夹叶子。
他也很喜欢糖果,江白露知道他有一只绘着白兔拜月的罐子,里面装满了形形色色的糖果,梁枫将罐子藏在柜子深处,有时会拿出来吃上两颗。
因为宫里的医官和他讲过,他不能多吃糖。
他的病要戒除五味,总而言之,也就两样不能吃,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
“辟谷能提升修为不是已经辟谣了吗?”听着医官的嘱咐,江白露忍不住问道。
“没有办法,陛下就是只能吃清茶淡饭啊。”医官说。
江白露心想真是没意思,要是自己的话,估计早就疯了,但是梁枫说不好有没有疯,没准疯的比较隐蔽她没发现。
因为他最近经常突发奇想去干点奇奇怪怪的事情。
比方说半夜三更突然想出门玩。
午夜的天街也寂静了很多,大红的灯笼明亮在夜空中,侵略着星光的地盘,江白露困得半死不活,但是外面又冷,所以她终于精神起来了。
“陛下您打算去哪里呢?”她问道。
“祠堂。”梁枫简单地说。
江白露不知道王城中居然还有这样一处祠堂,层层叠叠的牌位上都是些陌生的名字,烛光幢幢,被梁枫一一点亮。
他做的很平缓,有虫子撞在窗纸上,叮咚作响,秋夜澄明,星河万丈瀑悬,壮阔无比,江白露坐在门槛上看着星星。
九重天上,星回低折,令人感觉似乎触手可及。
既绚烂,又冷寂。
世界上所有的珍宝,都没有这样的华美与宏达,生灵与天地相比,还是太渺小了。
秋天的时候,金天氏入中天轮值,来自西方昆仑的诸侯自带着金属般的冷意,却又不似玄冥氏那般的彻骨深寒。
西方群山带来的长风吹散了东海的水汽,九重天上下一派通明,人间应是秋收的时刻,供奉正在呈上,乞求着神明的庇护。
这是亘古之时神明便对人类许下的承诺,而当神仙们汲汲于功利之时,连累着下界遭殃,神明式微妖魔当道的时候,下界更是民不聊生。
天帝不止背负着九重天,他甚至背负着整个三界六道。
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行,圣人无私利。
这是万物众生对天帝的期许,然而能做到的却寥寥无几。
江白露回过头,对着层层牌位,灯烛俱已点好,梁枫垂着眼睛,看不出喜怒哀乐。
过了一会,他走了过来,在江白露的一边坐下。
“朕其实有件事一直对不起你。”梁枫说道。
“啊,没事啊,”江白露淡淡地说。
“你知道是哪件么?”梁枫问道。
江白露不假思索地说,“陛下其实一直以来并没有服过药吧。”
“不信任我也好,有什么其他原因也好,毕竟是陛下自己的事情,所以,”江白露笑了笑,“对我而言,完全没事啊。”
“不是。”白发的青年说道,“是我们的婚事。”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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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驱马历长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