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不在焉,一心只想着找机会能和她说话。
合影结束以后,我随着人流回到了会议厅,但是后面几个老师的汇报我都无法注意其中的内容,在场的那么多人,只有她的身上闪着光,太耀眼,以至于我看不清别人的脸。
一直到茶歇的时候,我小心的寻找宋令瓷的身影,却发现她身边已经围了好几个自信主动的女生,我站在一旁,默默地维持着微笑,一面小心的窥视着宋令瓷。
就在这时候,突然有人喊了我一声。
“罗尔,真的是你!”
“郑晓月,”我结结巴巴的掩饰自己早就知道她在这里的事实:“想不到在这里遇到你,我今天临时被拉来帮忙……”
“我刚才就注意到了你,你现在,是在A大工作吗?”
“嗯,是的……”我慌张的应道。
“哇,真是太厉害了,我记得你之前也在申请读博的,想不到你工作了。”“啊,因为我没有申请上,”我感觉自己的前胸贴后背了,一种精神的饥饿感让我晕眩。
“读博也还要再找工作的呀,想不到你硕士毕业就找到这么好的工作。”
“没有啦……”
“你这种,是事业编制吗?”
开始了,又要开始让我尴尬的话题了,但是我一被戳中了弱点,就是失去反抗能力。
“没有,是合同制的。”
“哦,”她意味深长的应了一声,说道:“现在高校大多变成合同制了吧。”
“也不是,可能越来越多吧……”我汗流浃背的给自己找补,可是我真的不会撒谎。
“那你有北京户口了吗?”
“没有唉。”
“哦,北京户口真的很难拿啊,真是佩服你,留在北京真是太需要勇气了。”
“嗯……”我尴尬的应道,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时候,一个参会的学生来到我们身边:“hey,what are you talking about?”
她可能以为我们俩都是参会学生,在现场随机的交流互动,郑晓月立即十分流利的回复她,告诉她我们两个是同学,但是我不是参会学生,是这里的会务工作人员。
那个女生友好的说了一声酷,然后问我们两个的学校,在郑晓月说出自己正在波士顿大学就读的时候,那个女生立即惊讶的提高了声音说道自己将要去波士顿大学做博后工作,于是她们两个像是对上了接头暗号一般,热情的聊了起来。
我松了一口气,默默地离开了。
可是刚才,与郑晓月的交流让我再也打不起精神来,我甚至有些畏惧和宋令瓷碰面了,我看着被人群包裹着的宋令瓷,我甚至有些担心,她是不是早已经忘记我了。
我感到十分的沮丧。
这时候,突然有一个中东地区打扮的姑娘过来问我卫生间怎么走,我结结巴巴的寻找着英语措辞,最后直接说我带你去吧。等到将那个女生送到卫生间以后,我立即返回到了会议厅,这一次,我看到围绕在宋令瓷身旁的女生换了一些人,想来大概是因为与其他的报告教授相比,宋令瓷的年少有为更加惹人注意吧。
我站在角落里,耳边可以零星听到几个女生的交谈:
你在海德堡吗?下个月我要去海德堡物理化学大会,到时候可以见一面啊。
是吗?那你可以来参观我们实验室。
你们实验室是哪个?
就是马普生物物理化学研究所,我们的大导是14年诺贝尔化学奖获得者。
天啊,就是赫尔吗?我的一篇获了会议论文奖的论文就引用了他的论文,如果有可能的话,太牛了吧?可以的话,一定要去看看他的研究所!
……
无意的听着现场的对话,我也在一次打量着现场的参会者,她们大多比我要年轻几岁,但是她们身上都散发着一种莫名的成熟和自信,我下意识的观察着,于是渐渐意识到,她们身上的那种自信感来自专业。
尽管这次活动相对于传统的学术会议而言,要开放、包容的很多,但是到场的人无一不谈论的是自己的专业,我看向宋令瓷,心想那些女生也在和她讨论自己的学术吧,跟这些女生相比,我能和宋令瓷讨论的话题,会不会太过于浅薄,太过于没有意义了?
我开始不再那么期待与宋令瓷说上话了,我甚至感到十分的窘迫,站在这个华丽的会议厅里面,周围都是与我年纪差不多的人,她们当中甚至有一些人的早期学历并没有我好,比如郑晓月,她的本科是一所不知名的二本大学,可是我知道,她们前途光明,会越走越远。
那么我呢,我是从什么时候掉队的呢?
记得小时候上学的时候,英语老师总是喜欢一遍遍的跟我们强调,千万不要掉队,否则一步落下,十步难撵。可是啊,人生的路并不像是考试那样,只有一条赛道,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就越来越找不到自己的路,我像是无头苍蝇一样,跟着别人的号角,横冲直撞,等到我停下来的时候,却发现别人已经走远了。
郑晓月,是那样的人吗?我十分羡慕眼前的人,我突然意识到,我羡慕的不是她们当前拥有的东西,而是她们可以没有困惑的、充满信心的坚持着,总是能准确无误的找到光明的前路。
她们都是怎么做到的呢?
学生们热切的扎堆站在一块,和我一起做会务工作的几个同龄的姐姐也站在一起说话,我和她们有一段距离,没有试图过去,因为上次我们一起吃饭的时候,她们频频聊着谁的老公比较有钱,谁的老公职位比较高,互相吹捧之间,我只感到自己有些格格不入。
就在我的神经游离的时候,我的手机传来一条信息。
是假期的时候,家里人安排的相亲对象,这个寒假里,家人和八竿子打不到的亲戚,对我的个人生活的关注空前高涨,将所有的观点梳理起来最后可以得出两条结论:
第一,你在北京买不起房子,就这么漂着有什么意思?
第二,在这个年龄你还不结婚,以后更没有机会了。
很难清楚地表达,这个寒假我是如何度过的。那时候我一边等着国外高校的回信,心中只把那当做唯一的拜托困境的稻草,我的心里五味杂陈,不明白是要相信自己的选择,还是自己的真的像旁人所说,是那样蠢笨无能,只是靠着死读书才能获得一点点学历上的进步。
当然我最后妥协了,与一个在老家事业单位的一个同龄男生见了面,我们吃了一顿饭,并不算愉快,甚至很糟糕,他很直白,直白的让我有些招架不住,我一想到他,就能想到他高大肥胖的身体半仰在椅子上,一只手放在桌子上不断的转着宝马钥匙,略略歪着脑袋看着我的样子,他的话倒是针针见血:“你一个月一万块?在北京?那你这辈子也买不上房子呀!哎呦,北外毕业,研究生,高学历啊,我今年相亲了好几个高学历了,哎呦,其实学历再高有什么用?连个稳定编制都混不上!还不回来吗?还打算在北京漂着吗?都漂了三年了……最好趁着三十五岁之前考公回来吧……”
在我以为,关于这次见面,他会最终对我下出“你考不上公务员,我们就不可能的”的通牒,却没有想到,在我返京的路上,收到他交往的信息。
这条信息也很直白,他说:“咱俩在一块吧,上次交流以后,我感觉咱俩挺合适。”
距离上次交流——也就是见面吃饭,已经过去了一星期,在这一星期里我们没有说过一句话,而且,就我们当时的聊天内容来看,我怎么也无法得出“合适”的结论。
于是我也直白的拒绝了。
但是,有时候,人真的很奇怪。我没有想到的是,当我在会议厅无所适从的时候,收到了他的消息,这次没有那么直白,他问:“在做什么?”
我有些感激,感激现在终于有人跟我说话,让我看起来不是那么孤单,无所适从。
于是我回复他,我在参加一场女性学术会议。
他回复道:“你又不做学术,在这里干什么?”
我刚刚燃起来的火焰又一瞬间熄灭了下去,顿时失去了和他交流的热情,正要关掉页面,却看到他很快又发来一句话:“你真的不考虑回来吗?说实在的,靠你自己根本就在北京留不住,我有个哥们当年也很厉害,现在还不是回老家了。”
“跟你有什么关系?”我终于按捺不住,反驳了回去。
“看你一个女生,可怜罢了,将来你后悔了找我,我也看不上你了。”
我再也无法忍受这个男生对我说话的语气,冷漠的回答:“既然你看不上我,那也不要联系了,拉黑再见。”
说罢,我就毫不犹豫的拉黑了他的联系方式,但是我的手脚气到冰冷,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介绍到和这样的人相亲,看向现场热闹的、喜悦的、智慧的阳光普照的人群,只觉得人类的悲欢,真的毫不相通。
下午的活动是分小组的圆桌讨论,学生们和导师被安排在不同的教室里,我负责一些现场的机动工作,准备活动的小礼品和茶水,我没有被分配到宋令瓷所在的教室,不知道为什么,我反而觉得长舒了一口气。
下午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我的大脑几乎宕机,除了机械的工作,什么情绪都不再有,终于活动结束了,我站在门口,脸上挂着笑容,看着学生们和导师鱼贯而出,这时候,我听到了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是宋令瓷的声音,她的声音真的有些不一样,酥酥的,像是提拉米苏味道的曲奇饼干。我听到了她在和别人的讲话声,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脑海里想象着我突然转过头去和她打招呼的场景:那会怎么样呢?她可能会笑着和我打个招呼,然后继续和同学们热聊着离开吧,或许她身边的同学还会抱怨我这多此一举的打扰呢。
是没有意义的打招呼,我选择了放弃。
我的身子一动不动,一直看到她从我身后擦肩而过,狭窄的楼道了现在正挤满了朝外走的学生,她也没有看到我,这很正常。
待学生们渐渐都离开了,我才慢腾腾的简单收拾了一下现场的电脑等电子设备,然后背着书包朝外面走去。
可是,令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我走出会议大楼的时候,一眼看到了在楼下打电话、面对着会议大楼出口的宋令瓷。
那一刻,我几乎下意识的以为她是在等我。
虽然很快,我就立刻提醒自己不要有这种奇怪的玛丽苏幻想。
不过,宋令瓷看到我以后,很快挂掉了电话,朝我走来。
“你怎么会在这里呀?”宋令瓷问我。
“嗯?”我一时不能确定她这句话的含义,是问我突然出现这座大楼吗?难道她在会场上真的没有看到我,也是,那么多人。
“你不是在图书馆工作吗?这个论坛不是国际处在主办吗?”宋令瓷接着的话立即打消了我的疑虑,我的内心又雀跃了起来,她注意到我了,她早就注意到我了。
“我每个周都有一天在国际处挂职,正好他们举办国际会议,我又会说一点德语,就让我来了,不过,今天并没有德国人来,哈哈。” 我有些尴尬的解释道,真的让我尴尬的是,现场的确不需要说德语,因为所有人说的是英语,而现场英语最差的人,恐怕就是我这个外语专业了。实际上,后来我意识到那时候的我很害怕说错,我很害怕被别人意识到我的愚蠢和无知,归根到底,自尊心是我立足于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财产。
“是吗?Wie gehen sie?Frau Luo?”会议大楼前面只有一条路,我们两个顺势向前走去,宋令瓷突然说道。
我一时怔住,可是随即想到,她曾经在德国柏林访问过一年,还获得了一个日内瓦金奖,会说德语并不奇怪。可是我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gut。”我终于说道:“wie gehen sie?”
“sehr gute、”她的脸上荡漾着笑容,迷人的笑容。
让我忍不住的问:“warum?”
宋令瓷的回答让我一整夜都辗转难眠:“weil dich。”
“啊?什么?”我惊讶极了,一时之间惊讶的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却又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宋令瓷并没有解释,反而说道:“罗老师也太优秀了,居然还能同时兼任国际处的工作。”
“啊,没有啦,只要到了时间,谁都有机会挂职的……”
“是吗?这也是要论资排辈的吧?”
“是啊,本来我没有机会的,正好排在我前面的同事休产假了,所以落在了我的头上……”我老老实实的回答道。
“哈哈,”宋令瓷轻笑了两声。
“嗯?”我不知道她在笑什么。
宋令瓷只是接着说道:“下班了,你要去哪里?”
我内心的警铃大作,她不会又要和我一起吃饭吧?老实说,宋令瓷真的对我来说太优秀,我忍不住想要靠近,可是我们之间,却哪儿与哪儿都毫不相干,我觉得在我们聊完关于工作的那些客套话以后,恐怕马上就要陷入无话可说的尴尬场景。
作为一个深度社恐的人,即使想要接近一个人,却还是常常缺少勇气。
但是即使如此,作为一个不擅长撒谎的人,我还是老老实实的说道:“我要去食堂吃个饭,你呢?”
“哦,罗老师平时都在学校里吃饭吗?”宋令瓷没有回答我,反而反问道。
她不会是想要和我约饭,成为日常的饭搭子那种吧?这个念头一下子涌入我的脑海,我不知所措,老老实实的说道:“我平时去七食堂和三食堂比较多一点。”
“哦,”宋令瓷应道:“我今天不能和你一起吃完饭啦,罗老师,晚上要坐个红眼航班出国。”
并没有提到什么饭搭子之类的事情呢。
“啊?我本来还以为你已经出国了呢。” 我下意识的脱口而出。
“嗯?”
“啊,就是,前几天吃饭的时候,有派出办的同事说起来你去办理签证,所以我下意识的以为你现在出国了…… ”
“哦,罗老师,”宋令瓷慢条斯理的说道:“这么注意我啊?”
啊,我的心微微颤抖,她是在撩我吗?可是,我们都是女孩子啊,但是为什么,我的心里感觉怪怪的,像是蜻蜓点过了湖面,水波一圈圈的荡漾着。
在我的沉默里,我们走到了一个分叉口,宋令瓷和我说再见,又在说完再见以后突然说道:“对了,罗老师,上次说要把书先借给你看,实在抱歉,最近太忙了。”
“没关系的,我不是很着急,我猜你也是很忙……”我忙不迭的说道。
宋令瓷很松弛的笑了笑,说道:“等我回国的时候,我把书给你呀。”
我们站在十字路口,二月的春风似剪刀一样剪开了我们之间的幕布,我想和她多说几句话,下意识的问她去哪个国家。
她说去加拿大。
于是我说我喝过加拿大的冰酒很不错。
宋令瓷淡淡的笑:“是吗?那我给你带一瓶呀。”
“啊,不用的……”
“那再见了。”
“嗯,再见,一路顺风……”
“谢谢,再见!”
“再见!”
我们说了四次再见,下课的学生成群结队的从我们身后骑着自行车呼啸而过,夕阳落在我们身后的体育场上,宽阔,辽远,我突然感到不那么沮丧,那么狭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