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书房内烛火摇曳。墙上的影子被烛光拉得狭长又诡谲,江流推门而入,步履轻盈。她披了件红色薄衫,在浓重的夜色里像一团艳丽的火。
李承允听见动静微微抬起头,手里捏着一枚棋子。
“殿下。”江流微微欠身,语气柔和得听不出任何波澜。
“这么晚了,到我这来干什么?”李承允将棋子轻轻落下,低头打量棋盘,并未将目光放在她身上。
“陪你下棋呀。”江流扔了披风坐到另一侧,笑意盈盈地说:“一个人玩多没意思。”她随手捻起一枚白子,落在棋盘一角:“殿下的棋局一向高深,我今日来也想领略一番。”
她一手执子,一手撑着下巴,眼神扫过棋盘,复又皱起眉盯着李承允:“谁下得这盘臭棋?”
李承允轻笑:“那日是李元执得白子。”
江流低头再度审视棋盘,过了半晌,终于叹气道:“李元那个臭棋篓子……殿下,我以为你不善棋道,没想到竟如此厉害。这盘棋,怕是要输得干干净净了。”
李承允并未抬眼,默默将棋子收了回去:“棋道不过尔尔,真正的对弈在棋外。”
江流勾起唇角,一边帮他收棋,一边意犹未尽道:“不如再同我下一局?”
李承允没再答话,默默将黑棋推给她。江流兴致勃勃地拿起一枚,“啪”地一声落下,占住对方的一片地势:“这局殿下万不可掉以轻心,棋盘瞬息万变,遇上我,这盘棋未必是你的天下。”
李承允抬眸看了她一眼,目光平静如水,落子间却不动声色地封住了江流的后路:“若是只看眼前,恐怕下一步便要无路可走了。”
江流低头盯着棋盘,眉头微蹙,发现形势的确不太妙。李承允当真有两分本事,一时间竟是她疏忽了。江流笑意收敛了几分,却也没恼,反而用指尖轻轻敲了敲棋盘:“殿下步步紧逼,是怕我扳回一城,还是……”她执棋落子,语气一转:“怕我看穿了什么?”
李承允手指一顿,抬眼看向江流。她正低头盯着棋盘,眼神纯净如一汪潭水,清澈、深沉,望不见底。
江流继续落子,截住了他的棋:“殿下这般沉默,可让我愈发好奇了。”
“江姑娘多虑了。”李承允声音冷淡,语气不疾不徐:“不过是闲来无事下一局棋罢了,何须揣测太多。”
“闲来无事?”江流眉梢一挑,指了指棋盘上她岌岌可危的黑子:“既然如此,殿下为何不手下留情?还是说,殿下觉得这棋局与朝局一般,仁慈是最大的忌讳?”
李承允没有接话,修长的手指捻起一颗棋子,将她最后一道防线封死。
江流笑容一僵,随后长叹了口气:“好啊好啊,果然不肯给我一丝一毫的机会,既然如此,我也只能……”她话音未落,忽然手腕一转,将棋盘上的一枚黑子挪了位置,笑眯眯道:“借一步风水了。”
黑子移位,李承允的白棋吃了个空。
李承允眉心微蹙:“棋规不可乱改。”
“棋规是人定的。”江流不以为意地笑笑,神色狡黠:“但人总要学会变通,对吧?”
李承允静静看着她,目光深邃,似是在探究她话中的深意。片刻后,他突然执起一颗白子,放在了并非最佳的位置。
江流一怔,随后大笑着向后仰身,她眼神里带着几分挪揄,一只脚搭在李承允膝盖上轻轻地蹭:“你这一步棋,莫非是在让着我?”
李承允垂眸:“江姑娘多心了。”
“多心?”江流挑眉,低头仔细看了一会儿棋盘,笑着摇摇头:“殿下若真是如此仁慈,恐怕就不会是人人口中传颂的瑞王了。”
“世人如何称颂并不重要。”李承允淡淡开口,目光不曾移开棋盘:“重要的是,这局棋最终会落在谁手里。”
江流点点头,露出一副假装深思的模样:“听你这话,莫非棋局之外还另有筹谋?”
两人正说着,忽然听见廊外传来一阵欢快的脚步声,江流抬头望去,见金甲快步走来,目光落在她身上。
“进来。”江流说。
金甲走进门,又瞥了瞥棋盘:“王爷果然棋艺高超,这一盘怕是江姑娘输了吧。”
江流眯了眯眼,笑得意味深长:“你倒是信心十足,可惜,棋未落幕,胜负难分。”
金甲的视线在两人面前逡巡,见江流笑眯眯地将自己面前的棋盒与李承允的换了个位置。
从始至终,李承允未置一词,只是低头继续摆弄棋盘上的棋子。他神色如常,仿佛什么也没看见。
江流忽然站起身,伸了个懒腰:“看来这盘棋还得下上许久,我就不奉陪了。”她抬眼看向李承允,眼神中带着些许挑衅:“殿下若是能赢了这局,我自然心服口服,不过若是输了……可别怪我到处宣扬。”
李承允淡淡瞥了她一眼,嘴角微微扬起:“随你。”
眼见江流要走,他赶忙又开口:“你这么晚来找我,到底是想说什么?”
“明天再告诉你。”江流眉梢一挑,朝他眨眨眼,转身离开。她走得不疾不徐,像一只挣脱了束缚的鸟。
背影消失在游廊尽头,李承允的目光缓缓收回,落在面前的棋盘上。他用指尖轻轻拨动一颗棋子,缓缓开口:“你觉得,方才她是在逃跑还是在试探。”
金甲笑容微敛,低头看了一眼棋局:“江姑娘聪慧过人,棋风虽跳脱,实则藏锋不露,属下以为,她只是留了条后路。”
“是么?”李承允的语气听不出波澜,他手里捏着那一粒黑子把玩,垂眸盯住棋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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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书房内,孝仁帝正与几位重臣议事。李元站在郑重,语气坚决:“陛下,臣以为,边疆银两调拨之事不应再拖。”
孝仁帝依靠在龙椅上,似笑非笑地看着李元:“爱卿倒是替边关想得周全。可国库所剩无几,若全数拨往边疆,京城又该如何支应?”
“京城无战事,拨款不足尚能支撑,边疆却不同,战火连天,若再有闪失,只怕……”
孝仁帝语气一顿,慢悠悠地打断他:“何大人对此事怎么看?”
站在一旁的何千盛垂首上前一步,声音不卑不亢:“陛下,臣以为此事确实关系重大,但也不可操之过急。边疆战士尚能坚持一段时日,若真调拨银两,应先由地方库府凑齐,国库之银暂缓发放。”
“哦?你的意思是,让地方府库自行解决?”
“正是如此。”何千盛点头:“京城乃天子脚下,若动摇了京城百姓的信心,只怕对朝廷不利。”
孝仁帝微眯起眼,像是在品味他话里的深意:“若地方府库无银呢?”
“那就将责任归咎于地方官员办事不利。”
站在一旁的陈自庭听得直皱眉,忍不住冷哼一声:“何大人说得轻巧,真到那时,怕是百姓连命都要交上。”
孝仁帝笑了笑,未置可否,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陈自庭一眼:“朕记得,陈爱卿长子的封地便是边疆西北?”
陈自庭心中一凛,连忙俯首:“犬子确实在西北,但绝不敢徇私。”
孝仁帝淡淡一笑:“朕没说你徇私。”
气氛陡然紧张,陈自庭后退两步,再不敢妄自开口。
风起,竹影摇曳。长乐宫正殿内檀香袅袅,比御书房里还要沉寂些。轻烟在雕花灯影间缭绕,李静遥手里握着一只团扇。
扇子是江流赠给她的,绣着一副云霞鸾凤的图样,金线交措,流光溢彩。她漫不经心地抚弄着扇面,目光落在窗外的梨树上。
青枝端着一碗新泡的茶上前,见李静遥出神,轻声道:“殿下,茶凉了。”
李静遥回过神来,接过茶盏却并未饮,反倒拨弄起茶水中的兰花瓣。
“青枝,你说人心这东西,是不是得多敲几下,才能听出里面有没有空隙?”
青枝一愣,小心翼翼地问道:“殿下这话……可是有什么在意的人了?”
李静遥低笑一声,似是无意地摇摇头:“只是长乐宫里太精了,难免多想些。”她斜倚在软榻上,手指捻着一枚棋子,指尖微微发力,棋子被轻轻弹到案几上,发出一声脆响。
“信备好了吗?”李静遥偏头问。
“都备好了。”青枝答。
李静遥伸手接过,确认无误后接过青枝递来的竹管。她娴熟地将折好的信笺塞入其中,小声嘟囔着:“这种事还得我亲自来。”
青枝站在一旁垂首,恭敬道:“公主放心,奴婢一向谨守分寸,绝不会多问。”
“知道你不会。”李静遥偏头朝她一笑,轻声道:“但谨慎些总是好的。”
李静遥拎起竹管走向院中。院子角落里,一个小笼子静静地摆在那儿,几只白羽鸽子挤在一块儿歇息。雪白的羽毛在月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李静遥半蹲下身,从笼中轻轻捧出一只鸽子。鸽子黑豆般的眼睛骨碌一转,发出一声轻鸣。
“乖宝贝。”李静遥伸手抚了抚鸽子的羽毛,一边说一边将竹管牢牢绑在鸽子细长的腿上:“这回可辛苦你了。”说罢,她将鸽子托高,双手一扬,鸽子扑棱着翅膀飞上夜空,转眼便化作一道白影消失在天边。
“青枝,你说江流要是知道我在背后做这些小动作,会不会怪我?”李静遥转过头,语气中带着几分凝重。
“江姑娘最是心细,也最护您,若知道您谋划的周全,说不定还会赞您一句。”
“她才不会明着夸我。”李静遥掩唇一笑,眉眼弯弯:“不过无妨,等局势往下走,她迟早会明白。”
“我这是在替她铺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