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江流做了个噩梦。
梦境如潮水一般涌来,她置身于一片昏暗的宫殿内,冷风从四面八方吹来,掀起长袍的衣角。肉眼可见之处很快浸满血红,刺得眼睛生疼。
“杀了瑞王。”孝仁帝站在她面前,五官模糊不清。
“杀了李承允。我放你出宫。给你无拘无束的自由。别让他找到你,别让任何人挡了你的路。”他语气阴冷至极,像夜色中难以察觉的毒蛇。
怎么会这样?
梦里的情绪如急流一般茫然乱撞,她看见一眼望不到头的宫廊,城墙是那样厚,围困着的四方蓝天又是那样远。
这就是我的一辈子。江流想。
她站在原地动弹不得,恍惚间,耳边只剩下模糊的低语。
“杀了他,海角天涯,到处都是可自由行走的坦途。”
江流终于睁开了眼,月光透过窗棂,影影绰绰冷汗早已浸透了她的里衣,江流眉头紧蹙,艰难地动了动手指。
梦境的感觉太过真实,一时竟无法辨别自己身在何处。遥远的姑苏和冬日一起埋在了路途的茫茫白雪里,江流大口喘着气,脑海里都是孝仁帝那张模糊不清的脸。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喘息的声音在静谧的黑夜里显得格外明显,像是抑制不住的哭噎。
江流睁着眼熬到了天亮。
宫里,公主得知她今天要来,一早便在寝殿里候着。江流刚走到门口,小丫鬟眼睛一亮,风风火火地跑进内殿通报。不一会儿,李静遥提着裙子快步走出来,一看见她便忍不住笑意。
“可算是把你盼来了。”李静遥拉住江流的手:“我这院里的梨花都快败了。”
“怎么会败了?我看你这梨花还没到盛开的时候呢。”江流低下头竭力掩饰着疲惫,伸过手笑着挽住她:“只是京城这几日稍冷些罢了。才刚四月,姑苏尚且芳菲未尽,何苦去咒你殿里这株老梨树。”
“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李静遥望着梨树止不住地叹气:“日子越过越快,我想见你一面也是越来越难了。”
江流敛起笑意。
“自打你出宫,我在这宫里便是寸步难行。皇上不准我探望母后,平日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江流在榻上坐下,皱眉道:“你是长公主……”
“长公主又如何?”李静遥轻轻抚摸着发髻上的珠花,苦笑道:“我是谁都不过是皇兄一句话的事……”
“别再谈我的事了,快说说你。”李静遥察觉到气氛越来越冷寂,赶忙换了个话题。
“你在王兄府上,一切可还好吗?我看你今日模样有些疲惫,是不是昨晚没休息好?”
“都好,只是舟车劳顿,刚一回京,夜里难免有些辗转反侧。”她顿了顿,补充道:“你王兄也好。”
江流点头时,李静遥才注意到她头上的簪子。
“你这小簪倒是十分好看。”
江流微微侧头取下簪子:“宫里的东西,模样都大差不差。”
李静遥睁大眼睛,接过簪子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怎么看着……”她摸了摸簪子上镶着的玉珠,笑道:“这鎏金点翠的手镯我这儿倒是有一双,但没你这簪子雅致,也没镶这颗玉珠。”
李静遥用手捻了捻珠子,又放到太阳下反复照耀:“这玉珠镶得着实巧妙,那手镯我拿来就没带过,总觉得俗气了些,嵌上玉珠,倒显得灵气许多。”她看了又看,忍不住皱起眉,神情古怪地盯着江流。
“怎么这幅表情?”江流眯起眼睛。
李静遥凑近,把簪子举高递到她眼前:“你老实说,还从来没仔细看过这簪子吧。”
江流弯了弯唇角:“戴在头上的东西为怎么好时时拿下来把玩?你若喜欢我送你便是,正好和你的镯子相配。”
李静遥赶忙把簪子还给她:“我不要我不要,你这玉珠磨得粗糙死了,我可留不住。”
她站起身把簪子缓缓插进江流的发髻,嘟囔道:“要是被王兄知道了,我大抵是要以死谢罪。”
李静遥拢了拢她耳侧的碎发,说道:“我前些日子刚得了一对红玛瑙的耳坠,本想送给你,但如今看来,还是翡翠更适合你。”
江流回过头,正好望见她亮晶晶的眼眸:“还以为是我最懂你。”
“什么话。”江流拉过她的手:“我只待你是真心的。”
“这话不兴在宫里说。”李静遥赶忙捂住她的嘴。
“你把耳坠拿来,我用这簪子和你换。”江流昂着头说。
“怎么又提起这茬来了?”李静遥笑着收回手,在她肩膀上戳了一下:“簪子你收好,耳坠我待会让人拿过来。你可不许再提这件事了。”
江流笑着朝她眨眨眼。心想,夜里那点东西果然是见不得光的,外头挂着个太阳,屋里也坐着个太阳。和李静遥交谈一番,浑身上下都轻松了许多。
窗外忽然吹来一阵风,梨花枝在风里摇曳片刻,便如白雪一般簌簌落了满地。两人嬉笑一阵,突然就都沉默了。
李静遥所处的长乐宫风景是极好的。江流自小陪她在宫里长大,对这里的一瓦一木都很熟悉。
太后疼爱公主,连带着疼爱她。长乐宫的所有景观都按着二人的喜好装扮。新帝登基不久,江流出宫,一切似乎又都停滞在了那一年。
江流仍然记得她离宫的前一晚,李静遥拉着她的手沉默了许久。
“我当真是太天真,还以为能在宫里慢慢悠悠地过咱们的日子。”
如今看来,长乐宫与从前并无差别,院里林木错落有致,盈盈荡漾在碧波中,还是那副世外桃源的模样。初春,温和的风卷着将落未落的花瓣,偶尔会下几场雨,但独独不见人烟。
两人沉默许久,李静遥突然道:“你知道吗,贞妃薨了。”
江流坐在榻上正闭目养神,闻言眼皮一颤,缓缓睁开眼。她双唇张张合合,与李静遥对视许久,终是什么都没说。
又吹起一阵风,宣政殿外的小太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孝仁帝刚遣散了朝臣,把李承允叫到了内殿。
“你我兄弟二人许久未见,今日不谈国事,只谈家事。”他挥挥手,指着一旁的椅子道:“坐。”
李承允俯身行了个礼,走到椅子前,却并未坐下。
“西洲一事,是朕对不住你,竟一时让那使者蒙了心智。这几日政务繁忙,朕实在是抽不开身,等过了这段日子,朕一定好好补偿你和江流。”
“皇上是明君。朝堂之上审时度势,以大局为重,是明智之举。是臣听得一面浮词,沉沦于私情之中,忘了礼节。”
皇帝哈哈大笑两声,转头朝李承允道:“朕是皇帝,也是你的兄长,你无需这般拘谨。”
“江流与公主许久未见,这阵日子就让她住在宫里吧。”
李承允不语,垂着眼不知在思索什么,半晌,他起身走到殿中,再次朝孝仁帝行了个礼。
“臣有一事,不知当讲与否。”
孝仁帝道:“你说。”
李承允抬起头:“长公主早已到了适婚的年龄,京城里求娶的世家贵胄不在少数,身为皇室之女,不可久留闺中,理应择良婿而嫁。若再迟迟不议,恐有失皇家体统,叫天下人非议。”
“长公主聪慧无双,不可草率择婿。”孝仁帝脸色不变,语气却沉了几分。
“公主迟迟未嫁……”
“好了。”孝仁帝从龙椅上站起:“朕知道你们兄妹情深。你与她又许久没见,心中定是积怨已久。”
“再过两日便是公主的生辰宴,你何需这般焦急呢?”孝仁帝朝前走了两步,两人距离不过一寸,李承允站在原地,目光落在自己手中的朝珠上,缓缓捻动。
“臣不急。”他淡然道:“天家儿女、为国为民,理所应当。皇上的心思臣不敢妄自揣测,只是公主年岁已至,当下情景正适,若是一拖再拖,只怕……”他顿了顿,似是无意道:“只怕要择一条远路了。”
·
江流在长乐宫里住下了。
傍晚起了风,萧瑟的风声穿过皇城深宫,掠过屋檐、卷起枯叶,在宫道上打着转儿。宫女拿来两件狐裘,轻声道:“殿下,起风了,还是挪回榻上歇着吧。”
“今年宫里怎么这样冷?”李静遥皱了皱眉,低声叹气:“北疆的战事吃紧,宫里上上下下都要节俭,炭火定量供应,如今都已烧完了。”
她抬起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江流:“谁曾想今年的春天会这么冷。”
“这不是披着衣裳呢吗?”江流笑着拢了拢狐裘的边角:“你我若是多用一分,便是从边关的将士手中夺一分。”
李静遥垂首,暗自叹息。近来北疆战事频传极报,连皇上都几夜未曾安枕。前日里,内务府递来的账册上连宫里的蜡烛、绫罗绸缎都已削减三成。
江流盯着殿内缓缓燃烧的松烟,袅袅青烟中,她不禁有些感慨。到底是离宫久了,对战事究竟到了何种程度可谓知之甚少。王府依山傍水、繁华安逸,连府里商队走南闯北都未曾受过什么波动。就更别提再姑苏那段与世隔绝的日子了。
边关传来的消息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偶尔听闻“胜一场”或“战事告急”,也只是眉头轻皱片刻,转瞬又恢复了平日的安然。
江流心里一动,那股不安感如滴水石穿一般慢慢渗透开来。
眼下宫里的氛围截然不同,李承允似乎是有意不让她知晓北疆的战事。
可这又是为什么呢?
当今的圣上无能,之所以有如今高坐龙椅的安逸,有一半都是靠着他那手握重兵的好弟弟。瑞王忠心耿耿又战功赫赫,当年破阵斩将横扫千军,在宫城外将叛乱者的脑袋斩于马下。江流也是在那个时候进的宫……
她想到这里便情不自禁地冷笑一声,察觉到李静遥疑惑的视线,江流赶忙闭了闭眼,重新理回思绪。
且不提瑞王,孝仁帝到底有没有两把刷子她还是清楚的。此人不通兵法,却及其阴险狡诈,连辅佐自己上位的兄弟都不愿留。他对李静遥到底有几分真情,江流实在看不清。
她越想越觉得心中升起一股冷意,转过头刚欲与李静遥说些什么,就见案上的小碟下压着几张纸。
“这是什么?”江流问。
她拿起卷纸一看,才发现是一张舆图——上面标注最清晰的,正是北疆一带的城池和险关。
江流皱起眉,抬头紧紧盯住李静遥:“你……”
李承允:珠子磨给瞎子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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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远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