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劳克蹲下检查那具蜥蜴尸体,拿出魔物图鉴,翻开。
“发现什么了?”桑迪亚哥蹲到他旁边。
“这是只棱镜蜥蜴,镜像术与镜像跳跃术的灵感来源,栖息在矿山深处,以含魔力较高的宝石为食。但奇怪的是,卡亚多斯不以宝石闻名,根本不是这种魔物的栖息地。”
多伦围着克劳克转圈,几度张口,又闭上,但最后还是忍不住说:“森德先生,歇歇吧,你的伤还在渗血!”
克劳克摇头:“谢谢,我也想找个地方躺会,可惜有点疼,根本合不上眼。”
桑迪亚哥看眼少年缠在腰上的布,那紫色布料快要被完全染红。他知道克劳克没有休息的意思,只能帮他分散注意力:“说不定从哪里迁徙来的,或是本地未发现的族群?”
“不是没可能。”克劳克指指蜥蜴的脖子,“但我知道,野生魔物不可能带项圈。”
桑迪亚哥这才发现这只蜥蜴的脖子上围有一条项圈,由于颜色与表皮相近,一直没被发现。克劳克又把蜥蜴翻面,露出白花花的肚皮与系在项链上的硬铁板。
这铁板上用红色的魔法颜料绘满了咒文,但早已没了魔力波动。克劳克尝试查验这些咒文的效果,但什么都看不出来。没办法,他来这个世界才半年,从“白面具”身上学到的魔法也只局限于幻术,其他的他实在搞不明白。
只能推测,这只性质特殊的魔物是被故意送进夫鲁夫鲁的体内的,但为了什么目的,目前还不得而知。
克劳克把咒文的轮廓大致记下,想起身,却向一旁倒去。多伦赶忙扶住他,将他抱到角落里,脱下自己的外套垫在宝石上,期望让他躺得舒服些。
克劳克点头道谢,呼吸有些急促,闭上眼,睫毛如垂死的飞蛾般微微颤抖。
另一边,铁皮终于改装完毕。钻车已经完全报废,所以他干脆把它拆了,将拆下的零件用于改装、升级、修复那已经破烂的轮椅。
如今,那轮椅不说焕然一新,也是大变模样,不仅在椅背后多绑了一台引擎,还全面升级了防御框架与操作面板。
这次算临时赶工,没经过实验,矮人也不知道这架作品能发挥什么程度的性能。
为保证一次成功,改装时并未考虑后续使用,而是让全部机能超负荷运转,这样能产生出相当大的爆发力,甚至能在短时间内比钻车还快。
但这辆轮椅经不起长时间运作,也就是说,他们只有一次机会。
青草捡来不少稳定魔力水晶,用于给轮椅充能。
一切准备就绪,只剩一个问题。
“我们这五个怎么挤在一张轮椅上?特别是还有青草与多伦这俩大家伙。”铁皮擦擦汗,总不能把人丢下吧。
克劳克喘口气,举手:“不是没有办法。”
——
“这就是你说的办法?”矮人抬头看看克劳克,要是熟人这么耍他,他估计会直接跳起来,一拳糊在对方脸上。
“理论可行,而且我曾见过有人这么干,以各位优秀的身体素质,应当足以支撑这个姿势。”
克劳克所谓的办法就是叠罗汉,以最重的多伦为基底,一路往上叠。只有克劳克自己轻松些,考虑到他伤患的身份,铁皮特地用钻车座椅里的棉花给他在轮椅背后造了个“贵宾席”。
“见过?是在马戏团见过么。”桑迪亚哥挂在青草身上,眯着眼,“我好像听见轮椅的咔嚓声了,真的能跑起来吗?”
虽然精灵眼神不在自己身上,但铁皮知道这是在问他,于是擦把冷汗,回答:“跑起来是肯定没问题的,我特地加固过。”
这种设计本是为了防止逃出的过程出意外,没想到在这时起了作用。
“请问,能快点出发么,森德先生还受着伤……”多伦弱弱地插嘴。
矮人揉揉眼角,确定大家都准备好,打开引擎。
轮椅如离弦之箭般冲出去,青草差点没维持住平衡。有好几次,轮椅的前端高高扬起,全凭多伦体重优势把轮椅压回来,才避免了“椅毁人亡”的结局。
迎面而来的气流让人喘不过气,两侧的肉墙不断向身后奔去。
多伦隐隐能闻到泥土味,还能感觉到明显的震动,他觉得这是个好兆头,意味着离夫鲁夫鲁的那张大嘴不远了。
他兴奋地把自己的发现告诉其他人,但除了他以外的所有人都脸色骤变。
铁皮调整方向,靠向旁侧。保护轮子的铁外壳与嵌着宝石的肉墙摩擦,呲出火花。远处响起轰鸣,大量砂土化作浪潮席卷而来,差点将轮椅冲走。
“麻烦!”铁皮皱眉。
“但也是机会。”克劳克微弱的声音从车后传来,“说明它正大张着嘴。”
轮椅一路向前,远处便是那满是獠牙的巨口。铁皮深呼吸,猛推摇杆,轮椅竟是跑上了肉墙,与奔流的土石平行。
突如其来的重力变化让青草夹紧了腿,只差一点,车轮就要完全悬空,坠入泥浪里。
所有人都不敢再呼吸,轮椅的半边车轮已经离地,但那出口已然不远,就差一点,只差一点!
轮椅驶入最后的路途,圈圈细碎獠牙在蠕动中向车轮刺去,虽没造成损伤,但也让轮椅如颠勺般上下抖动。偏偏这时,土流渐渐萎缩,那张嘴正要收拢。
时间不够!桑迪亚哥和铁皮同时浮现出这一念头,颠簸对轮椅的速度造成的影响不可忽视,凭目前的状态,在到嘴边前,他们会先一步被獠牙与肌肉碾碎,这次可没有水晶罩了。
“刹车!紧急刹车!”正当铁皮不知如何是好时,克劳克从车后的软布袋中探出半边身子,被多伦的肩膀磕掉一颗牙,但他顾不上这些,用全身力气大喊,“快!”
铁皮下意识动了手,敲下紧急制动按钮,紧接着,巨大的惯性令所有人飞了出去。
矮人这时候才想起来,他又忘给轮椅加安全带了。
巨口与獠牙在身后收拢,多伦蜷起身体,收回差点被獠牙碾碎的脚,之后是一阵失重感,龙人朝身下望去,只见他们身处一座巨大的地下空洞中,周围毫无光亮。他竖起金瞳,慢慢睁大眼。
在地洞中央,有一座伫立在黑暗中的巨大建筑,虽说早已化作废墟,却还是能依稀感受到他初建时的巍峨。
那应该是座神殿,外墙上,浮雕与壁画来回交错,屋顶覆着一层老旧但依然鲜红如血的砖瓦。从半空俯视,最显眼的是神殿中心的庭院,其中依然还盛开着鲜花。万千花朵簇拥下,圣母伊莎贝拉的巨型石雕头颅高仰,眼眸紧闭,泪珠从眼角滑落,停在嘴边的微笑上。
若接着下坠,他们会落进那座神殿里。
多伦不怎么担心相处两年的异族同伴们,他们都是以魔力强化肉身为主,身体强度很高。但森德先生一定会摔成肉酱!
多伦咬牙,把克劳克拉进怀里。他不知道自己的怀抱会不会再次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但此时已经没办法顾虑太多。
随着几声轰鸣与剧痛,尘烟弥漫,多伦起身,擦去额角流下的血,慌张地看向身下。森德先生咳嗽两声,缓缓直起上身,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好在没出事。
多伦松口气,用竖瞳环顾四周。这是间房不大,家具都已腐朽,看不出原本的模样。尘埃溅起,在每个动作下如卷云舞动,细沙浇在头顶,淅淅沥沥,细雨一般。
房外传来“夫鲁夫鲁”的怪声,多伦警觉地打开破烂不堪的木窗,悄悄往外望去,发现夫鲁夫鲁将遗迹围在中心,头塞进身体缝隙间。根据周边地表的凹陷程度来看,应该是把神殿周围当做了巢穴。
根据落点估算,这应该是神殿外围,附近没看到其他人,应该是飞到了其他地方。
“多伦?”克劳克问,“你在吗?”
“我在!我在!”多伦赶紧回到克劳克身边,少年摸索着,直到鼻子几乎要碰到一块,才能勉强看清黑暗中的人影。龙人这才想起来,普通人类是没法夜视的。这样陌生的环境,还受着重伤,这太危险了!
他尝试寻找照明工具,运气不错,房间里有张供桌,上头还留有根烧到一半的蜡烛。
多伦向梅露齐娜祈祷,检讨自己偷盗与亵渎的罪过,然后将烛台小心捧起。
那蜡烛不知混了什么颜料,竟是金色的,但却有股令人不适的恶臭,有点类似腐烂的动物尸体。可能是放了太久,导致蜡烛过期变质,但眼下能照明就好,没得嫌弃。
“这里有蜡烛!森德先生,你有火吗?”
少年仔仔细细的看,才找到黑暗中的烛芯,打了个响指,火焰便在蜡烛上燃起。这是最低级的火魔法,大多数冒险者都会这招,相当方便。
淡金色火苗如小太阳般将黑暗驱散,照亮屋内。这应该是间双床房,床榻上的灰尘几乎快堆积成山,衣柜和书桌也在岁月的侵蚀下破烂不堪,几本不知名的书早就看不清内容,似乎吹口气就能让它们灰飞烟灭。
克劳克打算站起来,突然,耳边似有人敲响大鼓,震得头脑发昏,酿跄几步。
多伦赶忙用身体撑住他,才没让他栽进碎石堆里。他知道这是快到极限了,随时都有可能昏死过去。
“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少年喘着气,鼓点带着固定的节奏,不断在耳边回响。
“什么?”
“好像有人在敲鼓,又好像有人在我耳边说话……乱七八遭的。”
“没有,森德先生,您怎么了?”
克劳克摇头:“可能是有点幻听。”
多伦面色一沉,血丝从牙龈渗出来。
他当冒险者时,听公会的前辈说,要是人在重伤时出现幻觉,就说明情况进一步恶化了。
克劳克想起身,但多伦实在不放心让森德先生自己走,思索一小会,他脱光衣服,团起来,垫在背上,让少年慢慢靠上自己的背,并尽力放松手上的力道。之后,深深望眼窗外的巨大肉虫,走出房间。
这次狩猎简直不要太失败,如今,他们已经失去一切能威胁夫鲁夫鲁的手段,当务之急是活下去,并想办法离开这座未知的地底遗迹,回到地面。
对了,还要找到其他人,不知他们怎么样了,希望不会有事。
龙人用肩膀推开门。走廊中挂着早就模糊、朽烂的油画,偶尔有些不知名的甲虫从石缝里爬过,甬道中寂静无声,除去多伦沉重的脚步外,就只能听见克劳克虚弱的呼吸与风挤过缝隙的声音。
走了一段路,多伦觉得这样实在是太慢,加上背上还有病患,现在不是慢悠悠找出口的时候。龙人只好在心底为损坏遗迹谢罪,然后深呼吸,一记回旋踢踹向走廊墙壁。
道理很简单,只要破坏面前的每面墙,总能找到出去的路。
可当变成龙爪的脚触碰墙面时,一股斥力猛然爆发,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阵灼痛。龙人倒飞出去,在最后时刻只来得及把身后人护到胸前。
他的身体重重砸在身后的墙壁上,浑身骨头仿佛断裂,这种异常状况,宣告着多伦依靠蛮力逃出升天的计划完全破灭。
克劳克微微挣扎,示意龙人放开他,之后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扶着墙,蹲下,手掌按上墙壁,片刻后就有了结论:“封印……或者说是结界,相当可怕的水准。我们能进来,却出不去,是单向封印的类型么?”
“森德先生!”多伦赶忙把他重新背回背上,“求你不要再动,也不要在说话了!省点力气会比较好。”
“我还很有精神,又不是快死了。”
“听上去像是快了……”
克劳克揉揉多伦的金发:“不走出这座遗迹,就没办法回到地面,更别提去就医。”
“不过真是奇怪。”不等多伦回话,他又看向四周,“这栋建筑估计有很长时间的历史了,似乎有人居住过,谁会住在这种暗无天日的地下?难道原本在地上,之后被掩埋了?可建筑内只是落灰,没看到被掩埋的迹象,是某种大范围魔法么?”
“森德先生!”
“好,我再交代一件事就闭嘴。”少年安抚似的拍拍龙人的角,“凡是魔法,就必定需要魔力维持。这里看上去没人,说明肯定有魔力源在支撑封印。按照仪式魔法的基本原理,魔力源应该位于仪式法阵的中心位置,把它取走,封印应该就会散去。”
多伦犹豫片刻,用力点头。
“那就拜托你,我要稍稍小睡一会。”
多伦浑身一激灵:“不……不行!别睡!”他听说,有不少人这么说后,再也没睁开眼。
“好好,我不睡。真是的,人类没你想的那么脆弱。”少年十分无奈,慌慌脑袋,皱眉,那些鼓点与呢喃似乎愈发紧凑,似乎在催促什么。
多伦不信,人类的脆弱他再清楚不过,尤其是森德先生,他太轻了!在多伦的印象里,“瘦”通常与“弱”挂钩,哪怕是看着纤细的桑迪亚哥先生,也是有不少肌肉的!
龙人在走廊中穿梭,努力回想坠落过程中看到的建筑全貌,但很可惜,只凭一眼,根本来不及记住布局。
不过,他对开满鲜花的大庭院印象深刻,那里好像就是神殿正中心,还矗立着一座圣母像。他不知道为什么地下会开出那么鲜艳的花,但如果顺利的话,说不定能爬上圣母像,用火光和声响让铁皮他们在庭院聚集。
可该怎么找到去庭院的路?多伦思考许久,但依旧没有好主意。毕竟他不怎么聪明,且早已习惯听从,几乎从未自己做过决定。可森德先生已经负伤,平常负责指挥的铁皮也不见踪影,没人告诉他该怎么办。
如果是铁皮或桑迪亚哥,不,哪怕是青草,遇到这种情况,也肯定比他有办法吧。只有自己这种傻瓜才什么办法都想不出来,但他能怎么办?放弃吗?可那就等于丢掉森德先生的命!与谋杀有什么区别?
多伦回头看看克劳克,少年一直保持清醒,黑瞳反射着蜡烛的光,脸上的微笑不曾变化。龙人垂下头,克劳克是个好人,这样的人应该幸福长久的过一辈子。至少,也要比自己这种怪物要长寿才行。是啊,他必须活下去,然后……然后……
“那我要人,这样吧,多伦离开矿区后得来帮我的忙。”他想起不久前克劳克说的话,等到出去的话,他就能和克劳克一起走,无论去哪,都不用再孑然一身。
龙人停下脚步,猛然发现,自己想救森德先生的心思并不纯粹!
“多伦,你要记住,善是纯粹的,践行善举时,切莫让善意渡上**的光辉,那样的善充满虚伪。”
这是他第一次违背修女的教诲,这让他惊慌又茫然。
多伦开始默默忏悔,理性在叫他及时将**与善意剥离,但他无法勒紧心灵的缰绳,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拖着前行。
或许……或许只有一点点,他在心底渴求着,渴求站在这个人身边。这样的话,这样的话……
他是不是能更像人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