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有个词语,叫做秋后算账,不知道是不是天气转凉,搞得人反而更加暴躁,貌似不同的种族也都喜欢在这种季节清算,江白露出了口气,反正和自己没什么太大关系,她目前的事情简直是海量,还有心情去心疼别人她还真是宅心仁厚。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御医水平太低还是被自己气的,梁枫的病拖拖拉拉的总是好不起来,反复的厉害,江白露曾问过他要不要考虑换个医生或者换个方子,他看上去认真考虑了一会,然后表示他想想办法吧。
“或者出去走走,散散心什么的。”江白露随口建议道,没想到梁枫还真的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于是事情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年轻的天帝退了朝,将那件月白色的外衣扔给了她,自己在箱子里翻找着什么,江白露将衣裳展开,听老宫女们讲话,老天帝每天的袜子都是崭新的,一天一换,每次洗浴用的绣金龙的毛巾也得百十条,江白露想若是梁枫搞这个排场,估计自己每天不用干别的了,就来回搬衣服好了。
幸好梁枫病的死去活来,对这些事情完全没有兴趣。
梁枫从箱中寻出了一件深蓝色的衣裳,素面的衣服上没有任何修饰,江白露闻道这件衣服上有着淡淡的檀香味,白发的男子抬起眼睛来看了看她,想了想,“这件赐你吧。”
“是朕七十年前裁的,现在估计也穿不下了。”他将衣服递给江白露,“你下去穿上吧,朕要出去走走。”
江白露抬头看了眼月亮。
梁枫的体力真好,若是一般人上了一天朝,估计现在就只想在床上瘫着,哪里有闲心出去走走。
此事江白露发誓绝不夸张,是她观察她那万恶之源的老爹研究出来的结果。
当然也有可能是,想到上了一天朝回来还得吃江白露做的饭,还不如垂死挣扎一下出去找点吃的。
梁枫的旧衣服江白露穿着还算合适,待她回来之后,发现梁枫自己换了一件黑蓝色的衣裳,冷冷清清的没有什么修饰,料子也颇为粗糙,大概用了些障眼法,他的一双眼睛变成了颇为常见的深灰色,好似雾霭沼沼的暗夜,头发也变成了平淡无奇的黑色,看上去就像一个普通的青年。
“出去后,叫朕什么相公之类的就好了。”梁枫吩咐道,江白露倒是没觉得什么,只不过这个青年这种词说的颇为艰难,好像下了不小的决心。
是我叫又不是你叫,你难过什么,江白露素来不能理解梁枫,不,她是根本没试图理解过梁枫在想什么。
谁在想什么是他自己的事情,江白露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江白露待在塔里的时候久了,对外面的时令颇为疏离,只是看着窗外的枫树渐渐变红,知道秋天开始了,而如今出街,才感到气候的确是寒凉了许多。
钧天之上,时序温和,既无寒冬也无烈暑,因此春秋格外绵长,到了冬日,不过几场雨,几场雪便又是春和景明了,夏日来时也不过是几场暴雨而已。
因此人人都愿意来这里啊。
街上摩肩接踵,大抵是假日要来了的缘故,江白露骤然想起明天似乎便是九月初九了,九重天上除了些走不开的,都能休上几天,平日里忙碌的青年们也上了街,人语喧哗,那场大火的遗患正在迅速的修复,听梁枫说来,似乎没死多少,较之这场火的声势而言,也算不幸中的大幸。
“死了十一个。”梁枫说道,“伤的现在基本上都恢复了。”
“那倒是还好。”江白露应声道。
“王城千年未遭水火,”梁枫慢慢地说,“死了十一个在朝堂上像是天要塌下来了。”
“百官都说要大赦天下才行。”青年缓缓地说,目光落在四周的店铺上,是个吃饭的地方就要排队,江白露觉得他们怕不是要饿到明天早上了。
“大赦天下啊。”江白露说,觉得世界真是艰难,没人排队的心里便觉得它不好吃,有人排队的又吃不上,还真是此事古难全。
“不止是京城的火灾,幽天来了急报,说是妖魔有列阵于边境,不知道想做什么,颢天的昆仑地脉不稳,可能是阴山所镇锁的堕神有什么动作,阳天海下的囚徒据说有点想法,吓得西海龙王天天写奏章。”梁枫淡淡地说,和他说出来的这些事比起来,他还真是过分镇静了。
“这样。”江白露说道。
“都说是天谴。”梁枫平静地说,没有看江白露,也没有什么情绪,仿佛在说着什么事不关己的事情。
“如果是天谴倒好办。”江白露漫不经心地说。
“说来听听。”梁枫问道。
“如果是天谴的话,把你弄死就万事大吉了。”江白露直白地说,“但是我不觉得把你弄死马上就太平盛世了。”
梁枫的脸上写满了我四十米的大刀是很难收回去的。
“好像前不久的时候幽天也丢过,大概六七十年前的样子吧。”江白露说,天有九重,天帝居钧天,而幽天则是最山穷水恶之处,然而这却是它的优点,因为若没有那崇山峻岭,弱水激流,天险之阻,妖魔便可以轻而易举地进了九重天,仙居之处比妖境要富庶的多,又有人间的供奉,只要年成不好,妖魔就想试图过来劫一下大户,若是不是幽天阻在门户之处,恐怕还真的很难办。
“我记得那个时候大家都在说丢了之后就完了,大家赶紧看看什么之前埋起来吧。”江白露回忆着,“据说幽天一丢从来都是直接亡国的。”
“然后这次居然收回来了,真是国运尚在。”江白露复述着当时老人们的话,“好像当时主掌幽天的时候毛遂自荐死马当活马医的年轻人,叫沐风吧。”
“后来不知道他怎么的就辞官致仕了。”江白露说,“还真是可惜。”
梁枫看上去颇为无动于衷,丝毫没有我马上去找这家伙回来给我背锅的意思。
“你怎么看这件事呢?”梁枫问道。
“啊,”江白露想了想,“我只是觉得好笑。”
“那时候是国运未终,现在是天谴,我们为何不躺平等着上天发牌呢。”江白露打了个哈欠,“说这些话的还勤勤恳恳天不亮就站在城门口等着上朝,真是口是心非。”
“那你是不信梁枫会为九重天带来灭顶之灾了。”梁枫随口说道,一边喝茶的老大爷表示了强烈的不赞同,“这短短几个月发生了多少从来没有的事情,他肯定会把九重天彻底毁掉的。”
“当时老天帝就应该把他扔进云海里喂鱼。”
“话不能这么讲吧。”江白露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看了看大爷手里的竹签,叹了口气,自己估计还得等上十万八千年,“至少我们还能在这里喝茶。”
“我说他的病啊,多半是因为不忠不孝的天谴,上天都看不下去了。”大爷说,江白露问梁枫需不需要吃点糖。
“反正是免费的。”江白露给自己剥了一颗。
“我要另外一个口味的。”梁枫表示不吃白不吃。
江白露知道梁枫这些日子暗中抓了不少人,供词记了好几本,不知道打算那天并着被囚禁的老天帝一并算账。
她虽然生性凉薄,但是还觉得父子相残,手足相杀,真是惨剧。
不过江白露知道自己没有办法评论这件事,她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梁枫此人却不像是戾气深重的人,但是江白露能感受到这个青年身上,埋藏着一股刻骨的恨意和不甘。
他的二百年人生,和自己的二百年人生,大概是截然不同的。
梁枫心机深沉,若有大事,从来喜怒不形于色,他同江白露不同,江白露是心中从来无事,他只不过是能装下事罢了。
他们坐在天街檐下,大红的灯笼上写着些浮夸的店名,也不知道为什么梁枫一心想吃这家的东西,竹牌在江白露的手心被暖的温乎乎的,黑发的青年垂着眼睛一块一块地剥着糖纸,江白露估计店家八成都要心疼糖钱。
然而她又不是店家,她想那么多干什么。
于是她快乐地拿起梁枫剩下的糖纸叠起了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
重阳登高,街上到处都是卖香料的,并着秋雾弥漫在夜色中,让人没来由的心神安宁,梁枫随便找点闲话来说,江白露感觉他的人生也不算匮乏。
“等吃好了之后,去卖糖果的地方看看。”梁枫说,江白露觉得这家伙还真是上瘾了。
“正好可以挑喜糖。”梁枫继续说道,“我前日里让你整理了一个单子吧。”
“是。”江白露应声道,“我应该带着了。”
不过历代有任何一位天家人结婚自己挑喜糖吗?
她记得曾听江棠舟讲过,天帝大婚,喜糖要取百鸟衔来的百果炼成果糖,加上百花供上花蜜,总而言之,精美绝伦,味道也是好到吃了几乎幸福的原地飞升。
新娘身上要穿着最美的大红嫁衣,配上顶顶精妙的首饰,光彩照人到令人难以移开目光。
天家的婚礼,有幸见过一场的神仙精怪,此生都会历历如新,难以忘记。
江棠舟说如果一个男子不给你一场盛大的婚礼,说明他根本不在意你。
不过梁枫干嘛要在意自己,江白露觉得很正常,他们甚至才认识了几个月,而且这几个月梁枫天天忙到来去一阵风,怎么可能很在意自己。
说实话,她也不怎么在意他。
你我本无缘分,全靠巧合死撑。
只是她没有想过,这个男子还真的要娶她。
梁枫一面核对着单子,一面看着街上的人流如织,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他的病一入夜尤其严重,江白露将自己的手帕借给了他。
事实证明梁枫的眼光的确不错,在他们终于排上的时候,江白露出了一口气,闻着就已经很香了,梁枫看着栏杆外面的夜色,拎起壶来给自己倒了杯温水,江白露在他对面吃的相当开心,由衷地赞美他眼光真好。
他的私事,包括他的病,只要他不提,这个女子丝毫不会问。
秋风吹了些香气进来,时候不早了,路上的人有些稀了,江白露将所有的东西吃的干干净净,梁枫忍不住想是不是刚刚脱胎换骨的生灵会格外容易饿。
少女一盘一盘地邀请着他试吃着糖果,老板娘恭维着说你夫君生的不错,她笑了起来,说是啊是啊,相当不错。
有人敲着梆子从远处走了过去,江白露能听起那中年暗哑的声音唱着些什么。
大地春如海,男儿国是家。
龙灯花鼓夜,长剑走天涯。
梁枫推了盘子表示自己实在吃不下了,今晚的糖吃的太多了,江白露表示了同意,反正你还有那么多事办完才能考虑办婚事的事情,今天搞不出什么来也不必有什么心理负担。
“你说朕为什么不设法诏沐风回朝做事。”走在僻静的后山上的时候,梁枫抬起了头,看着漫天星辰下黑黢黢的高塔,轻声说道。
“是的。”江白露应道,她听见梁枫沉默了一会。
枫树层层叠叠,静夜中凝成暗红。
梁枫将手放在了塔门上,看着褪色的大门上断裂的锁链,低声说道,“因为,朕就是当年的沐风。”
“先帝当年啊,还真是的的确确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