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乐晓之回答,江天就打开了话匣子。
江渚的父亲江天、母亲刘春玲都是下岗职工,下岗以后为了生计,江天去跑专线车,刘春玲踏实能干,当了家政阿姨。
刘春玲来之前,上一位阿姨已在乐家干了近十年,后因儿子儿媳忙碌,她得帮忙照看俩个孙子才辞职不干。
刘春玲来了以后,与乐晓之一家相处和睦,乐晓之的妈妈章扬听闻江天跑专线车,便提议江天来给乐晓之的爸爸乐理开车,夫妇俩自是感激不尽。
江渚那时才上初一,章扬觉得家里多个人吃饭,无非是多双筷子,让江渚放学过来一起吃饭,夫妇俩却是断然拒绝,言及乐家已帮了他们太多,二人宁肯双双辞职,也绝不能再添麻烦,章扬只好作罢。
公司食堂对内部员工免费,刘春玲不用操心江天的餐食,江渚的晚饭都在学校食堂解决,所以她每天来乐家前,做好江渚的午饭就行。
章扬觉得,一个正在长身体的男孩子,每日都吃热过一遍的饭菜,实在不妥,便吩咐公司调整江天的上班时间,中午提前一个小时下班,以便江天安顿江渚吃饭。
江天的厨艺,也是在江渚上初中这三年练出来的。一般是刘春玲于出门前备好菜,江天提前下班回家做饭,自己先行吃过,其余留给江渚,又马不停蹄地赶去公司。
江天同乐理的另外一个司机道明家里情况,主动提出二人换班时间也相应提前一小时,另个司机和他谦让,说他虽然提前一小时下班,但吃完午饭没有午休就赶来公司,等于是把午休时间往前推了一小时,上班时常没什么变化,无须作此调整。
江天却不肯,他心里门儿清,老板的司机和坐班职工还不太一样,表面上有上班时间,实际上得随叫随到。
乐理虽有俩个司机,但因着刘春玲的这层关系,就给江天频开绿灯,长此以往,必会招致另一个司机不满,正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
另个司机干不长久,换个司机也得走人,久而久之,他的这份工作也有可能丢掉。
所以,二人不仅换班时间提前,有时候另个司机借故偷懒,他也装作不知,全都应承下来,宁愿上班时间比另个司机长,也不想乐理夫妇因此事遭人诟病。
就这样,江天和刘春玲的生活比以前更忙碌了。
好在江渚从小脑子聪明,懂事听话,记性还好,没让他们操多少心。
偏偏上了初一,开始丢三落四,尤其门钥匙,总是忘带,三天两头跑乐晓之家里,找江母拿钥匙,两年多跑下来,人是长高一大截,但也黑了一圈,还瘦了一圈,竹竿似的。
江父江母心疼得不行,两人商量一下,离江渚中考只剩几个月,不能再浪费江渚的时间,干脆从根源解决问题:换个带指纹密码的防盗门。
本以为江渚会感激涕零,不料江渚回家,嚷嚷着要把门换回来,一听铁门也被当废品卖了,揣了钥匙冲出门,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江父江母摸不着头脑,看江渚不见了,只能先找孩子,小区里搜一圈,才发现江渚蹲在楼背后,手里攥着钥匙,默默流眼泪。
第二天,江渚给钥匙穿了个绳,戴在脖子上,埋于衣服里,左邻右舍见他脖上有绳,还以为是江父江母给儿子求的平安符,一问是钥匙,都笑江父江母育子严格,因脖上挂钥匙是六七岁孩童的标配,江渚则一脸严肃,说这钥匙就是他的平安符。
江父江母也能想得通,他们在那儿住了十几年,家中的许多物件都由三人一起购置,这些物件的价格不贵,价值却连城,因其承载着一家三口努力经营美好生活的珍贵记忆,遑论一扇门呢。
仔细想想,那扇门也不是普通的门,门里见证过江天和刘春玲喜结良缘,迎接过二人爱情的结晶,亲历着江渚慢慢长大。
门外再纷扰喧嚣,一进去那扇门,门内皆是岁月静好,那是一扇通往幸福的门。
他们只当江渚随了父母性子,也是个念旧的人,念旧好啊,现在念旧的人不多了。
经由此事,二人向江渚保证,以后处置家里任何物件,都要开家庭会议且需全票通过,这件事才算告一段落。
可江渚时不时地,还会在二人面前提一嘴,弄得二人觉着他们不是卖过一扇铁门,而是卖过亲生儿子。
江渚上高一那年,三人搬去了现在的家,有前车之鉴,老房子也没敢卖,怕江渚哪天嚷嚷着想回去看看。
“我哥还曾为这种事哭过鼻子呀?”乐晓之的唇角弯出一个弧度,眼睛清澈明亮,刚才的郁气早已不复存在。
江天见乐晓之终于笑了,也随之一笑,又问起乐晓之在校内的学习与生活,让她有事直接找江渚,不要怕麻烦,大家都是一家人,乐晓之耐心聆听,乖巧应下。
四十多分钟的车程,很快结束,车子停在地下车库。
乐晓之的行李箱和双肩包都放在车上,江天没拿,也不许乐晓之拿,说是等吃过晚饭,让江渚亲自下来取一趟,算是对他的惩罚,乐晓之眼睛弯弯,笑着答应。
父女俩没走直梯,从地下车库出来,绕着小区溜达一圈,两人说了好些贴心话,慢慢踱到单元门前。
门前站着一个男生,起初江天以为是江渚下来接他们,定睛一看,却是气上心头,“他怎么还敢来!”
乐晓之看过去。
男生还穿着景陵高中的校服,板寸,扬着下巴,脊背靠在单元门上,像头懒散休憩的豹子。
他头歪着,看不清表情,只看到左耳戴了耳钉。
上衣袖子挽到胳膊肘,小臂上的肌肉分明,一手抄兜,一手提东西。
因其身形健壮,校服长裤都被他穿成九分裤,一腿蹬直站,一腿脚点地,漫不经心地轻晃。
眼见江天要上前赶人,乐晓之拽了拽江天胳膊,声音轻柔,“爸,你先上去,我和他聊两句。”
江天当然不放心,眼露担忧,乐晓之抚抚江天的背,“爸,没事儿,我来处理,相信你女儿好吗?”
江天无奈地点点头,按下单元门密码的同时,瞪了那男生一眼,气呼呼地上楼了。
等单元门合上,沉潜才站直身,手一伸,“家里包了粽子,我包的,给你吃。”
离端午还有一个月,沉潜这时候送粽子,看来还有其他事。
乐晓之双手接过,“谢谢。”
有人下楼出单元门,沉潜挡在单元门口,吓了那人一跳,沉潜便往乐晓之跟前挪了挪。
乐晓之才看清,他左耳的耳钉形状,是一只银色机器猫。
他挪过来以后,木桩似的立着,一句话也不说,乐晓之便道:“那我先上楼了。”
沉潜上前两步,用手挡住密码区,他眼型狭长,先前的疏懒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誓不罢休的决然,眼里迸出炽灼的光,像是几经周折,才敢说出早已在心底问过千遍万遍的话。
“我考景大,行吗?”
乐晓之注意到,沉潜的手背上有纹身,是一个机器猫,拿一片面包。
她匆匆扫一眼,抬头,眼里并无波澜,“行啊,为什么不行?”
是沉潜想听的答案,可他还是局促紧张,又问一遍,“真的可以吗?”
乐晓之却说:“你不怕我了?”
“我怎么会怕你?”沉潜扬着声问,用肯定的口气。
乐晓之不和他争,伸手输密码。
沉潜的手还挡在密码区,乐晓之的指尖,在触到沉潜手背的那一刻。
沉潜的手,像被火钳烫伤一样,猛地抽走,他捂着那只手背,向后退了几步。
乐晓之盯着沉潜那只手,看得沉潜话都说不利索,“纹身,纹身,你要是不喜欢,我可以洗掉。”
“没有不喜欢,你开心就好。”
你开心就好。
沉潜一听这话,脸瞬间煞白。
他握紧拳,退后两步,像是鼓起了很大勇气,冲乐晓之喊,“我一定会考上景大的。”
也像是怕听到乐晓之再开口,沉潜丢下这句,撒腿就跑。
乐晓之叹了一口气,回身输密码,推门进楼。
楼道里有咚咚咚的声音,乐晓之按下电梯键,回身站在楼梯口,安然等待。
江渚从楼上下来,一步三个台阶,往一楼跑。
一楼遇见乐晓之,他先接过乐晓之手里袋子,才问:“人走了?你没事吧?”
江渚穿一件家常黑T恤,袖子挽起,还围着围裙,围裙前面有个小兜,放了些剥好的蒜瓣。
“我能有什么事,”乐晓之笑,“他怕极了我,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也怕极了你,你知道吗?”江渚调侃道,他颧骨那里沾了点面粉。
乐晓之抬手,擦去面粉给他看,“你是不是没发现,你脸上沾了面粉?”
江渚注视她,她下眼睑的红还未完全褪去,仰视江渚的时候眼珠转动,有隐隐的红血丝,像针一样密密扎进江渚心里,扯动着他全身的神经。
理智堆砌的高楼瞬间坍塌,江渚站在一片废墟之上,脱口而出,“我惹你哭了,你惩罚我吧。”
“我们扯平了。”乐晓之没来由地说。
“什么扯平了?”江渚茫然。
“你忘了,我也曾惹你哭过。”
江渚的心跳,蓦地停了。
惩罚——
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提起这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