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克劳克一行,赤铜走上天台,四下观望,不见人影,只有气流穿过缝隙的声音。
忽然,他俯下身,向虚空行礼:“还请转告殿下,我有要事求见。”
他就那么一直弯着腰,半晌,身后空间荡出涟漪,激起凤璇,令人直打寒噤。赤铜深呼吸,缓缓放平身子,扭过身。身后不知何时多出个高大女性,近似两米,衣着粽褐长裙,多孔黑纱自头顶垂下,看不到面容。
矮人族长汗毛耸立,空气中紊乱的魔力在向他诉说面前之人的危险性。赤铜自以为见过不少强者,但能有此种压迫感的家伙,万中无一!
“殿下有请。”女人声音像极砂石的摩擦,身下阴影如浇在地上的死水,一摊,蔓延开,直至覆盖整个天台。
赤铜感觉身体在下沉,浑身如被上千条毒蛇缠绕般冰寒,又仿若冬季未冻的泥沼。他咬紧牙关,压抑住反抗的本能,缓缓放松身体。
紧接着是一阵窒息,好不容易轻松些,赶忙捂住喉咙,大声咳嗽。良久,他揉揉双眼,慢慢站起来,柔和光辉晕散在地,自己已处某个陌生房间。屋内的家具都是矮人风格,只不过刻意为外来者平衡了体型,乍看毫无特色,就像矮人聚落任何一家稍大旅馆的套房。
王子克里西斯端坐于不远处的沙发上,周边没几名侍从。他冲赤铜点点下巴,让他在对面的位置坐下。矮人握了握拳,先行个礼,才听命落座,双腿腾空,拳头按在膝盖上。
“最近聚落不大太平,族长不去维护秩序,来找我是干什么?”克里西斯轻啜红茶,皱眉,放下茶水,往杯里加了不少砂糖。
赤铜恭敬道:“聚落的情况十分危急,您的手眼不俗,大概都是知道的。矮人与人类的冲突有愈演愈烈的趋势,甚至出现伤亡,再这样下去,后果不堪设想。此番前来,是恳求您收回命令,解除封锁,让客人们离去吧!”
克里西斯喝完半杯茶水,又往其中加了半杯牛乳:“我并没有下过命令。”
“……什么?”
“你忘了吗,族长先生。”他露出微笑,“我只是建议,下令封锁矮人聚落的,是你自己啊。”
“什么!”
克里西斯摇摇管家铃,仆人敲敲门,捧着托盘进来。托盘上只放着一枚指甲大小的石头,上面刻满咒文。王子挥手,仆人就行了个礼,指甲轻叩在石子上,一段声音回荡于房内,正是赤铜与克里西斯的谈话记录。
“开幕式出现凶杀案,而且还是在我眼前,不知族长有何想法?”
“凶手胆大包天,竟敢在王室眼前犯罪,我自然不会放过,请您放心。”
“可客人们似乎陷入恐慌,争先恐后的要逃出聚落,凶手怕是会混进人群逃逸啊。”
“这……”
“建立封锁线,如何?这样,凶手就会留在聚落里,困兽之斗,总比追猎方便得多。”
“嗯……我明白。”
音频在此处结束。
克里西斯敲敲杯壁,笑道:“你听,我从未有过命令,只是‘建议’而已。你随时可以撤除封锁,矮人部落不是自治么?”
说什么屁话!建议怎么可能真是建议!他哪有得选!赤铜面上不变,牙齿却恨不得磨出火星。不过他也明白,这就是种甩锅手法,他也不是没用过。
赤铜看看身边的仆人,单从魔力水平看,比自己高的有限,而克里西斯还很年轻,就算接受精英教育也很难在战力上赢过自己,只要趁这时突然发难,说不定可以让他付出代价!
青筋绷起,目光聚集,呼吸越发沉重。有机会,王子脖颈如此纤细,跳起来就能碰触,脖子侧面的血管随着饮下茶水而跳动,一动不动的喉结看起来轻松就能戳破。
“那我就不打扰了。”谋害王子没有任何好处,甚至可能让整个聚落跟着陪葬。再者,他不信一位王子会让自己处于危险中,身周肯定藏着护卫,或者有保命的魔法道具。最终,赤铜还是低下头。
克里西斯放下茶杯,其中茶水已尽:“既然如此,还请赤铜先生好好努力,我还有不少要紧事,恕不奉陪。”
一声轻笑,再度摇铃:“送客。”
阴影从每处缝隙中渗出,再度将赤铜包裹。下一秒,脚踏实地,竟回到天台。
赤铜长叹气,让王子负责任看来是不可能了,接下来,聚落的混乱还会持续很久,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先解除封锁再提。
小地方为数不多的好处,就是命令传达的相当快。不到两小时,环绕整个矮人聚落的封锁线就已经完全撤除。消息由广播通报,希望所有人类游客尽快远离。
真是个天大的好消息!聚落中的人们欢呼雀跃,尤其是被被游行折腾得够呛的那些人,通报让他们松了口气,有的连行李都来不及,就迫不及待地奔入阳光里。
真是个天大的坏消息!一部分矮人咬牙切齿。那群罪犯,打了他们的朋友,杀了他们的同胞,把他们的家乡搞得一团乱麻,居然就这么算了?什么时候犯了罪,还可以拍拍屁股走人?
老比尔第一时间收到消息,彼时,他正琢磨着给酒扎换个颜色。按照他的喜好,每个酒扎都该是不同的花色,一排排摆在身后,配合霓虹灯,彩虹似的,赏心悦目。可矮人们都觉得有点太花俏了,朴素装修才是矮人们心头好。
怎么办呢?自己的喜好很重要。调酒是门艺术,老比尔坚信这点,不同的心境调配同一杯酒,总会有微妙的差别,在符合审美的场所工作,肯定会比压抑的地方好得多。但客人喜好也尤其重要,这家店开了四十多年,总不能是因为他自己的喜好。
他就是在这种时候收到广播的。
老比尔愣了许久,如梦初醒似的拍拍脑门,从卧室推出行李箱,为了这天,他已准备多时,随时能够启程。
突兀的,脑海中想起前两天,那名奇特客人的劝告:“再过不久,矮人聚落就会解封。我知道您想离开聚落,不过千万别选在解封当日。”
他又鬼使神差的把行礼推了回去。听劝是种美德,而老比尔十分赞同这种美德。
今天不走,那要干什么呢?老比尔回到店内,空荡荡的,橙黄灯光中,细小微尘清晰可见。游行发生后,这地方一个客人也不剩。
还是擦擦桌子吧,他想。抹布吸饱水,转眼间就把吧台洗涮得锃亮反光,镜子似的,倒映出张满是皱纹的、熟悉的、白得不健康的面庞。收拾完桌椅,又想着地板是不是脏了,于是弯下腰,把每块缝隙中的污渍扣出来。再然后是玻璃……
做不完,还有好多事要做。货架要上货,总不能点单才从仓库取。门铃有些老化,按三下才有声音。糖浆得补货,年轻人经常会点。
真奇怪,自己一把老骨头,还生了病,做这些费力的活,却越做越精神。这里不够整齐,那里不够干净,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小酒馆有如此多的瑕疵。
由于存货不够,货架有了空缺。补不满,看着静不下心,怎么办?总不能像往常那样订一整套回来。他是要走的人……嗯,他要走了。思来想去,越看越膈应,不解决,怕是上了火车或者传送阵都得念叨个不停。
他只好收拾行装,从收银机里取出几张纸钞。这台老东西今年二十多岁,又脏又旧,拉杆和抽屉都有些卡,魔力传达速度也有延迟,回来路上,可以顺道买些润滑油,明天走前,再去找下修理工。
出门,锒铛叮当。
“我出去下。”他对酒馆内说话,仿佛有什么人在里头。
深秋的聚落天气颇凉,或许是冬日将近吧,山内水汽沉淀下来,为街道铺上薄雾。有的还结为淡霜,浅浅的,刷在石砖上。
明明不晚,街上却还是看不到多少人,刚开放那会时,这条街多热闹啊!好奇的人类,好奇的矮人,两方本互不对付的种族犹豫着彼此接触。此时却只剩下穴鼠踩上下水道盖的“噔楞”声。
大多数店都关了门,好在他老朋友的店面还开着。这是家不大不小的杂货铺,店家是酒馆常客,来这买东西,通常会有些优惠。
店里没多少顾客,老板闲得在收银台后打瞌睡,见到老比尔,不禁有些讶异:“今天封锁解除了,你不是要走么?老比尔。”
“明天再走。”老比尔咕哝一声。“店里糖浆了没了,来买点,要之前那个牌子的。”
“你明天就走了,其他人都把剩余的货往外送,你怎的还往店里搬呢?”
老比尔只是笑笑。
老板不再多问,从后头搬出纸箱:“可够?”
“够!够!”老比尔小心数出钞票结账。
“这些不够。”老板摇头,报了原价。
“怎么没优惠了?”
老板嘁了声:“还不是有人在我仓库放了把火,存货全烧没了!今早还爆出死了人,啧,真不吉利。一下子损太多商品,再给你打折,就太亏本了!”
“可真不容易。”老比尔又数出些钱。
老板收好,又问:“你的店找好下家没?”
“下家?”
“就是卖掉。”
老比尔摇头。
老板压低声音,手拢在嘴边:“我正好有个朋友要盘家店面,你那块地段好,又没下家,不如交于我来,等合同签好,我再给你转钱过去!”
老比尔眉心缩在一块,咕咕噜噜低语些什么,甩头:“不卖!”
“不卖?你还想远程开店不成?听我句劝,一来天高地远,管着麻烦。二来,你那调酒手艺也没几个人比得上,酒馆啊,一半靠人情,你走了,能有几人去?能赚几个钱?”
老比尔还是摇头:“不卖!”
“你就犟吧!”老板鼻子哼气,不再言语。
老比尔搬起糖浆,道别后出了门。这下柜台就齐全了,还得修门铃和收银机,还得重整仓库,还得试验新菜与新酒水。做不完,事情怎么都做不完,感觉做完一件,下件就冒到眼前。这下该怎么走得了呢?
他发了愁,站在十字路口,一动不动,如何是好?还有好多事没做完,可待太久又耽误行程。
雾中传来吵闹,老比尔回神,好像是传送阵方向。真奇怪,大街上都没人,谁在吵架?听着好像耳熟,有点像他的老顾客。
出于爱管闲事的和事佬性子,他不自觉地走向争吵中。
雾中景色逐渐明晰,果然,有一方是老伙计。矮人锌桶带着大帮矮人,将几个人类团团包围,两方互相瞪着眼,感觉下一秒就要撕到一块去。
“你听好了!”衣着体面的男人用手帕擦去衣角尘土,“我再说一次,那家伙是踩空了摔下山崖的,与我们没一丝一毫的关系。怎么,难道只因为我在场,就把我当成凶手么?”
“放屁!你他娘的!我都听人说了,就是你们这群家伙非要硬闯封锁线,才会让他踩空!哈,说不定还有人推了一把。你们把这儿搞得乌烟瘴气的,就想一走了之?”
老比尔站在人群外,眼看双方眼睛越来越红,怕不是要打起来,赶忙出声打断:“出什么事啦?”
所有人齐刷刷看向他,锌桶看见熟人,略微平静些许:“啊,是老比尔,今天封锁没了,不走吗?”
“我明天走。”老比尔不声不响的站在二人中间,将矛盾隔开来。
他只是个酒店老板,但这些天,也能看出来人类和矮人的矛盾愈发尖锐。现在大家需要的是和平与冷静时间,再出现混乱绝非好事。
没关系,以前也解决过不少酒疯打人与邻里纠纷,这次在他看来也与那些乱子没太大差别。
“你评评理!”男人看见是个人类,还以为是来帮自己的,赶忙诉苦,“我只是合理合法的想离开聚落,这群流氓居然敢拦我!”
“合理合法?好啊,你这时候合理合法了!”锌桶抡圆胳膊,“那你今早怎么回事?偷偷跑到封锁线去,想溜走就算了,还害死了我兄弟!”
男人狡辩道:“我只是跟在后头,前面的人又不是我!你不去找领头的报仇,挡我的路作甚?”
“哈,你们各个都有罪!前头往前冲,后头往前挤!多大力气?我可怜的兄弟,就那么摔进河道,至今都没找着尸体!还不是你们不守规矩。”
“都安静下,哎哟,找守卫来处理好不好?”老比尔也头大,几天来死的人够多了,要是情况继续恶化,保不准得再死几个。
“不成!”男人不停摇头,“矮人的守卫肯定向着矮人,让他们来岂不自投罗网!”
锌桶也不同意:“呵!我兄弟就是当守卫才死的。那个赤铜,当个什么族长?手下死了,一点不追究!好哇,当初说要和人类搞共荣的时候我怎么没看出来?他哪里还是矮人的族长?就赶着舔人类大爹的脚!估摸着随便来个人类站面前,他都恨不得都得下跪,简直就是个奴才!守卫?屁的守卫!奴才的奴才!”
老比尔没法劝些放下仇恨之类的话,无论从哪边都占不到理,可要是打起来,怕双方都不好过。
“收手吧,你们在这样吵下去,说不定会出大问题。一打起来,无论死的活的,都捞不着好。”他只好这么劝。
男人连连点头:“就是就是!我们各退一步,别僵在这。”
“我们上法庭。”老比尔瞅男人一眼,说。
“法庭?矮人的?开啥玩笑!”男人皱眉,“先不说要等多久,矮人的法律跟玩笑似的,还一点都不公正。”
“嘁,人类的法律也没公正到哪去。”锌桶冷笑着。
男人不管这些,阴阳怪气道:“明明矮人是凶手,竟还把罪责栽赃给人类。哼,甚至还要灭口!”
“啥?你没听辟谣吗?”锌桶气得跳脚,“那个编辑就是凶手!”
“哪有那么巧?刚爆出来命案,人就死了!一看就知道是可疑安排。还辟谣,别让人笑话!死无对证,不随你们编排?”
锌桶挥舞拳头就要揍人,老比尔赶忙拦住。矮人一咧嘴,搂过旁边一名眼睛通红的女矮人,对老比尔说:“你不在乎我,也得在乎我弟妹。她孩子才一岁多,就没了做爹的,我不求偿命,总得给娘俩一个交代吧?”
那女矮人脸色又白又青,眼睛都哭肿了。老比尔心里不是滋味,斟酌些许,下定决心:“我们没法断,让上头来吧。”
“我不接受矮人审问。”男人哼气。
“那就去人类那边。”老比尔说。
“不成!”锌桶反对,“我听说人类法官不把矮人当回事。”
“不是你。”老比尔指指自己,“我来。”
双方都愣住了。
“我是人类,法官会放上台面。要是再不放心,听说殿下在聚落里,我去大街上下跪,去哭,去申冤。反正就费张老脸,请殿下帮忙。聚落是库卡撒的领土,就算是为了面子,殿下也得出来说两句。”
锌桶皱眉思考可行性,男人却白了脸,头一次表露慌张。见这副模样,老比尔心里有了数,看来他确实在封锁线上对锌桶的兄弟做过些什么。
男人怕了,本以为来了帮手,现在看来却是帮凶!拼舆论他不怂,打架他也不虚。要是上了法庭,就算杀矮人会轻判,十多年也少不了的。
他转身要逃,反正离传送阵不远。锌桶旁的女人注意到异常,虚弱的女人眼中露出不合体型地凶光,如狼、如虎、如怪物。手臂猛然绷紧,硬生生挣开锌桶的手臂,袖口中露出刀光。
老比尔同样注意到了男人的行动:不能放他走!如此想到,连忙回身,要抓住男人衣角。
忽的,像是被抽走全部力气,后背又痒又暖,有什么温热晕开,手中纸箱摔在地上。
鲜红铺散开。哎呀,草莓糖浆都撒了,就说不该用玻璃装……老比尔下意识俯身去捡,却使不上力,载到在糖浆里,一时间没能起来。耳边满是嗡鸣,模模糊糊好似看见有人在挥手。
有点没劲,这可不行。锒铛等着修,货架等着上,糖浆得买新的,仓库还得清点。晚上还要开业呢,不能离店太久,醒酒汤要提前熬好,方便明天整理包厢。啊,好忙啊,还有好多事要做呢。
老比尔手臂发力,想起来,却没能起得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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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Chapter 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