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无相从元凛的前世执念里出来,大步转身,抓起元凛的衣襟,一直怼到墙上。
周围八家人神色一惊,想靠近却又不敢。
褚无相满眼血丝,盯着元凛,一言不发。
元凛丝毫不恼,眼神空空的,哂笑道:“……我知道你生气,我现在任你处置,由你随意出气,你给他报仇吧,我确实……确实对不起他。”
“你错了。”褚无相深呼吸一口气,“你欠他的,他八百年前已经找你还完了,我不找你麻烦,你也别想拦我。”
元凛怒了:“你别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你要怎么找他!我问你,你想怎么找他?他为了你把自己守成一只念,现在等回了你,也已经替你完成心愿了,他早就不见了!他没有存在的理由了,说不定现在,说不定已经排着队等着投胎了,你要怎么找?”
褚无相轻轻笑了一下,道:“心愿?什么心愿?你以为我的心愿是什么,见我母亲一面?你们错了。”
元凛表情空了一瞬,睁大眼看他。
周围的八家人听到他这么说,身体僵住。
有人喃喃:“居然不是这个吗,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褚无相心口一阵阵疼。
真相原来是这样,戚还山身上的这盆脏水扣得居然如此容易,仅凭一双眼睛,就直接定了他的罪。
他凭什么遭受这些?
褚无相盯着元凛,一字一顿慢慢道:“你知道他等了你多久吗?整整一个月!结果呢,等来了什么,等来的是他妈的一盆名为‘叛军’的脏水,你要说一个月算得了什么……那好,我们不说这个,说他们死了以后吧,他们又等了八年。八年以后,好不容易等来了我,又因为我的死,等到现在整整八百个春。”
褚无相眼底浸了泪,眼圈红得吓人:“你们不是都想知道我真正的心愿?我告诉你们,答案很简单,只有一句话,只是一句话。”
褚无相丢出一本封皮无字、内里空白的书来:“这是最后一本,我的执念,一本无字史书。”
“八百年前,我答应过他,会为他翻案,这诺言当时没能实现,现在在场各位都是当年故人转世,今日聚在这里,权当为我做个见证,我要在历史的真相里将他找回来,在史书中,重新还原他。”
元凛用看疯子一样的眼神看着他:“我早就说过,没人可以为他翻案,当年的当事人全部都已经、已经死光了……”
“怎么没有?”忽然有一个人开口。
元凛一愣,看向满青松。
满青松打着黑伞站了出来,他没有看元凛,转头望了一眼满月容。
满月容拍拍他的手背,用眼神安抚着他:“不用担心我,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满青松深呼吸一口气,低声道:“这事我一定会做,只是我不放心姐姐,以后我走了,你一个人操心整个满家,我怕你累着。”
满月容向他一笑:“我有什么好累的,倒是你,之前被我拖累,一直为我操心,迟迟走不得,我巴不得你能早点解脱,免得我天天为你提心吊胆。等你走了,以后我做事,那才是没有顾忌了。”
满青松上前抱了一下她,又退后两步,跪下来冲满月容磕了三个头:“姐姐以后一切都要顺利才好。”
说罢,他转身走到褚无相面前:“褚老板,之前多谢你和戚家主照顾,帮我姐姐脱离危险,又带我离开大理,去了那么多地方见世面,帮我了却心愿……现在也该我来报答你们了。”
褚无相蹙眉看他。
满青松抬头冲褚无相笑了笑:“你和戚家主不是还好奇,为什么我死这么久,还在人间晃荡不入轮回吗?我现在终于明白了,我是为了今天,逗留十年,我就等着这一天。”
“褚老板和八家都需要我,我还有个任务要做,这是我前世遗留下来的,我得替他弥补——你们应该猜到了,我就是八百年前,与戚家主‘有说有笑’的那个南诏满将军。”
他突然扔掉黑伞,任由阳光炙烤他的灵魂,他向褚无相伸出右手,出声大喊:“褚老板!”
褚无相愣了一下,一把拉住他,两个人一同踏进了满青松的前世世界。
八百年前。
南诏军队成功将戚氏三千将士围困孤城。
深夜,一队训练有素的戚氏部将押着一个俘虏入城。
“主帅,看我们抓到了谁!”
满青松被兴奋的士兵掮着双臂,一把搡进戚还山军营。
“这位南诏将军居然孤身一人闯进来,幸而被兄弟们活捉,送来主帅这里,听候发落。”
满青松身为俘虏,被人压着一路走,竟还有心思开玩笑,他高声道:“戚将军,我很欣赏你,不想看着你们送死,我知道你们现在缺粮草,我们做个交易吧,只要你们转投南诏,我立马让你的士兵和马儿都吃个饱。”
押送他的副将狠狠瞪了满青松一眼:“你都是俘虏了,还敢跟我们谈条件?”
满青松咧嘴笑:“哎——话不能这么说,我们南诏围困你们这么久,差不多也熬够了,只要他们向你们这破边城进攻,焉有打不过你们的理?就算暂时打不过吧,也能让你们元气大伤,一次不够,多来几次,我们可是要粮草有粮草、要人马有人马,你们想想,你们这光出不进的,能撑得了多久?”
他说完,正好走到了戚还山屋前。
戚还山从屋里走出来,冷脸道:“我们的援军已经在路上了,不劳满将军费心。”
满青松望见他眼前一亮,用欣赏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着戚还山,继续笑劝:“你想清楚,今晚一过,可就没这个机会了。”
戚还山险些气笑:“你都自身难保了,我要是一刀砍了你,南诏军群龙无首,还能这么威风?”
满青松还想再说。
戚还山已经转过身去挥手,那是不容置喙的拒绝。
满青松被送入戚还山屋中,其他人退下,戚还山走到水盆边浇水洗手,他默然了一会,抬头问他:“说吧,你敢孤身一人闯来这里,究竟想做什么?”
满将军收起笑容,没过多久才说:“跟聪明人打交道就是舒服,我来送你一个东西。”
他从怀中取出一只腰带扣,扔给戚还山。
戚还山一见那双虎腰扣,神色骤变。
满青松嘲讽道:“这东西,戚将军不陌生吧?”
戚还山骤然起身来到满青松面前,抓住他衣领质问:“这是我朝元将军的腰带扣,怎么会在你这儿,你把他怎么了?”
满青松挑眉:“果真是元凛的?”
他说完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眼底掠过一丝恨意。
“是就好办了。”满青松冷笑,“放心吧,我可没本事悄没声地解决掉你们大晟的名将,这是我们的人从西燕边城捡到的。戚将军,你能解释一下,为何在那所谓的被南诏人屠掉的西燕边城里,会出现你们元将军的腰带扣啊?”
戚还山脸色一变再变,松开他:“你什么意思?”
满青松咬牙切齿:“我什么意思?我要是说,我们南诏没有屠城西燕,你们信么?”
不等戚还山说话,他摆摆手:“罢了,南诏与大晟之间,注定要打一仗,本来二十年前就……总之,不是这事也会有别的借口,争论这个没意思。我今天来,是还有一个私人问题想问问戚将军,问完我随你处置,死在你手里我也认了。”
戚还山侧身看他一眼:“你说。”
满青松道:“我有个姐姐,二十年前嫁去了盛京,那时候我还年幼,对她没什么印象,但自小听着她的故事长大,对她又敬又佩。后来母亲病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这个远嫁的姐姐,临终时嘱咐我务必、务必确认她安好,所以这才冒险来问戚将军,你们盛京是否有这么个姓满的妇人。若是有,她现在……过得可好?”
戚还山一愣,他猛地抬头看向满青松。
他这才开始细细打量满青松的长相,难怪他觉得满青松眼熟,从他五官上,依稀能看到母亲的影子。
戚还山脑子里嗡嗡作响,他竭力压下所有异样,强装镇定:“盛京妇人多,敢问满将军,关于你姐姐的事迹,能否多说几个,也方便我回想。”
“我也是全靠别人说,我自己与家姐不曾有太多接触。”满青松向他拱手,挑了一些重点讲与戚还山听。
不知不觉便讲到了半夜。
戚还山搁在膝上的拳头捏了又捏。
他心中只觉这一刻竟像是命运的捉弄,他抬手飞速按了下眼睛,缓了缓摇头说:“多谢满将军讲了这么久,我……不曾听说有这么个妇人。”
满将军眼中难以掩饰地闪过一丝失望,他叹息一声:“既如此,我……”
戚还山忽然松开他的绳子:“我放你走。”
满青松一愣:“真要放我走?你想好了,到了战场上,我不会对你心软的。”
戚还山说:“你以为我就会对你心软?无论真相如何,你我两国之间的事,早已经算不清了。你刀下多少大晟亡魂,我手里攒了多少南诏人命,算不清的。”
满青松也摇摇头,苦笑一声,一掀军营帷帐,仰天大步出门去。
戚还山突然又叫住他:“你再答应我一件事。”
满青松顿住脚步,却没回头。
“出去以后,你和你的军队,别再踏入这座孤城一步。”
满青松笑了:“这要求有点过分吧?”
戚还山却说:“一点也不过分,我们已经被你们困死在这儿了,对大晟,我们失去了价值;对你们南诏,我们毫无威胁。”
满青松静默良久,终于道:“只要你们不出来,我们就不进去。”
满青松走后,戚还山手心握着元凛那枚腰带扣,在军帐里无言坐了整整一夜。
次日天明,他抽刀步出军营,面对三千将士,沉声开口:“请诸君与我共守此地,誓与国门为殉。”
“主帅放心,我们一定会坚持到援军到来。”
援军……
援军还会来吗……
戚还山转眸看向与自己出生入死的三千士兵,一个个面黄肌瘦、已经饿得不成人形,他面沉如水,忽然将腰带扣掷到地上,抬脚把它碾入尘泥。
“我出去给你们找吃的。”
他纵身骑马,披着熹微的晨光出城。三千将士没等多久,很快看见戚还山提着一袋布包裹的血淋淋的东西回来了。
“刚打到的猎物,新鲜的,趁热乎煮一锅肉汤,给兄弟们分了吧。”
他说完转身回了营帐,副将跟后面追了几步:“主帅,您呢,您不饿吗?”
戚还山顿了一下:“……不了,我吃过了。”
自那以后,戚还山每天都要出城打猎,手下将士想跟他一起,被戚还山拒绝:“南诏军还守在外面,我一个人出去方便隐蔽。”
将士们只得作罢。
副将跟在戚还山身边,每天看着他,隐隐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主帅,您脸色怎么一天比一天差了?”
戚还山挥手扬了扬,示意自己没事,然而脚下却有些踉跄,副将眼疾手快地扶住他。
谁料,戚还山像炸了毛的动物,瞬间抽手,目光警惕地看着副将,那眼神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
副将一愣:“主帅?”
戚还山自知失态,很快装备好表情,屏退副将:“你先下去吧,我一个人休息一会。”
副将心中生疑,却不好表现出来,他离开戚还山营帐,左思右想,还是决定去盛碗肉羹,给戚还山端来。
“主帅,您还是吃点东西吧,您不吃,兄弟们也不敢吃啊……主帅?”副将一掀帘帐,却愣在原地,“人呢?”
戚还山再度出了孤城,守城门的士兵以为他又要去打猎,注目送他远行。
戚还山骑马离孤城越来越远,一直驶到城外一条冰河,远到孤城里的人再也看不见他,他终于支撑不住,从马背上跌落下来,身体在冰面上砸出一窝血迹。
盔甲下的衣服已被血水浸透,他伏身趴在冰上,没了起身的力气。
地面隐隐在震动,他听见无数杂乱的脚步声与马蹄声,正朝着他的方向靠近。
有人将他扶起来:“将军,居然是戚还山。”
他听到了满青松的声音:“松手,我来看看。”
该死,是南诏军……
满青松一把捏住他手臂,掌心下的袖管空空荡荡,竟只剩下一副骨架,满青松悚然一惊:“你怎么……你身上的肉呢?!你割自己的肉给你手下吃?你疯了吗!”
他一脚踢在戚还山腰侧:“我看你脑子真是进了水,你要是早早答应投奔我们,也不至于落到这种下场……来人,把他带回去。”
戚还山顶肩撞开满青松,他翻过身,仰躺着笑看向他:“满将军,你要还看得起我这个人,就在这里把我杀了,也别把我抓去南诏,做你们的俘虏。”
满青松盯着他不言语。
“将军,这种级别的俘虏,绝不能杀啊!况且,况且看他这样子,本来也活不成了,就算要死,也先带回去利用完他最后价值再杀也不迟啊。”
满青松却没看手下说话的人,他默然了一会,忽然半跪下身。
“将军!”
满青松抽刀在冰面上砸出一个窟窿,他架住戚还山轻得只剩骨头的身体,将他下半身浸在冰窟窿里,着人烧来一盆炭,淋火炙烤他上半身。
戚还山死咬着牙,一声不吭,终于在这冰火两重天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满青松“哐当”扔掉木炭,闭了闭眼,不敢看冰面上的人柱子,他吩咐手下:“戚将军忠烈,务必将他……”
话说到一半,有人把戚还山的尸体从冰窟窿里抬出来,他腰间一枚玉佩掉落在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
“别动!”满青松瞧见那枚玉佩,忽然神色大变,出声叫停。
南诏士兵不明所以地看他。
满青松眼眸颤抖,他大步走过来,一把夺过玉佩,手抖得厉害。
他握着那枚玉佩,拇指摩挲着玉佩上的刻字。一旁的士兵忍不住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讶然:“哎!这不是将军家的家徽吗?怎么会在戚还山身上?”
“这是姐姐的玉佩……”满青松霍然扭头,看着戚还山的尸体,一脸不可置信,“你是……你是姐姐的儿子?”
他只觉眼前天昏地暗,喉咙涌起一股腥甜,双手掩面,发出一声变了调的呜咽。
“主帅!!!”满青松身后传来一道肝肠寸断的叫喊,不待他反应,一支箭破空而来,直直射入了他眉心。
满青松身体摇晃两下,往冰面上栽倒,最后的余光里只看见戚还山身边的副将赤红着双眼赶了过来,与他手下的南诏士兵陷入厮杀。
但满青松已经什么意识都没了。
“务必……”
务必什么?
噢,想起来了。
——务必要将戚还山的遗言昭告天下。
他没说完的话,停在了喉头,再不能说出口。
对不起……对不起……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为什么要瞒着我……
为什么要让我对不起姐姐……
你为什么要让我永远留在愧疚里……
满青松孤身蜷在黑暗中,痛苦地哭着,直到一个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回身一看,是褚无相。
褚无相双目赤红,他强忍着哽声,对满青松说:“这里交给我吧。”
满青松愣愣地看他。
褚无相盯着那厚厚的冰层,透过它望向河底深处,他再度出声:“这里交给我,你放心上路。”
说罢他不再看满青松,毫不犹豫跳入冰窟窿,如一尾游鱼,径直游向湖底。
当年这里发生过一场激战后,脆弱的冰层从中破裂,戚还山的尸骨沉入河底,从此再无人问津、无人来寻,他被遗忘在冰冷的湖底整整八百年。
如今八百年后,褚无相找寻他的脚步才最终抵达了这里。
他在湖底找寻许久,身子已经冷到快没有知觉,终于在淤泥之下看到了一具白骨。
褚无相瞬间涌出大泡眼泪,他抱住那具上半身焦黑、下半身雪白的尸骨,拉着他破出冰面,游回了岸上,将他死死搂在怀中。
“对不起……”他双手捧住骷髅头,低头吻在他的面颊上,轻声说,“对不起,我来迟了。”
还有最后一章~不虐的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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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大结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