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直下,下到周四还没停,大部分学生索性换成拖鞋去上课,这样一来,回寝室洗脚洗鞋都方便。
想着上完早课,还得去找辅导员,乐晓之穿上雨靴。
早上的公共课,是最动听的摇篮曲,免费且无副作用,很多人都当回笼觉睡。
李莎莎低头看手机,肖楠在补觉,乐晓之认真做笔记,冯蕾在书上勾勾画画,四人坐成一排各干各的,却有种莫名和谐。
下课前十分钟,肖楠才醒,她打个哈欠看时间,人非但没精神,反而忧心忡忡,“我这人,什么都好,只有一点不好,就是每次订闹钟,非得在闹钟响之前的十分钟内醒来,这个习惯很不好,很不好……”
李莎莎推她胳膊,带着关切:“你饿不饿?”
肖楠立即挽住李莎莎胳膊,如遇知音一般相见恨晚,“生我者父母,知我者莎莎也。”
冯蕾打开手机上的词典app,手越过乐晓之,推到肖楠眼前,“肖老师,这个单词我不会读,您教教我吧?”
肖楠挪过来,嘴里谦让着,“不敢当不敢当,冯老师鲜少不耻下问,古人云术业有专攻,肖某愿解其惑。”
乐晓之听见肖楠的术业有专攻,再瞧见屏幕上的单词,死咬嘴唇怕破功。
肖楠扫一眼,很是鄙夷,“冯蕾,你也太侮辱人了吧,我高考裸分上的景大好么!”
李莎莎坐得最远,看不到,偏头问肖楠,“什么单词啊?”
肖楠切一声,指着手机对李莎莎说,“她拿pig考我,我记得pig是小学单词吧,这不是侮辱是什么?”
李莎莎一本正经,为冯蕾辩白,“她在侮辱你吗?我怎么觉得是肯定啊?”
肖楠才反应过来,去掐李莎莎的腿,李莎莎拿手去挡,低吼着非礼了非礼了。
肖楠还不解气,转过来挠乐晓之痒痒,“你这是为虎作伥!”
下课铃一响,冯蕾嗖地飞出去,肖楠跟在后面追,李莎莎笑得直不起腰来,乐晓之也笑盈盈,和她并排下楼,“莎莎,你们先去吃吧,给我打包一份,我还得去趟辅导员那儿,她找我。”
“那行吧,回头见,”李莎莎说。
辅导员的办公室在行政楼,乐晓之和李莎莎分别后,朝反方向走。
去行政楼的途中,乐晓之碰到韦宜几人,她们正激烈地讨论什么事情。
李倩的长相,属于小家碧玉型,一身行头却不小,上上下下都是显眼logo,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有钱,一出口,便是直白地莽:“韦宜,你那边还没消息吗?”
韦宜皱眉,她正烦着呢,“附近那家五星级酒店,顶层只有两间总统套房,我上个月就让人致电过去,想预定一间用作生日party,那边却说两套房早被订出去了,近几个月都不行。”
刘洁颖是普通长相,虽没李倩家境好,但她脑子转得快,瞟一眼韦宜神态,她把话题延伸出去:“谁订的啊,不会是我们学校的吧?”
韦宜把玩着自己手机:“一间当然是那人的,另一间就不清楚了。”
后头的程菲留齐耳发,总垂着头,看起来比较腼腆,她终于插上话,自以为提出了个好建议:“你们那么熟,借用几天办个party,总可以吧?”
韦宜转头瞧她,翻了个白眼。
程菲惶窘地低下头,专心看脚下的路。
韦宜摆手,露出些微不可察的忌惮和不安,“这种事,用不着找他,我们另换地方。”
她一瞥眼,瞧见乐晓之从身边走过,停下脚步,转头问:“乐晓之,你和余晖怎么样了?”
乐晓之回头,表情平淡:“不怎么样。”
韦宜哼了一声,讽道:“装模做样。”
乐晓之没吭声,往教学楼拐去。
刘洁颖观察着韦宜,狡黠地笑了笑:“我看乐晓之挺怕你的,和你先前的判断完全不一样啊。”
韦宜斜睨一眼乐晓之的背影,“你们不懂,恶人自有恶人磨。”
程菲嘀咕:“她惹不起,还躲不起么。”
张老师的办公室在三楼,朝北最里面。
门开着,乐晓之敲两下,“张老师。”
张杨伏案写字,听见声音抬头,见是乐晓之,“进来吧,”她停了下,又说,“进来把门带上,反锁。”
乐晓之依言。
张杨年近四十,气质出众,因保养得当,看起来像三十出头。她从景大出去,别人都当她是留学归国的大学教授,谁能想到她只是个系里的辅导员。
张杨放下笔,拎起手边钥匙,起身去开书柜的门,取出最上面放的三个文件袋,递给乐晓之,“我们坐下说。”
乐晓之双手接过,见张杨坐下,才坐到张杨对面,打开最上面一个。
“春芽福利院,被学校纳入志愿者活动已有几年,可其地理位置偏僻,没有直达的交通工具,往返一趟就得大半天。大学生的周末都想躺着或是娱乐,周内有半天课的,报名地点几乎都选在市区,或离景大近一点的地方,报名去春芽福利院的就更少了。”
整个学校,近三年去过春芽福利院的学生名单,一张纸上还空了大半,表格是根据报名次数由多至少依次排序,报名最多的学生,乐晓之往前看名字:柯乐。
“若不是志愿者活动,算在必修学分里,恐怕去的人更少。这几年,已有部分家长投诉到学校,说志愿者活动的基本前提是自愿,把志愿者活动算在必修学分里,不就变成强制性了么。校董事会那边对于此事,分歧也很大,还是校长力排众议,继续推行这项制度。”
“志愿者活动的学分是四分,赶在大四下半学期开学前完成十二次就行。考虑到春芽福利院的特殊情况,我和系里领导反映,学校层面也上过几次会,多方周旋后,终是敲定此事。”
乐晓之继续翻,看到最新修改的活动细则里,报名参加春芽福利院的活动,去一次会盖两个章。也就是说,只需去六趟,就能修完四个学分。这样一来,着重考虑往返成本的学生,很大可能会报名去春芽福利院。
去的人多了,福利院就热闹了,想必杨院长和孩子们会很开心。
乐晓之随之一笑,感激地说,“张老师您费心了,谢谢张老师。”
张杨没受这话,表情很淡,“我一个辅导员,也没那么大能力,你再打开第二个文件袋看看。”
第二个文件袋里,装着厚厚一沓照片。
“不仅是你,她也密切关注春芽福利院,上个月成立的春芽基金会,就是由她带头发起,也因此募集到不少资金。第一批资金的流向,就是捐赠五十万元的童书给春芽福利院,童书尚在运输途中,估计下周就能送到春芽福利院。”
照片里是春芽基金会的成立现场,站在中间的女士端庄温婉,她上台致辞,旁边的PPT停留在感谢各位四个字上,还有一些照片是这位女士与基金会各成员的合照,目光温柔,笑容和煦。
乐晓之把照片装回文件袋里,打开第三个文件袋。
“景春小学,是距离春芽福利院最近的小学。考虑到福利院孩子们的上学问题,春芽基金会的第二批资金流向,就是承诺每年向景春小学捐赠十万元的图书,以及在景春小学设立春芽奖学金,算是帮孩子们争取到景春小学的入学名额,解决了适龄儿童入学时要求查验学区房,以及摇号上学等一系列问题。”
文件袋里依然装有照片,记录了景春小学的捐赠仪式上,她和景春小学校长,以及校方各领导的合照。
乐晓之的手指,轻轻拂过照片上的俪人,岁月停在她的眼角,开出一朵不败的花。
乐晓之问,“关于她的私事,张老师您知道多少?”
张杨本不必说,但她想了一会儿,提醒乐晓之,“她毕业于美术系,这你知道吧?”
乐晓之点头。
张杨没再说话。
乐晓之愣了一下,明白过来张杨的意思。
她要问私事,说白了就是八卦,张杨作为辅导员,自然晓得祸从口出的道理,提点她的话,人尽皆知,所以没什么问题。
她悟不出来,是她的事,悟出来了,也是她的事,这些都和张杨无关。
提及私事,张杨顺带说起自己的私事,“杨院长年龄大了,现在福利院很多事,她都力不从心,杨院长希望我能接任她的工作。我在学校这边,也有很多事需要交接,再过个一两年,我打算把这边工作辞了,去福利院那边。”
张杨把话一口气说完,没给乐晓之插嘴的机会。
乐晓之仍旧望着照片,面无波澜,“一切听杨院长的安排。”
张杨细观乐晓之的表情,直言道:“我以为你不会同意。”
“我信杨院长,她看人不会错。”
乐晓之肯定了杨院长的眼光,也意味着她认可了张杨,这出乎张杨所料。
张杨有一瞬恍惚,有生之年,她竟能听到乐晓之的肯定。
她转头,眺望窗外,多年前和乐晓之的碰面,好像也是这样一个雨天,她回忆着,喃喃道:“毕竟我的事,你都知道。”
乐晓之抬头,面不改色,“什么事?”
张杨自讽地笑了笑,举目远望,“我下个月结婚,酒席在老家办,他是老家那边人,我们一起长大,”张杨顿了顿,“我没想瞒他,他也知道我的事。”
乐晓之又问,“什么事?”
张杨回头,目不转睛地盯着乐晓之。
乐晓之神情自若,大大方方任她端详。
张杨败下阵来,认命了似的,又说,“我们两计划在福利院领养个孩子。”
“哪一个?”
“壮壮,”张杨回答。
乐晓之看她。
张杨觉得,这一次,她好像才入了乐晓之的眼。
“壮壮的情况,你非常了解,他不是孤儿,也没有被遗弃,纯粹是走丢了。他的具体信息包括指纹,已在公安局备案过,那边会定期发布走失公告,一旦壮壮和家里联系上,他是要回家的,春芽福利院只是供他暂时休憩的港湾。”
港湾……
张杨默念一遍,确是她才会说出来的话。
“我知道,”张杨严肃起来,“他和家里人联系上,想回家的话,我们也不拦他。”
“杨院长知道这件事吗?”
“她知道,她说看你的意思。”张杨回。
乐晓之一脸无奈,“看我的意思?怎么听起来,像是收养我。”
乐晓之笑了笑,又说,“上周末我在学校,这周末我去一趟,顺便问问壮壮的意思。”
“这么说,你同意了?”张杨问她。
“不完全是,壮壮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乐晓之也望向窗外。
时间好像过去很久,可只要一下雨,她又觉得一切恍如昨日。
乐晓之的手机振动。
李莎莎发来微信:晓之,你什么时候回来?面都坨了。
“张老师,没其他事,我先走了。”乐晓之对张杨说,起身把文件袋装进包里。
张杨颔首。
乐晓之走到门口,拧着锁转回来,开门。
“乐晓之,”张杨叫她。
乐晓之回眸。
张杨张了张嘴,没说一句话。
乐晓之却听懂了,她对张杨鞠了一躬,“福利院的事,我替杨院长还有孩子们,和您再次说声谢谢,谢谢您一直以来的关注和帮助。”
乐晓之出去,顺便带上门,没再回头看。
门锁阖上,张杨坐下。
隔着那道门,乐晓之关得干脆,也走得潇洒,一往无前。
张杨却像被锁到里面,留在过去,一直都走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