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章别苑坐落在大道路十三号,是乐晓之的双亲去世前,他们一家三口居住之地。
整栋别墅由乐理于婚前买下,作为聘礼的一部分,无偿赠予给章扬,为人津津乐道的不仅仅是那场豪奢婚礼,也是锦衣玉食的白富美还能嫁给门当户对的爱情。
出租车送乐晓之到乐章别苑门口,乐晓之扫码付钱后下车。
她走到门铃处进行人脸识别,门锁自动打开,随着乐晓之进去,门锁又自动合上。
章扬不喜灯光,但整条走廊都设有声控灯,就是怕黑乎乎的过道吓着乐晓之。
今夜,乐晓之踮起脚,几乎不发出一点声音地往里走。
将近九点,没有灯光的别苑,又深处莽莽草植中,人该是害怕的,可乐晓之神色不惊,默声和走廊上停驻的松柏一一打过招呼,走到最后一棵靠近玻璃门的地方停下。
从前,章扬总会站在这个地方,双手抱臂,笑意浅浅地等她回家。
乐晓之吸了吸鼻子,天知道她多想撞见章扬,要是碰到章扬,她一定不会害怕,她只想问问章扬:你走得这几年,为何从没来过我的梦里,你在那边过得还好吗?
乐晓之停在章扬原先站着的地方,学着章扬惯用的姿势,抱臂搓了搓自己胳膊,自言自语:“我过得很好,真的!”
声音回荡四周,声控灯一盏接着一盏亮起,照向来时的路,寂无一人。
她转身走上台阶,指纹解锁后推门而进,顺手开灯,路过前厅,屋内干净如斯,看不出来久无人住,这全赖金泽的安排。
乐理和章扬去世后,乐晓之搬进江家,金泽住回景江小区,乐章别苑近乎闲置。
房子不常住人,易聚阴气,家具什么的也会跟着坏掉,于是金泽雇了个保洁,每周固定时间上门打扫,还请了个做饭阿姨,负责把冰箱塞得满满当当,乐晓之想回家吃,就给阿姨打电话,阿姨随叫随到,若是不想麻烦阿姨,冰箱里的吃食也够她充饥。
她觉得金泽雇个保洁还行,请做饭阿姨就大可不必。自己平常住宿舍,周末要么住酒店,要么去春芽福利院,很少回乐章别苑。
她和金泽理论,金泽置若罔闻,犟脾气这点,洪福珍说得一点没错。
几次交锋,乐晓之都败下阵来,她只能妥协,至少每逢王蕙兰生日,她可以提前吩咐阿姨,让阿姨根据所列清单去准备食材,处理完放进冰箱,不用管之后的事。
乐晓之换鞋上三楼,打开冰箱,清点一遍备用食材,确认无误后关上冰箱。
她下二楼回到自己房间,许是金泽提前叮嘱了保洁,被子晒过,有阳光的的味道,卧室里放着香薰,升起一股淡淡雪松味。
乐晓之洗了个澡,吹干头发,认真捯饬自己那张脸。
平心而论,这个年纪的女生,不需要花多大气力保养,满满的胶原蛋白就是最佳底妆,可王蕙兰不这样想。
花费过时间与金钱的脸,未必就比之前的气色好多少,却会因成本投入带来微妙的心理变化,而心理又和身体相因相成。
王蕙兰坚信,天生丽质撑不了太长时间,如果天生励志不能及时候补,援助之手就会变为锁喉神器。
乐晓之定了十个闹钟,涂好睡眠面膜入睡。
第一个闹钟还没响,乐晓之就醒了,洗漱过后上三楼,热杯牛奶,烤两片面包,匆匆吃过,开始整活。
王蕙兰每年的生日蛋糕,都由章扬亲手准备,章扬去世后,乐晓之接替了这个工作。好在她做蛋糕的手法,是章扬手把手教的,虽然熟悉,可一人准备三层十二寸蛋糕,还是花了将近四个小时。
做好蛋糕,乐晓之又去准备王蕙兰常吃的两样菜,茄盒和藕盒,做法也是章扬教的。乐晓之十岁那年学会后,这两道菜就换她亲手准备,章扬只负责做蛋糕。
茄盒和藕盒,都是很常见的菜品,烹饪方法也不难,纯耗时间而已,王蕙兰常吃却并不爱吃。
她只是喜欢繁复的东西,究其根本,是喜欢这东西背后所凝结的心思,她乐意看分秒必争之人,花时间来讨她欢心,爱财如命之人,花钱来求她指点迷津。
一切准备就绪,乐晓之抬头看厨房里挂着的钟表,九点三十分。
她换好衣服,手机上叫了专车,提着蛋糕和饭盒,坐车前往兰馨华府。
距兰馨华府还有二百多米,乐晓之就让司机师傅靠边停车,师傅通过后视镜看她一眼,说没到指定地点,还得再上个坡,乐晓之温声谢过,坚持下车。
下车后,她提着东西上坡,坡并不抖,也不难走,难的是放弃捷径的自讨苦吃,这也是王蕙兰的考验之一,连亲生女儿都未能幸免,更何况她。
乐晓之按过门铃,早有阿姨在此等候,阿姨叫耿清芳,五十多岁,在章家干了一辈子。
她接过乐晓之的东西,泡于浊世的一双眼,骨碌碌转,溅出些善解人意来:“哎呀晓之,今年又是你亲手准备,真是个不怕麻烦的好孩子,以咱家的条件,你完全可以在外面订好带过来。”
话是这么说,可她脸上却是一派理所当然,乐晓之笑了笑,“耿姨,给奶奶尽孝,怎么能算麻烦呢。”
耿清芳这才展开笑来,未忘自己仆从身份,主动走在前面带路,她偏过身子,下巴朝地上努了努,脚尖点了点水泥地,“你奶奶最疼你,以前这条可是碎石子路,你妈妈也走了老多年呢,就因为心疼你啊,你奶奶专门让人铺成水泥地。”
乐晓之附和道:“好像是我十二岁那年,妈妈带我来给奶奶过生日,我不小心在这里崴了脚,听说我和妈妈一离开,奶奶就派人来收拾了。”
耿清芳笑得合不拢嘴,“记得这么清楚,不枉费你奶奶对你良苦用心……”
耿清芳又问起她近况,乐晓之浅谈几句,随耿清芳穿过池塘,许是刚有人撒过鱼食,上百条的锦鲤全围着中间那条转,它们愣乎乎地挤在一起,好不热闹。
到得玻璃门前,另一位阿姨奉上拖鞋两双,让耿清芳和乐晓之换上,换好后才请两人进来,章家的餐厅在负三楼,耿清芳提着东西,和乐晓之坐电梯下楼。
餐桌前,章阅正带着眼镜看报纸,听见脚步声,抬头看见乐晓之,嘴边漾出宽和的笑,“晓之来啦。”
耿清芳快步走过去,给王蕙兰过目,王蕙兰一眼瞧见蛋糕上面的字:祝妈妈生日快乐。
她摆摆手,让耿清芳先放冰箱。
耿清芳放好蛋糕,顺手打开饭盒,把茄盒和藕盒盛在盘子里,端到王蕙兰眼前,给王蕙兰接了双筷子,人便退出去了。
王蕙兰的手指细长,涂着红棕色的甲油,十个指甲,像十个刮痧板,只要找准穴位,轻轻刮过,要不了多久,痧痕就能浮上来。
乐晓之这才走近,向章阅和王蕙兰鞠躬,“爷爷好,奶奶好。”
这个称呼,乐晓之叫了好多年,可章阅每次听见,都眼角一抽。
王蕙兰放下筷子,斜睨章阅:“你眼肌无力愈发严重,要不要挂个眼科瞧瞧?”
章阅没说话,他拿起手边筷子,伸到王蕙兰跟前,王蕙兰手腕向下,筷子压着章阅的筷子,“给我准备的,你凑什么热闹?”
章阅呵了一声,放下筷子,是不打算吃的意思,王蕙兰方才夹起一片茄盒。
章阅见势,直接伸手抓过一个茄盒,送进嘴里。
王蕙兰瞪他一眼,旋即一瞟,眼神落到乐晓之身上。
乐晓之今天穿一件白色吊带裙,裙及脚踝,外搭米黄罩衫,梳了俩个麻花辫,辫子长长,垂在肩膀两侧,她不笑的时候,与章扬有七分相似。
王蕙兰的心情,有所好转,她敲敲桌子,让乐晓之坐下,“我让钱妈做了几个菜,你吃过再走。”
乐晓之点头坐下,捉筷吃饭,米饭不冷不热,温度适宜,该是晾了好一会儿。
章家有食不言寝不语的习惯,饭桌之上静悄悄。
茄盒和藕盒,王蕙兰各吃一片,其余的都被章阅吃掉。
乐晓之吃得不多,王蕙兰见她停筷拭嘴,才抱臂诘责:“你周末不回乐章别苑,挤在江家那个窝里干什么?”
章阅回她,“乐章别苑一个人都没,晓之跑过去干嘛?”
王蕙兰却说:“那是她的家,有没有人在,这重要吗?”
乐晓之解释:“妈妈的遗物,都在这里,乐章别苑里什么也没有,所以我很少回去。”
王蕙兰转头看她,下意识地说:“既然如此,那也没见你常来我这儿啊。”
乐晓之笑,“这么说,我以后可以常来您这儿了?”
不等王蕙兰再说,乐晓之已笑着起身鞠躬:“谢谢奶奶,以后我会常来。”
王蕙兰愣住。
章阅哈哈大笑,他冲王蕙兰扬眉,彷佛在说:看吧看吧,有的是人治你。
王蕙兰瞥了章阅一眼,起身离席,乐晓之冲章阅眨眨眼,亦步亦趋地跟着王蕙兰,随王蕙兰上了四楼。
四楼一整层,都是章扬的,只不过章扬在乐章别苑的东西,被王蕙兰集中放在一个房间。
房间门早已打开,乐晓之随王蕙兰进去。
这间房的布局,和章扬在乐章别苑的卧房布局一样,王蕙兰常让人来打扫,但只在几个特殊日子,才上来看看,比如章扬的忌日,比如自己的生日……
无论在外多么嚣张跋扈,一进入这个房间,王蕙兰便蜕成老年失独的可怜母亲。
都说名字是父母的期盼,章扬的名字,确是对王蕙兰的一种讽刺,说来真是可笑,章扬其实一点也不张扬,相反,她温吞,顺从,内敛,有时候善良到懦弱。
知女莫若母,所以章扬的一生,几乎所有重大决定,都是王蕙兰的手笔,可即便这样,她都未能如王蕙兰期冀,过得张扬放肆,哪怕一天。
桌上放着章扬生前的照片,大都是她大学时候照的,乐晓之拿起一个相框,指着站在章扬身旁的那位,问王蕙兰,“奶奶,这个女孩子是谁啊,我怎么从没见过?”
往年乐晓之来,都是默默看会儿,从不发问,许是今年的乐晓之,格外像十九岁的章扬,王蕙兰难得好脾气去解释。
“是你妈在大学里,玩得最好的女同学,她的家世与我们相当,性子大大咧咧,和你妈正好互补,两人时常腻在一起,多久都不嫌烦。毕业之际,不知道因为什么事,和你妈闹崩了,之后便断了联系,老死不相往来。”
乐晓之不解,“那我妈为何还留着这些照片,我看妈妈好多照片都是和她的合影。”
王蕙兰轻嗤一声,“断了联系又如何,挑男人的眼光一模一样,都过得不怎么样。”
她说完,恍惚想起几日前听到的一桩传闻,心念几转,拿出来当笑话说给乐晓之听,又与乐晓之闲聊些章扬的旧事,快到十一点半,乐晓之才离开。
王蕙兰站到窗前,凝望乐晓之背影,连章阅何时进来,都没发现。
章阅背着手,“晓之才多大点,你就讲些上不了台面的事给她听。”
“乐家的腌臜事,还少吗,晓之恐怕比谁都清楚!”
一想到章扬的遭遇,王蕙兰悲痛欲绝,她恨恨道:“那个贱人现在如何了?”
“还能怎么样,”章阅摸着相框里女儿的笑颜,“堂堂高材生——”
王蕙兰闻言,面容几乎扭曲,她立时打断章阅,尖着嗓子吼:“什么高材生会给别人当小三!”
章阅却笑了,“高材生就不能给人当小三了?”
王蕙兰气结。
“给人当小三,和高不高材生有关系么?”
章阅淡淡续道:“想飞上枝头做凤凰,反而掉进泥坑里,如今要和个泥粪蛋子结婚,想想她高材生的身份,够惨了。”
王蕙兰的脸色,并未因章阅的话好转,她不依不饶:“她再惨,能有我女儿惨?”
王蕙兰忍住眼眶里的悲痛,咒骂道:“她真该死!”
“得了吧,”章阅回她,“章扬活着,就搞不过她,她死了就能行了?我看即便她死了,还得压章扬一头!”
王蕙兰似醍醐灌顶,揪着自己心口衣领的手,慢慢松开,“你说得没错,那贱人就该和我们待在一处儿,别扰我女儿清净。”
章阅问:“我刚才听耿清芳说,今年你要大摆排面,约好些人过来,不会是要找孙女婿吧?你忘了章扬的婚事了!你可别在晓之的婚事上瞎操心了!”
王蕙兰冷哼一声,“只是挑几个好苗子,给晓之看看,她不喜欢的话,按自己心思来也行。”
“还挑几个好苗子?你心里早有人选,不然也不会没来由地和晓之说那些话。”
“老狐狸,”王蕙兰轻笑一声,“那孩子确实不错,不过还是得看晓之意思。”
“我至今都不敢想,要不是晓之在,章扬在乐章别苑会是什么样子,”章阅摘下老花镜,展开的背,似被往事捆住,渐渐佝偻,整个人看起来很憔悴,像秋尽时枯败的叶。
许久,章阅感叹道:“其实晓之和谁结婚,都差不到哪去,她和章扬不一样,有点石成金的本事。”
“没错,”王蕙兰点头称是,“章扬顺从了我一辈子,唯独在晓之身上,忤逆过我的心思。现在想来,却是她短暂人生中,干得最正确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