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任有道躺在余谓旁边。
余谓想不起来从什么开始,任有道就成为他的“床伴”了。
他们之间无关爱情,又不能是友情,物理上的床伴只是因为躺在一起。
余谓背对着他,睁着眼睛看着黑色的墙面。
似乎捕捉到他没睡着,任有道忽然说,
“你和那个方的关系为什么这么好。”
“他叫方潜鸣。”余谓纠正这个称谓,哪怕在和他说话也没转过身。
“我问你们为什么这么好。”
为什么你能在他面前笑,为什么你在他面前生气,玩闹,释放一切压抑着的情绪。
任有道靠近他,一只手掰过他的肩膀逼他转身。
“你怎么定义好。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余谓看着任有道半撑起身子,视线于是在黑暗中锁定他。
“你们认识很多年了?还是别的。”
任有道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两个人都不明白对方的意思,却非要在这漩涡里挣扎。
“九年。”余谓平淡地报了一个数字。
任有道干笑一声,不知道怎么的有点讽刺。
“还挺久。”
“可时间长又怎么样?时间能决定什么?”
房间太黑了,视线聚不了焦,余谓觉得累了,
“你没有这样的朋友吧,所以你不懂。”
他想转回身子,肩膀却被任有道死死扯住。
他定睛一看,才发现任有道的眼神有些变了,从未出现过的严肃。
“那又怎样?”
“我问你,如果让你在我和姓方的之间选一个,你会选谁?”
空气稀奇地凝固,稍微有些冷。
答案显而易见了,可一个不知道为什么执着地要问,另一个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没说出口。
最后任有道趴下来,脸枕在余谓的锁骨。
“余谓。”
余谓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喊自己的名字。
“我们没有那么多明天的。”
任有道说。
这句话的尾音落下,余谓不知道怎么的就看到某一天的雨,陈逸的脸,那棵树下的盒子和书。
他早就清楚了,他和任有道没有那么多明天的,他和谁都没有那么多明天的。
可是以前他不知道离别发生的时候都没有铺垫。
“你想说什么。”
余谓发现自己说话的声音变了,带点沙哑。
任有道过了一会,忽然伸手去抓他的手心,
“你也喜欢我一下。”
“也对我笑一下。就是生气,也行。”
任有道把脸转过来,再撑起身子,低头去吻他的锁骨。
余谓没有推开他,一只手想捏住他脖颈的碎发,最后却松开了。
“我是混凝土,我没办法喜欢一个人。”
那只手终于还是用力,把任有道的脑袋往后扯开了。
任有道被他扯得笑了一下,头和他的身体分开了,手却还在他的手心攥着。
这个作恶的人,一摸手心都是搞笑的痛苦。
“你牛逼。”
“你最好一辈子都是混凝土。”
他松开余谓的手,睡到旁边去了。
躺在同一张床上的两个人,背对背睡着,紧紧捂着自己的领地。
“争取下辈子不是。”
余谓回答他。
一辈子都是混凝土,有什么办法呢。
他触及什么,什么就从他的生活断裂。
而他们谁也没搞懂这个恨不得把对方呛死的夜。
————
还有三天就是圣诞节了。
早上刷牙的时候方潜鸣闯了进来,余谓咬着牙刷,看着镜子里破门而入的人。
“你尿急吗。”
余谓吐出嘴里的泡泡,说话顿时清晰了好多,
“我给你让。”
方潜鸣却拿一只手抵住他后背,阻止他后退。
“我就是来跟你说一声,我打算今天下午回趟家。”
“为什么。”
余谓脱口而出。
说完又意识到自己的问题不可理喻,他想找补,方潜鸣却笑着推一下他的肩,认真回答他的问题,
“陪爸妈过圣诞节。”
余谓洗漱完毕,点了点头,方才的尴尬转瞬即逝,
“机票买了吗。”
方潜鸣点点头,一时间没人说话,空气好安静。
余谓于是又说,
“过完圣诞节还回来吗。”
方潜鸣摇头,又定睛看他的反应,一边肩膀胳膊靠在门框上有点硌得疼,可他没空顾及。
余谓也只能点头,总是平静的脸上看不出想法。
“也是,直接从你那飞过去更快。你还有论文要写吧。”
“你想我回来吗。”
方潜鸣挡住他,余谓被这句话逼得没有空隙逃亡。
“你三岁吗。”他倏然笑一下,一只手拽住方潜鸣胳膊要把他拉开,“我还不想上班呢。”
“这些事情是想不想就能解决的吗。”
他说完就钻了出去。
方潜鸣一个人在那还靠着门框。
其实只要余谓一句话,他不走都可以。
可惜他和余谓之间,总是差那一句。今天一句,昨天一句,明天还有一句。
想到这里,方潜鸣猛地转过身追了出去,和之前那么多次一样用眼睛抓住余谓下楼的背影。
“余谓!”
而后那个影子转身,和这么多年的影子都重合。
“我买好回程的机票了。”
“从这里飞。”
“到时来机场送我吧,和你见一面再走。”
余谓瞳孔颤一下,像是被他荒谬的做法吓蒙了,可方潜鸣看着他的眼睛,看着看着怎么就看到了惊喜。
被人记挂着的,被人在意的惊喜。
他恨不得现在和这双眼睛说,
「回来是因为我想一遍一遍看到你。」
想说,想逼这双眼睛听到,这么多年压抑的话疯狂想倾倒。
可他在余谓面前是个失声的傻子,他好容易进入余谓的世界,他怕一开嗓就被迫搬离。
“这样你不折腾吗。”
余谓居然扬起嘴角,方潜鸣知道他是真的因为他微不足道的举动开心。
“有些东西先放你家,我就不带回去了。”
他找一个能让余谓心安理得接受的借口,跟着余谓笑,
“到时你帮我带去机场吧。”
余谓又点头,过去那个影子蠢蠢欲动了。
这个影子是最善良的,也是最脆弱的。
方潜鸣看得一清二楚,所以过分珍惜。
“我先回去收拾东西了。”方潜鸣抽回意识,因为是时候收敛了,“下午你们回来的时候我已经起飞了。”
就在这时,楼下的女孩大叫,
“舅舅——迟到啦———!”
余谓快步下楼,还不忘回头对他喊,
“到了说一声!”
方潜鸣在二楼和他挥手,
“圣诞快乐!”
————
任有道的车停得不远,车上却没人。
茵茵一边走一边扯余谓的袖子,
“大舅不是说要送我们上学吗。人呢。”
余谓仔细打量一下车,看到后座留出缝隙的窗户心里就知道发生什么了。
“舅舅送你。”
他把女孩牵到车旁边,不出所料车门没锁,不出所料任有道在后座睡得正香。
可是意料之外,后座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安上了儿童安全座椅。
任有道在余谓这里有很多印象,离谱的,聒噪的,嘴馋又懒得不修边幅的,可是唯独没有细致的一面。
就像敲开看起来坏掉的蚌壳,里面的珍珠一下子就晃了眼。
余谓把女孩抱起来,扣好她的安全带。
他绕着车走半圈,一只手放在车门上。
昨天晚上来吃饺子之前,任有道应该就装好了。
从前他以为任有道入侵了他的生活,现在太阳穴却随着拉开车门的动作一跳一跳。
他和茵茵,未必不是入侵者。
他坐好,任有道像是知道他会替他当这个司机,还在后座一动没动。
茵茵的学校离家不远,仅仅十分钟的车程,余谓就在后观镜看到茵茵用水杯戳了三十次任有道的脸。
“别戳他了,下车。”
余谓轻飘飘说一句,再抬头看的时候任有道已经睁着大眼睛看他了。
“就等你这句话呢。”
任有道帮茵茵解开安全带,脸却朝着后观镜笑,
“你看你还是关心我的。”
余谓不想管他是什么时候醒的,也不管他是装睡还是真睡,开门就想下车。
走到茵茵那个门就十秒,拉开门的时候女孩却冷不丁冒一句,
“舅舅,我们圣诞节怎么过。”
警钟一响,余谓知道任有道又嚼舌根了。
“就这样那样过。”
余谓忍不住敷衍,两只手伸过去想把女孩抱下车,女孩却挡开他的手自己跳下来,眼巴巴抬头,
“我想在圣诞节当小公主,舅舅。”
眼一瞥,后座那人正看着他偷笑。
看到他的视线扫过来,那人赶忙从另外一边下了车。
“怎么当。”余谓知道事情已经没办法挽回,绕过车的时候刻意离任有道远一点,免得更加无法挽回。
茵茵拉他的手,“我想穿公主衣服拍好多好多照片。”
拍照...还好不是当小矮人背着她爬珠穆朗玛峰。
余谓松一口气,感觉到一个偷感很重的人从他们身后摸过来了,背忍不住挺直了点,启动防御模式。
“茵茵舅舅,圣诞节什么安排啊...”
“茵茵的小裙子我都准备好了。”
余谓听着他的声音烦,干脆手一松,把女孩往他那边拱,自己原地停下了。
“这么会安排,怎么没把你绑在少儿频道大风车上转。”
他斜任有道一眼,“怎么不走了,不是送茵茵上学吗。”
“她大舅?”
任有道听到这个称谓很高兴,屁颠屁颠就把女孩牵校门口去了。
天气快要彻底凉下来,太阳大早上都有气无力的。
余谓站在马路对面,那一大一小的背影就这么站在了虚弱的阳光中间。
他远远看着校门口的圣诞树,很努力去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去年的圣诞节是怎么过的了。
拍吧,拍吧。
他们开心就好。
一直到圣诞节那天,余谓都没意识到这个「他们」已经不知不觉把任有道包裹进去。
而圣诞节那天,余谓才开始后悔当下这个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