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株杏树迎着冷风伫在一家医馆附近,花叶尽疏的枝头载满雪色。
回春堂二楼,宁雪坐于窗边,听见窗外喧响,不由偏头看去。
楼下,一伙修士在医馆前聚众讨论。
“前天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宗门大晚上紧急调令大批修士前往西荒,连夜打下鬼族的族地。”
“还不是这群小鬼前天想献祭一个叫齐国的苍南凡国,幸好有一个的宗门修士及时传回消息,还和几个外宗修士力挽狂澜地阻止鬼族献祭,赶在宗门到来前保下了所有凡人的神魂。”
“它们竟还敢妄图杀我门人,挑衅我宗?竖鬼!不还清宗门攻打它们族地的传送费、法器损耗……还有齐国国土复原费、房屋修理费、凡人精神损失费……上万项赔款,必不可让它们赎回族地!”
“听说有鬼族豢养的一群魇被放生到我们新的宗门驻地了。”
宁雪听了一会众人讨论,收回视线,一只青色小鸟应时腾翅飞到她身前。
宁雪波澜不惊地与青鸾对视。
青鸾在她头顶旋飞一周,立即落到旁边医修的头顶大力啄了几下,振翅飞走。
医修摸了摸泛红的额头,悦声道:“师妹,青鸾说你的身体没有被鬼气和魇影响的迹象,今天也是魂体无恙,明天可以不用来复查了。”
话落,医修看着少女俏丽的面容,忍不住问道:“听说那些鬼族的脖子可以伸得比我命还长,这么可怕,师妹你是怎么忍住这些去捅鬼窝的?”
“虽然鬼族长得特别奇怪,但当时情况危急,它们意图献祭整个齐国复活它们的老祖,我那时根本顾不上这些。”
宁雪瞥过门外立着的两道身影,道:“而且我以后想成为名扬天下的大修士,惩凶除恶是我的本分,它们长得再是凶神恶煞,我都不会怕。”
医修笑道:“师妹你现在至少名扬宗门了,大家都在传你仅以炼气境界力捅鬼窝的英勇事迹。”
宁雪眸光亮起:“要是我下次能再捅个大的,说不定能一举名震天下。”
医修不由调侃:“师妹要是不小心栽进邪修窝,也敢像这次一样捅个底朝天吗?”
宁雪听见医修话不但没有胆怯,反倒兴致勃勃道:“听说邪修散多聚少,若是碰上这种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当然还……”
“还敢?”
门外,灰衣执事抱着几沓信件离开,浅浅兰香须臾飘到椅前。
宁雪嗓音一滞,视线登时从医修身上移开,抬首看向走近的青衫女子:“师尊。”
医修也转身唤道:“三长老。”
殷熙寒点头,医修上前向她复述青鸾的传音,又回答了几个问题,告退离去。
内室陡然静得针落可闻。
宁雪干笑两声道:“师尊,你忙完回来了。”
殷熙寒瞅着缩在木椅一侧的少女,意有所指道:“再不回来,宁宁可能就出宗去捅邪修窝了。”
宁雪面颊微微泛红,却大胆反问道:“师尊要是遇到邪修窝不会去捅吗?”
殷熙寒瞧向少女略有些羞恼的面容,唇角勾起,说道:“会,但可能没有宁宁做得这么好,不仅联合其他修士及时破坏了祭坛,阻止鬼族老祖解封,还力挽狂澜地救下了齐国百姓的性命。”
宁雪脸上羞红当即飞逝,秀眉挑起:“那是当然,现在宗门的修士都在……”
宁雪兴致盎然地诉说起别人对她的英勇评价。
殷熙寒听着少女自得的言语,思绪却沉入悔愧中。
“宁宁。”她轻声道。
宁雪回神看她,束发的鹅黄发带不知何时又垂到肩上。
殷熙寒伸手捉住那根调皮的发带,道:“你本来并不需要面对这些危险,是我来得太晚,才让你陷入险境,不得不直敌鬼族,还身困地下空间无法离开。”
天知道殷熙寒得知齐国事件始末时是如何后怕。
前天齐国发生鬼族献祭事件,宗门四处调查,得知六十年前有神秘存在找上鬼族,愿在百年后助它们解封族长——即远古时代意外沉睡在凡人地域的一位大乘鬼族。
苍南动乱导致鬼族提前解封族长,那些神秘存在要走了鬼族少族长曾夺舍的一具合体境界躯体,还有它们秘不外传的功法就消失了。
鬼族一心解封族长,那位少族长却想献祭老祖增长自身境界。
但她重塑的躯体有缺,于是盯上宁雪的心,设计将她变成木偶食入腹中。
宁雪提前用石符分身代替了自己,那位少族长遭假心反噬后,就直接献祭族长,以齐国百姓为饵,在国都等着宁雪自投罗网。
之后她灵魂碎片中的记忆就此截止,记得她如何身死的灵魂碎片也无处可寻。
只剩宁雪记得当时的场景,她说是用了须弥戒中的法宝将其灵魂击成碎片。
蓬蒿人把齐国地下空间破坏后,见到被救出来的宁雪直面魇群后,还能清醒地复述齐国事件始末,应该已是心无执念,感叹也算是因祸得福。
宁雪也说自己在地下空间勘破曾在问仙梯看到的幻境,身上的伤势也早已服用丹药治好。
但若是她一早就带徒弟去东洲……
殷熙寒牵动鹅黄发带拂过少女乌黑的发丝,细心将它拨回背后,本想开口再说些什么,却听少女一道笑声。
“师尊又在胡思乱想了。”
兰香扑向宁雪的面颊,她望着近在咫尺的青衫女子,笑道:“师尊什么时候来晚了?你不是一直都陪在我身边吗?”
殷熙寒一怔。
宁雪抬起手,衣袖滑落,露出系在手腕的一条双玉平安扣。
“我在齐国发现鬼族踪迹,探查时不小心被鬼族发现,是师尊给的平安扣救我离开。”
宁雪又取出须弥戒的几枚石符,说道:“我与假扮修士的一伙鬼族同行,它们对我不利时,还是师尊给我的法宝替我挡灾。”
宁雪闭眼,心中默念法诀,手心顿时涌出一串重新书写的墨色符文。
“师尊还给我写下这么多符文,又给我的神魂种下护体神通,虽然那些鬼族修为都比我高出许多,但我也从未觉得自己身处险境,受困死局。”
宁雪睁开眼,眼底泛动着烁烁明色道:“因为师尊一直都在保护我。”
窗外寒风荡过杏树枝丫,敲下一捧崭新白雪。
殷熙寒注视着少女眸中盛着的明光,心头微顿,轻声问道:“宁宁不是怕鬼吗?”
宁雪摇头道:“那些鬼族只是长得奇形怪状的,但我看了两次就不怕了。”
说罢,宁雪瞅了瞅殷熙寒关切的神色,小声道:“师尊还会自责吗?”
她颇为苦恼地蹙起眉心,嘀咕道:“师尊要是还胡思乱想,那我只能现在就去捅邪修窝,到处惩凶除恶,直到师尊再也不会为我担心为止。”
片片碎雪从窗外杏枝纷扬洒下。
殷熙寒忽然无声一叹,道:“还是有点自责。”
宁雪抬首。
殷熙寒与一双清亮透彻的眸子对视许久,突然屈指碰了一下她的眉心,道:“我的这个徒弟太好,别人看见就想抢走该怎么办?”
宁雪闻言一笑,起身轻轻抱住青衫女子,霎时扑了满怀兰香。
她语气稍顿,莫名说道:“师尊才没有来晚。”
门边,一抹青梅树影在她眼角余光若隐若现。
*
殷熙寒牵着宁雪离开医馆,这时又有一伙修士抬着人直冲进回春堂。
一个满脸通红的修士被啪地丢到地上。
医修走来,问道:“这人咋了?”
修士同伴双手叉腰,大声道:“中那啥药了。”
修士迷糊地睁眼,瞅见一道人影向自己靠近,激灵道:“你难道要……大胆淫贼!我现在就自爆金丹去死,绝不会让你有可乘之机污我清白!”
医修欢乐地接过两块灵石,招呼来几人,吩咐道:“放血。”
一声凄惨长啸在医馆上空回荡不绝。
*
入夜,宁雪在内室盘腿打坐,额角冷汗直流。
朦胧的幻象淹没了她的意识,宁雪抱着一盏灯笼飞奔在暗色中。
几片明光从她怀中跃出,洒到她右侧石壁,映亮刻画在牢笼的一道人影。
清亮剑音潺潺响起,石壁画面不断变动,人影捂耳惨叫,血液不断地从她的七窍流出,殷红血色顷刻染尽她的一身道袍,浸透斑黄石壁。
宁雪惊慌地大步奔走,石壁碎声从她身后暗色密集追赶而来。
石壁人影嘴唇不停翕动,神情痛苦万分地喃喃自语:“我道何名!我道何名!我道何名!”
宁雪内心茫然,脚下倏然一滑。
无数扭曲的裂缝登时爬满石壁,一株青梅挤入明光,覆向即将摔倒的少女。
光色飞速抽离浑身裂痕的石壁,人影嘴角缓缓流下一行血迹,轻声道:“生……死……”
周围一瞬鸣起剑音,青梅树影盖灭了所有光亮。
无边暗色吞没了少女倒地的身形。
宁雪伏在暗色许久,听着两道一般无二的剑音在她耳畔回荡,颤声道:“这不是我的道,我道应名为……我道应名为……”
宁雪起身,身周溢然化为一片水泽。
遗失的灯笼不知何时沉入水中,化作一点灵光在水面浮沉。
水面波荡着圈圈涟漪,宁雪踉跄地走到灵光附近,试图伸手去捞这一抹灵光,可她的指尖一碰到水面,便化为水穿过灵光。
宁雪身体遽然僵直,一株青梅从她身后生出,水面的一点灵光变为月影嵌入她的视线。
夜风徐徐拍打着一扇闭窗。
宁雪怔怔地望着紧闭的窗户,一抹青梅树影攀上洁净的窗纸,径直落入她的视线。
她还是勘破不了自己的心魔。
宁雪咬紧牙关,心悸不断从她心底裂生而出。
她前世曾问得过自己的道途何名,以此证得道心,甚至从中悟出了属于自己的剑意。
可是后来师门生变,她被关在石牢,为了一句戏言疯狂磨砺自己的剑意,硬生生在筑基境界登踏剑意化丝之境。
但那又如何呢?仅凭如此,她根本杀不了那些仇敌,也无法在这暗无天日的石牢里活下去。
她要死了。
死在这十死无生的绝境里,甚至神魂都无法逃脱。
但她快要气绝之时却听见了一场剑音,那是远超她剑意的大成剑意,若是她能学会,定可以在桑海秘境保护她的同门。
于是她断了自己耗费一生心血铸就的剑道,转而去不断模仿那场剑音,最终奇迹般悟出大成的生死剑意。
即使代价是道死我生,她也从不觉得后悔。
宁雪忽地握紧发颤不止的双手。
可是……可是……她难道就真的没有一点遗憾吗?
若是当初她选择破釜沉舟地继续磨砺自己的剑意,而不是选择改修生死剑意……
宁雪内心悸动抽痛,剑音在她脑海中不停地怒声鸣响。
纵然后悔,她也永远囿于这生死剑意,再也离不开一步了。
而她也忘了自己的道名何名……
宁雪思绪混沌,手腕上的平安扣突然溢出丝丝凉意。
宁雪心神陡然回归,她低眉瞧了会腕间的两枚玉扣许久,伸手解开,而后重新闭眼打坐。
两股一般无二的剑音无端又在她耳边惊起。
旭日初升。
宁雪脸色煞白地睁眼,一抹青梅树影静静立在她眼前。
裹挟着些许寒意的天光落下天穹,欢快地砸在枝叶间闹出几丛黄花的枇杷树上。
“师妹,你看,鲲鹏是这样雕的。”
屋内,一个天工阁修士持刀对木块左划右削,试图对宁雪传授自己的木雕绝技。
宁雪看了一会,抓起刻刀,开始试着独自雕刻。
“五百斤玄铁、一百六十二斤炎石、四十九根麟木……两份冰酪。”
屋外,从天宝阁赶过来的修士拎着两份冰酪和一个储物袋,一堆天工阁修士对着契书确认货物齐全,在门口兴奋地瓜分一番,而后四散离去。
唯剩一个天工阁修士留在原地,两眼放光地看向修士。
修士面不改色道:“还要订炼器材料就去宗门坊市或造化峰下单,我只是来送货的。”
天工阁修士捧出一把厚重短剑,苦恼道:“这是我将凡铁锤炼到极致铸成的短剑,虽然裁金断木都不在话下,但就是砍不了有一点灵气的灵铁,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修士皱眉,抬脚就走。
“一份冰酪。”
修士顿步,转身走回。
宁雪坐在距离门口不远处的木凳上,手持平刀,慢慢地将木块上的细小瑕疵剔去。
修士就站在门口瞅着某人拔出短剑,对着一块最是普通无奇的灵铁大砍特砍,最后不出所料地将剑刃砍出各种坑洼缺口,不由冷笑出声。
“凡铁平庸,与坚硬的灵铁相比,就譬如通天建木与凡俗野草,不是想想就能一步登天的。”
修士接过短剑,取出一个玉瓶,从中倒出些许黑水抹在剑身。
“你就算将凡铁锤炼得再好,这把短剑对上灵铁还是破铜烂铁一把,唯一的方法就是换一种材料重炼。”
修士握住短剑剑身,接着紧攥右手从剑格往剑尖拉去。
大片水汽从剑身腾起,灼热的赤红光色在剑面一闪而逝,原本不过尺长的短剑陡然被拉长为一柄漆黑长刀,刀身煞气冲天。
天工阁修士连连惊叹。
修士拿刀对灵铁随手一劈,灵铁应声而断。
修士说道:“这样不就断了。”
天工阁修士瞅着这把黑不溜秋的长刀,沉默一会,发自内心评价道:“丑。”
“……这把短剑被我重新淬炼,它已经失去凡铁的模样,和煞气完全融为一体,改不回来了。”
修士叹气,将长刀和玉瓶丢到这人怀里:“赔你了。”
天工阁修士大喜过望:“再加一份冰酪。”
修士点头,踏步离开。
宁雪正要用刀剔去木块最后的几点瑕疵,刀身却不知为何一斜,已有雏形的一只鲲鹏木翼被她不小心削断。
鲲鹏木翼落地,发出啪地一声轻响。
宁雪看着落在脚下的青梅树影,无声闭眼。
*
宁雪的意识又被两道相同的剑音惊醒。
酷冷夜风吹进院子,在一扇木窗外孜孜不倦地徘徊游荡。
布置在屋外的重重阵法将严寒彻底隔绝,可屋内的少女浑身却止不住发颤。
“我该怎么做……才能斩断心魔?”
宁雪喃喃自问,看着自己身周的青梅树影,迷茫地伸手一探。
她的指尖将要伸出树影边缘时,树影便诡异地生长拔高,将她的手困在暗色中无法脱离。
识海中,小器灵依旧沉睡未醒。
天夜澄澈如洗,明星群聚。
数只流光飞鸟落在院门门檐蹦哒几下,而后趁着檐上积雪即将坠下,立刻化为琉璃柿子回到青衫女子腰间。
檐上积雪扑然落下。
殷熙寒心念一动,落向头顶的一捧落雪须臾消失。
一道人影忽而靠在院门后。
殷熙寒一愣,檐上几块白雪顺势砸在她身侧地面,簌簌轻响。
那道人影仍旧缩在门后一动不动。
殷熙寒看着静闭不开的院门,倏尔上前几步,伸手推开。
人影蓦然消失无踪,门后空无一人。
凛冽冷风从殷熙寒身边拂过,她举目眺着这座洁净无雪的院子,心中疑惑:“宁宁?”
潭水无冰,几尾游鱼在水中自在潜游,一道人影从水面穿过。
殷熙寒在一间屋舍门外止步。
寂静在黯下光色的屋舍内外流淌,殷熙寒踌躇片刻,屈指敲向门扉。
缕缕灵气忽地从四周聚来,即将落下的手指霎时一收。
她在修炼。
殷熙寒敛下心绪,回头瞧见不远处的柿子树枝头仅缀的两三团火红果色,走到树下,抬手摘来一颗柿子,而后走到屋舍窗前放好。
吱。
在窗上映现的人影离去,宁雪听见对面屋舍的关门声,方才停止修炼。
宁雪低头,只见窗外柿影奇异地落在她手边,似是她张手就能接住。
融融暖光透出屋舍,殷熙寒将内室灯烛全数点起。
十三朵岁火聚成一团,欢喜地在四散于室内的几根灯柱上跳来跳去,火色中金线飞涌,顷刻织成山野丛生的流光火景,一只大雁迎风掠于天穹。
一束火光在角落的长明烛上摇摆生姿,十数人在火中纵马飞驰于山野,见着雁飞于天,纷纷挽箭搭弓,中有一人更是将手上大弓开成满月,弦扣三箭射去。
火色一时被箭矢占满,大雁被三支箭矢射中,身形一歪,从天坠于地面。
守候在附近的礼官奔向落地伤雁,瞧清穿透鸟翼的箭簇标志,仰首高呼一人姓名。
山坡上的一人听见礼官报彩,大笑几声,被叹服的众人簇拥着离去。
角落的长明烛上火色欢涌,案上的一束烛火却没有半点流光浮现。
殷熙寒坐在案前,瞅着这朵毫无火景的岁火,心头不知为何有些奇怪。
岁火因异兽陨落而诞生,会在火中以金线织出流光火景展现异兽记忆。岁火若是将己身承载的异兽记忆展现完,需要沉寂一段时间后才会再度显现流光火景。
这朵岁火如今也是暂时沉寂而已,但为何……
案上烛火晃了晃,火中依然毫无异象。
殷熙寒眼睫暗自垂下。
为何我会觉得你很不开心?
数滴烛泪沿烛身直流而下,殷熙寒忽然道:“小岁火。”
烛火静燃,对她的呼唤仿若无闻。
殷熙寒盯着烛火半响,取出一本书册摊开,明净的火光瞬时映亮纸上力拔琴弦的小女孩。
殷熙寒将书册推到烛边,温声问道:“你想看看你以前在这留下的火景吗?”
烛火不为所动。
殷熙寒沉吟片刻,又取出金色灵液细心浇在烛芯,烛焰光色大亮,但火势却兀地一缩,变成米粒大小的火点附在灯芯末端不动。
“还是不开心吗?”
殷熙寒心想,伸出食指点向烛芯,指尖一丝纯雷灵力溢出。
烛火一动,想要直接跳出烛芯,坐于案前的青衫女子却转瞬消失。
烛火火势莫名大涨,案面烛影摇曳。
赤橙火色布满四野,殷熙寒在火中人间里走着,视线中除了茫茫火光外空无一物,没有半点人影。
可她却也没有觉得烦闷,依然神色自在地不停行走。
不知是一个时辰,还是两个时辰,久到这一袭青衫似乎都要淹没在这片荒芜火色之时,火中金线流涌,赫然织出一抹人影落在远处。
发束两角的小女孩端着一个瓷碗,碗中蓄水,一朵五瓣花影绽于水中。
宁雪看了瓷碗一会,伸手想去捞起花影,可是每次靠近水面,她的手影总会盖住花影,无论她如何努力皆是徒劳,花影似乎永远嵌在水中无法取走。
宁雪面无表情,立马将碗中清水倒掉。
一丝纯雷灵力无声覆来,还未来得及浇下火色的水忽地倒飞回碗中,一道脚步声靠近。
宁雪仰头看向停在自己一丈外的青衫女子,瓷碗重新端回手,碗中花影了无踪迹。
殷熙寒也看着这个缩成一团的小女孩,蹲下身,直视她的双眸,问道:“我知道在哪里有你刚才想捞的花,你想去找吗?”
小女孩立刻近身扯了一下殷熙寒的衣袖。
殷熙寒没料到她这么直接,神情顿住。
宁雪也是倍感荒诞,立刻松手,开始疯狂怀疑自己是不是被心魔影响了神志,这时不去想着如何勘破心魔,反而失心疯般跑来这里扮岁火,还匪夷所思地在她面前现身。
不能再呆下去了。
宁雪心生退意,当即要切断意识离开,一双手却穿过她腋下,将两眼迷糊的她轻轻抱起,而后视线霍然陷入暗色。
案上烛火熄去。
角落长明烛依旧火势纠纠,一朵岁火倏然挤出光色,跃至半空,然后嫌弃地看了眼在长明烛里挤作一团的同伴,立马纵身跳到室内最高的灯柱重新安家。
火中现出流光小人大扇恶邻几个巴掌,大快己心,一路敲锣打鼓地赶车另赴他乡的欢忭火景。
岁火惬意地窝在烛芯,一点金光煞时窜入它的火色。
岁火愣住,数朵不怀好意的小火苗趁其不备,立刻跃出长明烛,一齐呼啦地撞进它的亮色火光中。
*
烛火轻曳,火生金线织起明月居于重霄,一座小院被废弃在郊外,院内破屋旁种有三两李树,枝头尽开五叶花瓣。
宁雪站在墙边,瞅了眼身旁穿着束袖短衫的小不点,张嘴说出几句话,耳边却没半点回响。
这里还是在岁火之中,她这种流光小人说话是没有声音的。
宁雪立刻闭嘴。
殷熙寒望着高筑的围墙,偏头看她,问道:“去看花吗?”
宁雪用力摇头。
殷熙寒脚下一踏,伸直的双手即刻抓住墙头,手臂轻巧地一拉一撑,整个人片息就翻上墙头,往下伸出手,道:“抓住我的手。”
宁雪不动。
殷熙寒看她兴致寥寥,又柔声道:“花就在院子里面,你上来就可以看到了。”
两相对视良久,宁雪觑见那只手还垂在墙面,终是伸手将瓷碗递给她,然后趁她拿碗,往右跑了一段,屈膝低身,用力往上跃去。
一双小手完美地擦过半墙。
“?”
宁雪顿在原地,发觉自己竟无法跳上墙头,又看了看墙头的小不点,回想起她这时只比自己高那么一点的身高,即刻无语地背过身去。
无聊。
宁雪坐在墙下,思考着破开纯雷灵力约束,直接泯灭自己这道意识的可行性。
殷熙寒走了几步,停在宁雪左上方的墙沿,眉目藏笑道:“院门那里上了锁,现在只能爬墙进来。”
话毕,她又往下伸出手。
宁雪不理她,默念法诀,试图强行切断自己的这一缕意识。
一道落地声响起,宁雪瞥向空落落的左侧,抿唇继续默念法诀。
夜风无声荡过城郊,瞬息就将墙边缩着的人影拖得极长。
宁雪尝试切断意识无果,于是直接起身走人。
清浅脚步声又在她耳畔漾起,宁雪止步,回眸看向出现在墙下拐角的人影。
“我花了点时间去拆锁,现在可以直接从大门进去了。”
殷熙寒走到她身前,摊开手,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锁躺在她的掌心。
宁雪看见这锁却是一呆。
她上次拆自己辛苦编的流光火景倒是快得出奇,怎么到这朵岁火里拆锁就这么慢?
无聊。
宁雪脸都鼓了起来,无视殷熙寒,大步快走过围墙拐角,闯入大开的院门。
院内屋舍破败,碎石断木四处散落,杂草更是郁郁葱葱地长满各处,寸步难行。
宁雪没走两步就被一排长草挡了下来。
“那条路比较难走,从这里过去会容易一些。”
殷熙寒指了指几处塌墙,提醒道。
容易?
宁雪看了眼那堆连绵的残垣断壁,嘴角一抽,抬脚就扎进草里。
长草迎风摇摆,无数宽叶蓦然交织成草笼困住穿梭在草间的人影。
宁雪在草丛中疾走,纤长草叶从她抱头的双臂划过,一下就将身后的朦胧人影甩开。
这条路分明挺好走的。
宁雪瞧着透出眼前草墙的光亮,心神稍缓,脚下立刻往前大踏一步。
地面湿泥骇然沾上她的鞋底。
宁雪双眸睁大,身形不受控制地往前一滑,连忙抓住身侧长草。
脆弱不堪的长草在她手中须臾断裂,宁雪脑袋栽到草墙外,生在爬地藤蔓上的密麻尖刺立时刺入她的视线。
宁雪心神惊了一瞬,但又很快恢复宁静。
算了,反正不是烧她神魂,她又不会痛。
宁雪马上放弃抵抗,整个人扑入藤蔓怀抱。
数声刺耳的啪啦声忽地响起,一道人影骤然从附近墙垣跳在她的身侧,横手扯开即将抱住她面颊的带刺藤蔓,同时又托住她肩膀将其推到一旁。
宁雪拧身陷在一堆软草里,手脚并用地爬起。
殷熙寒丢开藤蔓,转身要拉她起来。
几道伤痕落入宁雪视线,她神情恍然,目光凝在殷熙寒伸到身前的右手不动。
她记得殷熙寒并没有将神魂寄托在火中人物,她是直接变成凡人进来的。
宁雪张了张嘴,无声说了一句话:“你不会痛吗?”
殷熙寒似乎能读懂她的唇语,张开五指递到她眼前,手心纵深的伤痕在慢慢淡去。
“这个世界是一段描摹异兽记忆的火景,我虽然是化作了这里的人物,但被火中存在所伤时,也就相当于在手上画了一条画痕,我并不会感觉疼痛。”
殷熙寒拉宁雪起来,眸光扫过她散开的半边发髻,又从怀中拿出一根发带。
“这是你进草丛时掉的发带。”
宁雪默了默,接过递来的发带,但并未束上,反而解开另一边发髻上的发带,上前一步,扒过殷熙寒右手缠了几圈,直至两根发带将她伤处完全遮住。
宁雪满头青丝散在肩上,她没有去看殷熙寒的神情,反而侧身望向附近屋舍旁的低矮李树。
温风徐过,李树枝头轻轻曳动,数朵五叶花瓣飞下枝头,兀然落于静放在树下的一只瓷碗。
宁雪手指张开,一朵五叶花瓣也飘入她的掌心。
殷熙寒握了一下被发带包起的手心,轻声问道:“之前在碗里的花影是这种吗?”
宁雪低眉看着手中的花瓣,摇头否认。
不是李花。
殷熙寒见此,又认真瞧了瞧李树枝头金线所织的繁盛花景,心道:“李花有五瓣,花色为白,常因花药颜色不同被误认为另一种花,若不是李花……”
殷熙寒转身看向远处一花不开的高大梨树,问道:“那就是梨花吗?”
宁雪听她语气轻快,心中虽然顿感怪异,但还是点了点头。
殷熙寒笑道:“等我一下就好。”
宁雪懵然。
殷熙寒跨步离开,转念间就掠过地面杂草,腾身跃上一面断墙,奔走数息后跳至某间废屋屋顶,借着梨树伸到屋檐的几根细枝爬上树身。
满树梨枝乱颤,细密的折枝声次第响动,一点人影大胆地踩在树梢末端拨叶寻花。
那棵秃枝梨树哪里能看出有什么梨花?为什么一个合体修士会这么喜欢扮凡人?你直接变一朵梨花出来不行吗?
无聊!
宁雪飞步走过矮草,来到梨树下跳了一下。
不出意料,她的指尖连最低枝桠的一小半都够不上。
她现在也只是一个凡人而已。
宁雪抬脚走向旁边弃屋,也想试着从那里爬上去。
一截梨枝飞到她鞋边。
宁雪又走了一步。
又有四五截梨枝射在她的身前。
宁雪顿下步伐,背对梨树,内心开始大念法诀。
好像更不开心了。
殷熙寒垂眸看她,道:“很奇怪吗?我明明好像可以直接变出梨花给你,为何偏偏要亲手去摘呢?”
宁雪反身注视立在树梢的人影。
殷熙寒说道:“变出一朵梨花对我来说轻而易举,无论任何时节,这件事于我而言都不会有何所难。”
“可对于寿仅百年的凡人来说,若想在寒冬腊月见到梨花难如登天,但我却听说曾有凡人仅仅是听到病危的友人一句梦言,就驾车赶赴四季如春的别国,身陷无数险境寻回一朵梨花赠予友人。”
“我敬服这种心意,这是我随手变出的梨花无法承有的珍重,我想送这种梨花给你,所以才想化作凡人亲自寻花,为其倾注这般心意。”
宁雪心底一时滞声。
殷熙寒唇畔漾起一抹浅笑:“再等等我好不好?”
你的凡人和我的凡人好像不一样。
歪理。
宁雪停止默念法诀,仰头也找起梨花踪迹。
殷熙寒扒下一截梨枝发现开始有形似笋状的花苞冒出枝头,于是脚下一跃,直窜树冠,果然在树顶最高的枝桠上找出一朵生出花萼的豆大花苞。
殷熙寒踩在一截细枝,伸手试图拉下这段梨枝。
寂然半空悄然迸出火星,三支不知从何而来的箭矢射向梨树树冠。
殷熙寒右手抓向枝桠,本想直接折下这段梨枝跳下树冠,一束洁色发带从她手背垂下。
殷熙寒眸光落在沾染一层尘埃的梨枝树皮,飞速收回手,双腿同时一弯。
一支箭矢射在殷熙寒踩住的细枝,第二支箭矢猛地射穿树顶枝桠,梨枝断落,最后一支箭矢紧随而至,箭杆划过窄小丫杈,将带有花苞的这段梨枝卡在箭羽飞走。
殷熙寒脚下细枝断裂。
啪嗒。
几个流光小人忽然落在墙头,为首的持弓纨绔望见自己箭无虚发,当即振臂高呼,身侧的三两恶仆见状也是紧拍马屁。
殷熙寒稳住身形,开始不断踩着树枝向地速降,在即将落在距地数丈的最后一根树枝时,左手又及时抓住头顶一截稍长的粗枝,往下一跳。
木裂声噼里啪啦地脆声响动,殷熙寒拉着树枝平稳落地。
宁雪跑到树下,被落下的梨树枝叶淋了一身。
纨绔大笑,在树下两人目光扫来时嚣张地扬起下巴,示意恶仆高举绸布包起的一段梨枝晃了晃,随后跳墙离去。
殷熙寒放开几近扯断的树枝,一堆碎枝残渣从她左手掉落,形似血迹的画痕在掌心溢出。
殷熙寒浑不在意地合起手,一道影子向她快步靠来。
殷熙寒望向女孩紧盯左手的眼神,双眉轻挑,向她张开伤势全无的手心:“已经好了。”
殷熙寒语气一弱:“不过你的发带……”
宁雪拍了拍身上衣衫,疑惑看她。
殷熙寒抬起右手,手中所缚发带依旧无尘如新:“你的发带留在我这难免会脏,但我现在左手还有树枝尘秽,不便解开发带,可以麻烦你帮我解下来吗?”
“……”
宁雪无语地撇开目光,发上几片碎枝乱生。
“这朵岁火有一个纨绔夜游的异兽记忆,我没料到这幅火景会在方才发生,还失手让那个纨绔抢走梨枝。”
殷熙寒伸出洁净的右手,帮她拿走缠在发丝的碎枝。
“抱歉,你可以留在这再等等我吗?我很快就去把梨枝抢回来。”
宁雪默默环顾四周残屋颓垣。
殷熙寒不由笑道:“那你想和我一起去吗?”
梨树下,两点人影静落在铺满一地的碎枝断叶中。
宁雪沉默良久,也抬手拍去她肩上几片梨叶,点头答应。
*
纨绔回到宅院,刚抿了一口茶,恶仆忽然近身耳语几句。
纨绔当即丢开茶盏,披衣起身,奔往后院。
院外,两道人影贴在墙下。
殷熙寒翻墙而上,确认周围现下无人,回身向下伸出手。
宁雪看向她无暇的手心,伸手握住。
纨绔穿过波光粼粼的池子,停在光色暗沉的庭院中,恶仆抱着一堆字画跑来。
纨绔抽出一幅字画打开,满纸鬼画符映入眼帘: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愚者爱惜费 ,但为後世嗤 。仙人王子乔 ,难可与等期 。
纨绔畅怀大笑,接过恶仆捧来的烛蜡,迈步走向墙角。
不远处,一株枝叶繁茂的灌木树身轻晃,两点人影爬上一截枝桠。
宁雪坐在枝桠里侧,小心地扒开枝叶瞧去。
“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宁雪问道。
殷熙寒避开飘扬在她发后的发带,折去她头顶的一根树枝,答道:“赏影。”
数只铜壶在墙角静置,诸多人影赶至铜壶后拉开一块绸布。
恶仆强行展平梨枝枝头缩起的四片叶子,扒掉余叶,再塞给一个仆从,踢开企图阻止的管事,用力将仆从推到布下。
纨绔持烛而来,周遭暗色瞬时被烛火耀明。
藏在布下的仆从举起梨枝,映在墙面的一片蝶影顿时飞上壶影,落在壶口轻晃蝶翼。
纨绔目光紧紧追随着蝶影,烛蜡立时移到铜壶。
恶仆又赶着一人跳上围墙,数根悬丝垂下墙面。
蝶影扑上壶插花影,趴在一朵盛开的山茶里小憩。
这时硕大的虎首从铜壶后悄然冒出。
蝶影浑然不知,挥动双翼飞离铜壶,一抹虎影纵身跃来,蝶影一颤,布下的仆从转动梨枝,蝶影霎时变作四瓣花影落在虎爪上。
站在墙头的侍者手指牵动悬丝,墙面虎影顿时一停,犹豫地晃了一下虎爪,见花影不动,伏身嗅去。
布下的仆人再次转动梨枝,花影陡然化为蝶影扑向虎眼,虎影惊然一跳,蝶影趁机飞走。
纨绔见此大笑,秉烛追随着蝶影掠过轻纱拟作的河流,飞入怪石照出的山影,虎影在它身后一路穷追不舍。
布下仆从累成一团,蝶影登时趴在石上不动,纨绔皱眉,劈手夺走梨枝跑了起来。
蝶影躲过虎影又一次伏击,飞到檐影倒挂一会,霎时反身振翼,袭向追虎。
虎影被吓得四肢全软,蝶影自认得胜,挥动小翅将虎影拍入屋影,在内与其杀了个三进三出,再转守为攻,追着虎影跑入山影,厮杀一番又落败而逃,在树下决出胜负后又乘兴追击,好生勇猛。
整个后院乱成一团,侍者满头大汗地墙头忙步快走,一众仆从更是持灯在后院内外上窜下跳,疲于奔命。
纨绔不断来回奔走,墙面光影相错,各色映景层出不穷,目不暇接。
树上,宁雪望向那段形似蝴蝶的梨枝,眸中蓦然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黯色,动身跳下枝桠。
殷熙寒躲过四处巡走的恶仆,带宁雪躲进一间灶房。
“这朵岁火有一点灵性,如果映现的火景出现偏差,它并不会强行按照异兽记忆进行下去,而是会自行续接这些偏差。”
殷熙寒在灶台找出几瓶盛油的瓷瓶。
“所以我们若是对火景做出改变,那段梨枝就不会按照异兽记忆重回纨绔手中吗?”
宁雪开口说了一句话。
殷熙寒辨出她口型,说道:“嗯,所以我们很快就可以把它抢回来。”
斑驳树影透过窗纸落在灶房桌案。
“可梨枝被修剪成那样,它还算是梨枝吗?”
宁雪忽然奇怪道。
宁雪拢指握向桌上树影,树影脱开她手心,毫无所变地从她指背映现。
“虽然梨枝从来都不是蝴蝶,两者本来就不是同一种存在,但是人为了某些目的将梨枝修剪成蝴蝶,梨枝也因被折下梨树不能再生新叶,从此至死都只能困在这种形态下,它在那些人眼里还算是梨枝吗?”
宁雪内心沉默。
她的剑意好像也是如此。
梨枝被人修剪成蝴蝶无法复原,她选择折断自己的剑意,转修生死剑意那一刻起,她的道途也如这梨枝一般,一经折剪,就再也无法回头。
宁雪眸光没入树影,情绪陡然低落。
难明的沉寂在灶房冒出,殷熙寒看着沉在树影下的宁雪,眼睫微眨。
是因为这个才不开心吗?
殷熙寒心绪流转,莫名道:“好圆。”
宁雪回神望来,便见殷熙寒伸指勾描着她落在墙上的影子轮廓,自言自语道:“好像汤圆。”
宁雪起身,面无表情地看她。
殷熙寒问道:“出什么事了吗?”
宁雪咬牙:“这里没有汤圆。”
殷熙寒奇怪道:“那你不觉得自己是汤圆,又为什么会觉得梨枝是蝴蝶呢?”
宁雪一时无言。
殷熙寒在附近橱柜找来一只花口碗,问道:“你看这碗被烧制成这样,它还算是碗吗?”
宁雪看向在形似五叶花瓣的瓷碗,答道:“这就是碗。”
殷熙寒浅浅一笑:“人以花容为碗塑形,只是想借此为其附上些许雅趣罢了,这种碗虽然从定型时便成花形,但它无论在谁眼中都还是碗。”
殷熙寒在桌案点起烛蜡,慢声道:“人以蝶貌为梨枝修剪也是如此,只是在借形为梨枝修容而已,梨枝不会因为自己被修剪成蝴蝶而跐蹰不前,这不过是它暂时的形态,梨枝就是梨枝,并不会因为选择什么模样而发生改变。”
一束烛光从桌案生出,树影退去,宁雪眸中乍然沾染一抹明色。
她思绪一时阻塞,缄默许久才说出一句:“可是梨枝已经被折下,它永远也无法生叶开花了。”
殷熙寒盯着她半晌,出言道:“梨枝不管折不折,其实都能开花的。”
宁雪怔然地对上殷熙寒笃定的神色。
“你不信的话,我们就赌那段梨枝花开之时,会不会变成蝴蝶飞走。”
殷熙寒将几个火折子塞入她手心,语气轻然道:“输了,就告诉我你的名字好吗?小岁火。”
蝶影双翅一振,腾身灵活地躲过虎扑,飞出墙角,掠入地面砖石行道,只余一团虎影映在墙面不甘地仰天长啸。
纨绔抓着一段梨枝奔向池子,身周一众仆从紧随。
恶仆没有跟上,反而指着留在墙头的侍者大骂,似在指责这人的独门绝技不过如此。
侍者微笑应是,暗地里使出自己的另一门独门绝技,在恶仆看不见的另一半脸上翻了个白眼。
池水明净,百尾游鱼在水中悠游。
两点人影悄悄走到池岸怪石后藏匿身形。
殷熙寒望着桥影下的一片鱼影,侧身问道:“你觉得等会哪条鱼会帮我们呢?”
宁雪指着某条在水下大口吃草的肥硕锦鲤:“那条。”
恶仆踢开又来劝阻的管事,转头追上纨绔踏过石桥,桥侧数位泡在水里的仆从燃起河灯,举起手上奇石枝叶在池面拟出山林之影。
另有一位仆从在池中石塔附近举灯照影。
烛光落在水面,霎时映出一只蝶影飞过密林,直奔巍峨山岳间的高大石塔。
纨绔在桥面大步快走,池边怪石后的两点人影一动。
宁雪瞧见一尾大鲤在桥下游过,将手中叶片揉成一团,对准石桥用力拋出。
殷熙寒也甩手扔出石块。
池中石塔附近,一位仆从双手高举明灯,一道轻微的哧声突而从头上响起,灯光霎时从其手上熄灭。
仆从双眸瞪大,又听一声异声响起,大片水花从烛火映亮的池面炸出,一尾大鲤沐着落在池子的明光撞向石桥。
桥上,一束明焰悚然跳动,蝶影乱颤。
大鲤丝毫不惧,摆动被烛光照得愈来愈大的鱼影掩住整个池面,张嘴咬住飞到石桥的叶团,落身一尾巴打在纨绔头上。
纨绔倒地缩成一团,持烛的右手不由倾斜,滚烫的烛泪顿时落在左手肌肤上。
纨绔尖叫,面目扭曲地甩走梨枝。
大鲤很快察觉嘴里是难吃的玩意,张嘴将几片烂叶子吐在纨绔身上,然后来回扑棱着扇了抓鱼的恶仆几尾巴,跃身落回水池。
池边,宁雪拾起一段梨枝。
梨枝攥入她手中,一片断叶乍然从枝头落下。
宁雪心神一紧,梨枝仅剩的三片叶影落在她触向枝头的手,似是一只残蝶在她掌心悄声安眠。
“用布包起来就没事了。”
殷熙寒撕开一角短衫递给她,说道:“它以后还会长出更多叶子的。”
宁雪手指顿了顿,接过布将梨枝包起。
殷熙寒望着石桥,道:“展现异兽记忆的流光火景出现偏差,这朵岁火就会发现我们的存在,用尽手段把我们赶走。”
纨绔从桥上站起,双眸诡异地泛动几根金线,倏然拧头将池边的两点人影凿进视线。
恶仆带着一群人影冲出石桥。
“但它的反击只会局限在它所认知的异兽记忆。”
殷熙寒挥手扔出瓷瓶砸向右方,脆耳碎声清晰落在恶仆身前,大片油液骤然从碎瓷里迸出。
恶仆拔刀袭来,宁雪丢出火折子,炽长火舌一瞬铺满视线。
恶仆溃逃而去,噬人的火光一路追随着密集的碎瓷声铺满池岸,两点人影飞速逃离后院。
纨绔暴怒,速调所有仆从去追。
宅院内外影影幢幢,数十侍从奋力追赶两点人影。
宁雪驻足,及时回身贴在灶房木门上,纵身跃来的恶仆扑空,戛然在行道滚成一团,伏地不起。
一层油液流过恶仆的贴地大脸。
恶仆猛地跳起,抬头瞅着那两人将灶房油缸砸在门口,愤然直追。
宁雪拿出一个火折子。
恶仆瞅着脚下流油的行道,手脚一颤,急忙脱开染油衣衫,退步走到三丈外。
“现在没人追来,我们可以走了。”
殷熙寒说道。
两人在恶仆眼皮子底下爬上围墙,这时纨绔赶来。
宁雪站在墙头,见这人身侧仆从捧出箭囊,当即打开火折子。
纨绔冷笑,猝不及防地从袖中掏出火折子丟向行道。
殷熙寒一下拎起她要往下跳。
一块布包莫名从宁雪怀里滑出,布片散开,一段梨枝从中落下。
宁雪合手想抓回梨枝,可是她手指还没收紧,指影暗色就率先挤满她的手心。
又一片叶子从枝上落下。
宁雪伸手抓住梨枝,双眸因此不自觉地往下瞧去,梨枝花苞蓦地断下枝头,随同天上一轮明月落在墙边水缸,须臾在她的眼瞳泛出圈圈涟漪。
花死了。
熊熊烈火腾起。
她为何要来这里抢什么梨枝呢?这段梨枝此生都只能被人映作蝶影又如何?纵是逃离不能,也亦有一线生机。
可是现在它死了。
宁雪心神悸动,神魂中的一丝灰白火焰跳了跳,身形遽然透明。
缕缕金线在殷熙寒眼底淌过,宁雪突然不受控制地脱开她的手,身形前倾,掉下窜到墙角的火海。
纨绔大步避开漫至行道的油液,取箭搭弓,绷弦对准落下吞天火势的人影。
一点瓶影刹那破开淹没灶房的炙焰,飞身在纨绔脑袋碎出无数油花。
纨绔吃痛大喊,一箭射偏,箭矢穿过火色,铮声射进水缸附近墙体。
殷熙寒丢出所有火折子,跳下墙,踩在缸沿把掉进水里的宁雪捞起。
纨绔抹开糊了一脸的油,抬眸就看到两人翻墙离去,十数根火折子飞到早已染油的四处屋檐,整座宅院顿时爆出吞天火色。
恶仆抓狂地带人灭火。
纨绔傻眼,转头瞥见自家管事蹲在旁边观赏侍者拨弄悬丝木偶,当即怒言质问。
管家咧嘴一笑,摸了摸木偶虎头,站起身,而后猛然张手扼住纨绔的脖颈砸向地面。
纨绔惨叫,挣扎仰起贴在地面砖石的一张脸,双瞳兀地映现管家化为数团熟悉的恶邻扑向一群仆从,额角霎时冷汗直流。
众人拧头看向纨绔恶仆,眸中岁火跃动几下,纷纷抄起手中扑火的家伙。
纨绔拔腿就跑。
宅院外,两点人影奔于晦暗夜色中。
殷熙寒紧牵着一块衣袖走着,数股金线陡然从她指缝漏出,衣袖从她手中松下。
殷熙寒面不改色地将金线摁回,伸手重新牵向衣袖,一段梨枝忽地塞入她的手心。
殷熙寒顿步,回身看向身后一人。
“我想离开这幅火景了。”
宁雪收回穿过梨枝末端的透明指尖:“我其实根本就不想看什么梨花。”
殷熙寒捏住梨枝,轻轻问道:“是因为这段梨枝吗?”
宁雪心神翻滚,道:“我们为什么要把它抢回来?梨枝虽然被修剪成蝴蝶,但也因此暂时存活下来,可我们把它抢回来了,它就马上要死了。”
宁雪目光落在梨枝枝头摇摇欲坠的两片叶子:“我当然知道它就是梨枝,可它继续就在那里予人游戏或许不会比现在更坏,它本可以活得更久的。”
宁雪沉默地望向横在不远处的一条河流。
就算她的剑意永远受缚于生死又如何?她前世本就因此活了下来,她若是再对曾经自折的剑意留有遗憾,或许只会陷于心魔万劫不复。
奔流河水地呼啸冲过水面一轮不散的月色。
宁雪内心静念着法诀,身形瞬然几近消散。
一道人影忽地近身牵向她透明的手,指尖毫不意外地穿过她掌心。
殷熙寒放下梨枝,又伸出另一只手牵来,她的双手一时交握住透明右手,却小心地与她肌肤留开一线距离。
宁雪无情地把手移开。
殷熙寒也跟着动,双手交握的空隙依旧留出一手距离。
宁雪指尖一缩,右手终是焕起金线,重新凝实。
殷熙寒眸中泛动笑意,一手拢指握紧她的手,一手捡起梨枝,抬步向河流走去。
河岸芦苇丛生,一抹清浅月影浮水而出,水面草色斜横。
殷熙寒止步河岸,瞥见水面月影,偏头问道:“河里的月亮好看吗?”
宁雪晃了晃被牵牢的右手,看也不看道:“好看。”
殷熙寒并未气恼,反而笑道:“水月之景甚美,世间河池若是映有月影,文人墨客多称其为月河月池,人喜水中月景才会对河池如此命名。方才你说梨枝供人游戏能活得更久,也是因为那纨绔喜它映出的蝶影才会让它存活。”
宁雪神色不动。
殷熙寒松开她的手:“人以月影为水中之景,月影以水为载身之物,那对于水来说,月影又会是什么?”
宁雪思绪倏然一凝。
殷熙寒俯身将手浸入河水,水面涟漪一刹荡起。
她看着这圈涟漪扫过不远处的水月,说道:“月影本不为水所有,它因水而生,水并不会因为得失月影而生出喜怒,水见月影,亦如人见水月,或许会觉得月影只是近在咫尺的景致罢了。”
宁雪心神微动,原本透明的半边身体赫然凝实:“可水又不会说人话,它怎么会觉得月影只是水中一景?”
殷熙寒向她伸出沾染些许水色的手,轻声道:“那你想过来听它自己怎么说吗?”
水面默声映出河岸的一点人影。
宁雪右手抚向水面,浮跃于水的水光荡来,流水入手,宛若丝纱般柔软的触觉溘然裹住她的心神。
清莹流水漾动河中一抹浅光,月影骤长。
宁雪目光定定落在伸出河水的右手,涟涟水珠从她指间流下,随之落回河中消失无踪。
殷熙寒问她:“你能感受出水的触觉是什么样的吗?”
宁雪将右手再次浸入河水:“水是软的。”
像是丝绸一样柔软。
河水迅疾打向宁雪驻在水中的一只手,绵绵波纹顷刻在她手边生出。
殷熙寒看着她安静感受流水的模样,道:“水因映月而被人赞以美色,但月影对于水来说,与它遇到过的落花、沉石、船舟等等不无不同,俱是外物而已,水本身就拥有不逊于它们的万般奇态,就譬如你方才感受到的柔软。”
殷熙寒把耷拉在梨枝枝头的两片叶子浸入河水。
“水可以承纳世间万物,也可以与它们彼此映衬出令人叹绝不已的风光,但水并不会因为得失月影改变自己是水的本质,也不会将月影视为己身的存世之道,而梨枝也是如此。”
宁雪眼睫一颤,丝丝麻意戛然涌出心扉。
“梨枝能够在纨绔手下暂时存活的原因是它能映出蝶影,可它不是因为这种用途才得以存活。”
殷熙寒晃了几下泡水梨枝,河水立刻忿忿将这不速之客映在水面的身影冲得扭曲不平。
“梨枝生有梨叶为梨枝获取养料,枝茎为梨枝输水送肥,枝皮护枝茎不受外物侵害,这些才是它存活于世的真正缘由。人将梨叶修剪成蝴蝶并不会改变这些道理,这副模样对它来说或许也只是一种打扮,那纨绔的喜恶不过是人的一种情绪,梨枝并不因此而活。”
宁雪思绪突地沉入难明的混乱中,她瞅着被湍流搅得七零八落的月影好一会,才开口道:“可我们抢回来的梨枝快死了……”
殷熙寒手一抬,两片俏嫩的梨叶倏尔冒出水面,窜到她眼前。
宁雪呆了呆。
“这两片梨叶之前只是暂时萎靡,泡一下水就好了。”
殷熙寒碰向梨枝末端的小芽:“而且谁说梨枝叶子掉光就一定会死?就算没了那朵花苞,它也一样能够开花。”
远处宅院火势愈发炽烈,滚滚黑烟布满天穹。
殷熙寒撕下短衫衣角,在附近寻出大片李树,折下一段李枝,用一根布条将嵌在李树断裂处的梨枝绑好。
烈风陡然掀动河畔,引得李树树身高歌乱舞,层层叠叠地开满李树枝桠的五叶花瓣飞脱出枝,散成漫天花雨扫过山野流水。
宁雪留在河岸,仰看现于袭天花海中的一轮天上月,心绪也亦如狂起的暴雨般哗然淹过她的四肢百骸。
世间万物于水,不过是映于水面的一景,水中月在天黑之时出现,在天亮之时消失,它并非是水的所有之物。
而能够映出水中月的水其实与人随手可取的一碗水并无差异。
那么,我眼中映出了天上月的天……也能算是一碗“水”吗?
宁雪心神震动。
明月映于天穹为天上月,天上月映于水面为水中月,水中月映于我眼为眼中月,明月其实从来都不属谁手,无论是天,还是水,所能映有的也不止是月。
剑意也其实犹如这明月一般。
无论它名为生死,还是名为它名,剑意只是剑意,任何人能够领悟出的剑意都似所见一景,人活一世并不是只能看见一景。
天地生有万物,人生在世所能窥见的天地之景又何止千万?
我虽修习过生死剑意,但这也只是我曾看过的一景,我曾经历过的一段往事,我的剑道也不会因为学过这种剑意而永远拘泥于它的方寸,我并不需要一直执着于这种剑意因何而生。
我还存活于世,便能历遍山河,览天下之景,重新寻回我的道途何名。
宁雪抬起没入河水的双手,一轮明月静静映于她掬在掌心的一捧水。
几片落花飘入她手心,宁雪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回眸看去,置身于弥天花雨的人影瞬然占满她的视线。
殷熙寒立于树下,仰首盯着嫁接在李树的一段梨枝奇异地速生出一簇花苞。
一道脚步声忽而向她靠来。
殷熙寒转身看去,花枝狂扭的李树调皮地刮下一片花瓣落在她眉心。
宁雪停在离她一步之遥,不自觉地伸手碰向她眉心花瓣。
李树树身陡然一滞,梨枝花苞含苞欲放,从中突然孵出一个扑棱蛾子跃出枝头,大飞特飞。
扑棱蛾子从宁雪眼前嚣张飞过。
宁雪即将落在殷熙寒眉心的手一僵,神魂中的灰白火星大跳数下,意识顷刻断开,火速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她才不想把自己的名字告诉她!
烈风迅疾吹走殷熙寒眉心花瓣,她瞧着眼前小女孩化为一点金光开始四处蹦哒,展颜一笑。
虽然不知道徒弟为什么不开心,但现在好像哄好了。
自由翱翔的扑棱蛾子被风狠狠拍下半空,伪作蛾翅的一片花瓣赫然散开两片,而后落水绽出一朵五瓣梨花。
*
一道虚影立于汹涌海潮,眼中两轮明月圆满无缺。
宁雪没有看向身前虚影的眸中满月,反而走出脚下的青梅树影,抬头看向清澄夜空。
虚影散去,怒海啸浪逐渐平息。
宁雪耳边两道刺耳剑音缓缓凝成一道平和悦耳的声响,她的双瞳静映着自己望出的一轮天上月。
朝阳东升。
宁雪推开木窗,几缕天光趁机钻入她手心。
她拿起了放在窗边的一颗柿子。
*
数位消失许久的天工阁修士近日归宗,高调宣布自己差点被追杀至死才突破金丹境界的事实,脑袋一热,决定散尽家财举办金丹礼典,广邀宗门修士。
翌日,一只蝉趴在枇杷黄花吱吱欢叫,它圆亮乌黑的双瞳瞅向树下绰绰人影,喧闹声响顿时沸出天际,盈满四方。
宁雪坐在席位,手持平刀,正在重新雕刻鲲鹏木雕。
点点木屑从刀下飘落,原本不小心断落的鲲鹏羽翼已重新粘回,木块瑕疵也被她修成饰纹。
一只栩栩如生的鲲鹏在她手中逐步成形。
不远处,季蝉倚在门边,面泛红光,鞋边堆放着如小山高的酒坛。
“我……突破……金……金丹……了……”
季蝉呢喃,望着眼前涌来庆贺她破境的熟悉或陌生的面孔,举起酒坛饮下大半,而后扯下腰间储物袋,挥手丟向路过的某家宗门坊市酒楼的伙计。
“储物袋里的两千灵石赏你了,去把你们酒楼的菜给这里的所有人各上一遍,酒水再来三百坛!”
伙计被惊喜砸中脑袋,捧着储物袋呆在原地。
几位突破金丹的天工阁修士醉倒一地,也纷纷抛出储物袋:“三百坛怎够?去把你们库房的酒全搬来,给在座诸位道友各上三百坛!”
众人高呼:“真人威武!”
“金丹真人,真人……真人……”
季蝉抱着酒坛低声念了几遍,登时傻笑起来:“我现在是金丹真人了,以后再努力点也许能晋升元婴真君……说不定还可以搞个长老当当,若是还能再收两个小徒弟……”
季蝉这么想着,觉得自己又能吃修炼的苦了,于是掏出袖中一把储物袋全扔出去:“再把我的身家全拿去……当掉……都拿去买酒买酒买酒!”
说罢,季蝉视线模糊,身子往前倒去。
宁雪忽然近身扶住她。
季蝉借着这股力道勉强站起,抬眸看清身前少女的模样,喊道:“师妹。”
宁雪点头,翻手取出一个玉盒递给她:“师姐,我来给你送金丹贺礼。”
季蝉眼前大亮,双手高举起玉盒又蹦又跳,“我又有金丹贺礼了!我又有金丹贺礼了!好师妹,我以后就要收你这样的小修士当徒弟。”
宁雪被她逗笑,问道:“师姐到底出宗做了什么才被人追杀不放?”
季蝉没有回答,只是伸手比划了几下宁雪头顶到自己鼻翼位置,低声道:“小孩子别问这种事,反正那种地方以后都不会再出现了。”
这时又从天宝阁赶来的修士走到她们身侧。
“三份冰酪。”
修士向宁雪递出冰酪。
宁雪接过冰酪,取出灵石付钱。
修士点了点手中灵石,确认对数,瞟了一眼吨吨吨饮酒的季蝉,张口说道:“她被人追杀是因为她和你们天工阁的那几个修士出去干了票大的,把别人在凡人地域的楼全炸光了。”
修士神情平淡地收起灵石:“明知道背后是元婴邪修还敢如此胆大妄为,她若不是绝境突破到金丹境界撑到宗门救援,真不知道死字怎么写的。”
季蝉浑不在意地咽下酒液,抄起一把凡铁所铸的长剑,又取出一块灵铁。
宁雪好奇看来。
季蝉摁住长剑剑刃往灵铁猛力劈了数十下,剑身狂颤,剑刃霎时被砍得坑坑洼洼。
宁雪瞧着在她手心裂成两半的灵铁。
“师妹你看,我就算是用凡铁之刃也能斩断灵铁,这要是给某些整天嚷嚷只能重铸的家伙看到了,说不定会把自己的下巴从通天建木掉到凡俗野草里。”
季蝉甩了甩毫无伤痕的手,并掌劈向灵铁,灵铁悍然碎得四分五裂。
“我就算不用灵力也可以空手断铁,怎么样?我厉害吧。”
宁雪眉梢扬起笑意,出声称赞。
一把子蛮力。
修士垮下脸,收回即将递出的精美贺礼,抬脚就走。
季蝉大笑,跃至空地,甩手向天抛出长剑,趁剑落回之际,拧身接过看客抛来的一壶酒,而后仰面举壶,张嘴饮下壶口垂流的一束清亮酒液,抻出右手往前一扫,一柄长剑倏然落在手中。
季蝉丢开酒壶,律动长剑游舞于枇杷树下,泠泠剑光洒于天地,她边舞剑,边高声笑曰:“都将万事,付与千钟。”
吱吱蝉声回响。
宁雪回到席位,不知是哪个醉鬼拿来一杯斟满酒液的酒盏摆在她的案上。
宁雪瞄着盏中的清彻酒液映出碧色云天,鬼使神差地伸出手。
*
听雨峰。
日渐黄昏,一道清鸣鹤唳破开天边灼云,乘着布满天野的夕光扑翼落地。
灵鹤转动脖颈,伸喙碰了一下不省人事地趴在羽背的少女。
宁雪迷糊地睁开眼,摇了摇自己的脑袋,起身跳下灵鹤,从须弥戒里翻出一大堆吃食喂它。
灵鹤双瞳晶亮,立刻埋头啄食起来。
宁雪还在须弥戒里不断扒拉,身旁很快堆满了无数食盒,几乎无处下脚。
灵鹤哪里试过被食盒层层包围的阵仗,当即欢喜地蹭了蹭她的面颊。
宁雪歪着脑袋,掏出两张神行符递到它喙边,信誓旦旦道:“这是符箓,可以吃的。”
话落,她还神志不清地扇了扇符箓不存在的香气。
灵鹤不疑有假,伸喙啄去。
一片清风从灵鹤头顶荡过,它双瞳紧盯的符箓忽而被按下,啄向少女掌心的喙尖眨眼卡在灵果里。
清冽兰香停在宁雪身侧,她低眉瞅着按在手心的两根长指,抬起头,一袭青衫便闯入她的双眸。
灵鹤拔出长喙,低首三两下将灵果解决,转头继续啄食其余吃食。
宁雪牵住眼前人的衣袖,意识昏沉地喊道:“师尊师尊师尊……”
殷熙寒看她面色薄红,往日清亮明澈的一双眼眸尽是迷蒙,心中微顿,温声道:“宁宁参加宗门修士的金丹礼典回来了吗?”
看起来好像还去喝酒了。
宁雪脑袋被搅成面片疙瘩转呀转的,手指松开衣袖,口不择言道:“殷熙寒殷熙寒殷熙寒……”
殷熙寒黛眉轻挑:“宁宁想和我说什么吗?”
宁雪又揪住她的衣袖:“师熙殷尊寒。”
殷熙寒:“?”
宁雪再度松手:“殷尊师寒熙。”
醉得不轻。
天光渐弱,一抹赤橙余光残照。
宁雪趴在悟道灵树下的石桌,恢复大半清明的眼眸看向为她梳理灵力的青衫女子,声音缓缓道:“熙寒师尊。”
殷熙寒指尖移开少女和缓有律的脉搏:“醉成那样,宁宁到底是喝了多少酒?”
“一口。”
宁雪的脸埋在自己右手臂弯,眉心拧起,一字一顿嘀咕道:“好难喝的味道,不喜欢,讨厌。”
殷熙寒被她的回答惊得哑然失笑:“宁宁不喜欢,那这几年就不要再喝酒,等你长大再去尝试好吗?”
宁雪闷闷点头。
殷熙寒取来一颗云纹丹药放在她手上。
宁雪张嘴含下,面颊泛起的一抹酡红很快淡去,她收回左手握住右手上臂,开口道:“我一回来就回答了师尊的好多问题,这不公平,师尊也要回答我的一个问题。”
殷熙寒目光柔和道:“宁宁想问什么?”
宁雪思绪沉在体内弥留的最后一丝醉意:“师尊修行这么多年,一天天打坐修炼的,睡过觉吗?”
殷熙寒虽然觉得这问题有点奇怪,但还是诚实答道:“没有。”
少女蓦然从石凳坐起,伸出手勾了一下她的衣袖。
殷熙寒与她的一双明眸相视。
宁雪晃了晃指尖捏住的衣袖:“那师尊想睡一下觉吗?我之前在宗门坊市买了一点沉香,你只要闭上眼睛再睁开,就到明天了。”
殷熙寒本想拒绝,但又看到少女满脸期待,话到了嘴边就改口道:“好。”
院内柿树枝头的最后一颗大红柿果轻晃。
宁雪找出一张躺椅搬到悟道灵树下,揭开薰炉盖子,往炉内置入沉香,施法点燃,再噔噔地跑去牵人。
缕缕青烟从香炉飘出,殷熙寒躺在躺椅,看了一眼坐在石凳上的宁雪慢慢扇着一把镌刻阵纹的蒲扇,宜人温风轻轻送在她的身上,默声阖眸。
躺椅上的青衫女子合十的双手放在腹上,眉目舒展,呼吸平稳清浅。
殷熙寒好像真的睡着了。
宁雪瞧向殷熙寒的绝色容颜,扇出的温风小心地吹动她的如瀑青丝,淌下她的黛眉,拂过她的两片纤长睫羽,手中蒲扇动作愈加轻缓。
炉中沉香仍在燃烧,幽香沁人。
原本应在睡梦中的殷熙寒突然悄悄睁开一只眼。
宁雪抱着蒲扇,脑袋一顿一顿地靠在石桌睡去。
殷熙寒起身走到石桌附近,双手穿过少女膝弯后肩,抬手将其抱在怀里。
晚霞彻底黯去,繁星满天。
殷熙寒将宁雪抱回屋舍,轻轻放在床榻,拿下她紧攥的蒲扇,盖好被子,随后转身离去。
屋舍门扉无声闭合。
被褥下的宁雪睁开双眸,转头看向对面屋舍耀起的一点亮色,许久也没有移开目光。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愚者爱惜费 ,但为後世嗤 。仙人王子乔 ,难可与等期 。--两汉·佚名
都将万事,付予千钟。--《行香子·秋与》苏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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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问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