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令瓷并没有回复我。
我原本想等到她对我的诗歌作答复以后,再感谢她送的巧克力,然后可以以答谢巧克力为由邀请她下次一起吃饭。发给她诗歌以后,我已经开始想回应的措辞了,我以为她会礼貌的说很好,又或者说哪一句话打动了她,夸我写的很精彩。我不可自抑的陷入了一种晕眩的期待,我期望得到她的认可,喜欢,赞赏。
可是她没有回复。
我的心,从开始期待她的评价,到陷入无端的猜测,再到感到沮丧,失败。
或许,我的诗歌真的写的那么差,所以才一次一次的都投稿不中吧。我好像一下子清醒了过来,为自己的莽撞、自以为是、妄自尊大感到十分的羞怯和懊丧,可是,我还是忍不住想,就算再糟糕,也可以对我敷衍的称赞一下啊。一句话不说,难道是我哪句话太冒犯,太愚蠢了吗?
两天以后,她仍旧没有回复我消息。而我已经完全后悔我发给她的那首诗了,甚至我自己再也不敢去看那首诗一眼,我感到它乏味,无趣,糟糕至极,每一行字都暴露了我的无知与强拼硬凑。我感到十分的窘迫,觉得自己过分的天真到愚蠢,竟然对别人那么随便的一句话,就像个小孩子一样恨不得将自己全都拿出来乞求对方的赞赏。
周五的下午,馆长临时通知我参加一个会议做会议记录,我抱着电脑坐在会议桌的尾端,一边在调整上次国际处女性全球学术研讨会的新闻稿,我打开文件夹,一张张的挑着那天的照片,在一张宋令瓷做演讲的照片上停了下来,在那张照片里,她的眼睛正对着我的方向看去,我看着那张照片迟迟的发呆,思考她当时到底是不是在看我呢?
可是,就算是看我又怎么样呢,在一群陌生人中看到一个认识的人,多看几眼也不能代表什么吧?
那么我,究竟在期待些什么呢?
“宋老师来了!欢迎,欢迎!”我正在想着,突然听到馆长的声音。
循着声音朝门口看去,我坐在位置上僵住了,那一刻我的呼吸感到有些困难。
我没有想到,馆长邀请一起来做信息系统开发的老师竟然是宋令瓷!因为前期的时候我参与了一些信息系统的调研工作,那时候我以为是请软件学院的老师来做,因为我知道有个软件学院的老师在信息系统开发上已经开了十分的成熟的公司,可是没有想到,宋令瓷也做这方面的工作吗?
但是这不是我见到她的时候思考的事情,准确的是,那一刻,我的情绪远大于思考的能力,我被情绪的失落之海淹没了,我有些愣怔,如果一个人不回复,那么通常就代表她不想理你了吧,我看着宋令瓷言笑晏晏的和馆长说话,站了起来。
我得给她倒茶。
说是做会议记录,其实主要是要做些端茶倒水的工作,往常并不觉得有什么芥蒂,可是从站起来到走到墙边的茶水台,我觉得自己的每一步都异常僵硬,我倒了水,放了茶,然后端去递给宋令瓷的手边,这时候她正在和馆长说话,聊的是她最近一片论文进入高被引的事情,话题是馆长引起来的,宋令瓷则十分沉稳的做着回应。
“谢谢!”她对我说。
我低着头,脸烧了起来,她为什么会假装不认识我一样,还是说,她真的在这里认不出我来了?
我放下水以后回到座位上,开始对着电脑做会议记录,我的脑子乱哄哄的,常常听不懂他们说的每一个字,一直到快要结束的时候,我的头脑清明了起来,我意识到,或许宋令瓷觉得认识像我这样一个无名无姓的人是一件极为不耻的事情,她与我见面吃饭,不过是碰巧的消遣,天底下不是每个人都像我这样,觉得社交是一种压力而只愿意和喜欢的人的交往,对很多人来说,不过是打发时间、甚至是满足一点优越感罢了,至于这优越感是什么,我不说她也知道。
我如此想着,感到脆弱的自尊心躲在暗格里抽泣。我发誓,既然她假装不认识我,我也再也不理她了。我甚至,我甚至要把她的联系方式删掉。
宋令瓷站了起来,馆长和其他两位同事也站了起来,她们礼貌的互相道别,我意识到这次会议我几乎什么重点都没有记录,只能今晚熬夜加班听录音了。
“罗尔,收拾一下会议室,别忘了做完会议记录。”我正懊恼的想着,同事梁露秋嘱咐道,不等我回应,就踩着墨绿色的细高跟“笃笃笃”
的离开了。
梁露秋是和我同期入职的一位姐姐,只不过我是在毕业以后直接入职,而她是工作了几年以后才来到图书馆,我们两个不在同一个部门,日常的交集并不多,只是在一开始的时候,天真的我以为同期入职的人天然之间可以建立一些友情,那时候我刚刚毕业,莽撞又无知,热切地邀请梁露秋一起吃午饭,那时候我还对着她手里的LV 包包问她是真的假的,在她冷漠的白眼和不断替换的香奈儿、迪奥、巴宝莉大衣下,我才渐渐接受了原来传说中的有钱人真的在我身边的事实。虽然是同期入职,但是梁露秋表现的成熟老练,很快就连升两职,而直到看到去年与她竞争失败辞职离去的同事林芳时,我才恍然重新审视我的处境,原来在北京这样的地方,像我这样的体面的工作,并不是用来谋生的,这样的工作之所以看起来体面,是因为从事这些工作的那些人原本就已经不必为生计发愁,大家因为不同的原因选择这里,但是有的人从一开始就注定属于这里,一路高升,而有的人注定要离去。
看着梁露秋的背影,我好像一下子就清醒了起来,我看着她的香奈儿,脑海里浮现的却是林芳的背影,林芳离开的时候,我送她去车站,她送了我一本书,准确的说,是搬家处理不掉的书,她说北京不适合天真又有野心的小镇女孩,罗尔。
我知道,我知道她那时候说的是谁。但是那个冬天太冷了,我们尴尬的在北京站的广场站着,冷风灌进了我的喉咙,我很后悔来送她,我的手指硬邦邦的,揣在兜里也仍旧暖和不过来。我很想说些积极地、鼓励的话,可是我却什么都说不出来,我感到北京站呼啸的西风仿佛也在催促着我,驱赶着我,踏上林芳的后尘。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在收拾会议桌的时候,突然想起来这样遥远的事情,因为那只是一个小小的与我并无太多关系的插曲,或许当时发生的时候,我也只是浅浅有过一点惺惺相惜,但是我那时候,更多的还是对现状不甘心的征服欲。
只是今天,在我莫名回想起来那一个片段的时候,我的心头没来由的沮丧。似乎今年开年以来,这种沮丧就一直若有如无的伴随着我。
我就那么一边心不在焉的回想着那些来来往往的人——很好,我没有再想宋令瓷,我再也不想想她了,可是就在这时候,我发现在她坐过的座位上,放着一个帆布包。
我拿起来帆布包打开看了一眼,一眼瞄到里面的工作证,我将工作证取出来看,的确是宋令瓷的。
我朝门外看去,立即着急的将帆布包拿了起来,我什么都没有想,如果想了的话,那么就是我绝不是想要和她说话,想要和她建立联系,我只是出于工作职责,将她落下的东西还给她罢了。
会议室在二楼,我很快跑下楼,在楼下的广场上看到一边打电话一边朝前走的宋令瓷,我快步追上去,将帆布包塞到她怀里,快速的说道:“宋老师,您的包。”
接着,我就毫不犹豫的往回走了,我不想让她觉得我故意在纠缠,虽然这么说有点好笑——我们之间有什么,又怎么能叫做纠缠?可是,毕竟学术领域的未来之星,是很多人蓄意巴结的对象,我不想让宋令瓷对我产生这样的想法。
况且,我对于她的行为,也真的应该生气。
我快步走着,听到身后有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她在喊我的名字:“罗尔!”
我没有停下,我假装听不到,广场那么大,那么吵,我完全可能没有听到。
宋令瓷追了上来,她好像很急促,可是我很冷淡,或许吧,我们只是同事而已,就像刚才开会的时候那样。
“罗尔!”她喊了一声。
我停了下来,可是我不想看她,虽然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行为这么小女生,我的委屈、我的愤怒究竟从何而来?可是我没有想那么多,我只是那么做了。
“谢谢你帮我把包拿出来,我本来想要回去取得,结果接了个电话。”她解释道,虽然这完全没有必要。
“不客气,宋老师,那么我回去了。”
我正要转身离开,但是手臂却被一下子抓住了,宋令瓷拉住我转了个身,于是我们面对面,我再也不能躲避她的目光。
“罗尔,你生我气吗?”
“我没有啊。”
“你为什么生气?”
“我没有生气!”
我的语气不自觉的加重了些,宋令瓷却看着我笑了。
“罗尔,我没有回复你,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她好像终于想起来了什么似的,真是贵人多忘事哦。
“你可以不用说,没关系,”事实上,归根结底,与她不理我这件事相比起来,我写的东西毫无吸引力、让人厌烦,对我的杀伤力更大一些。因此当宋令瓷提及此事的时候,我反而觉得如同被公开处刑,难道她要现在来特地嘲笑我吗?讽刺我吗?说我幼稚又乏味吗?拜托,她一个工科生,就算是声名远扬的计算机助理教授,又有什么资格对诗歌来指指点点?
“不是的,罗尔,我想跟你说,”宋令瓷抓住我的手臂,她似乎有些激动,她看着我的眼睛,十分热切的说道:“我刚到美国读书的时候,参加过一些读书会,我记得有一场诗歌会上,那个主持人是个很出名的诗人,好像是叫…… 算了,不重要,我记得他说,有些诗人是生而知之的,罗尔,我想说,当我读你的诗的时候,我就是这样的感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