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随擦掉手心冒出的汗,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说清楚一些,否则叫她误以为自己占了多大的便宜。
他声音粗哑,语气也凶得很:“别以为这样我就会领你的情,要不是那老头不讲武德,坐地起价,也……不至于这样。这名额,本该就有我的份在。”
“是是是,”温不言只觉得他表达谢意的方式太过别扭,便憋着笑,顺着他的台阶下,“我呢,其实也存了几分小小的私心,所以你不算白拿。”
“什么私心?”
“你看啊,”温不言掰着指头说,“我对这里人生地不熟,拿了文书也是一头雾水。你就不一样了!”
她笑嘻嘻地撞了一下张随肩膀,顺势坐下道:“嘿嘿,你一定不会抛下我的,对不对。”
“你就这么笃定?”张随反问。
“当然啦,”温不言早就看破他嘴硬心软的模样,理所当然道,“因为你昨晚还是收留我了啊。”
“我那是——算了,没什么。”
张随颇为不自在地看了眼书柜后的缝隙,嘀咕道:“这老东西怎么还不回来,该不会拿了我们的定金就跑了吧!”
“他店还在这里呢!”温不言老神在在,“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嗤,这破店能值几个钱?”张随站起身,从书架上随意抽出几本书来,指腹却抹上层薄灰,“上头一个字也没有,全是充门面的。马上就快散市了,早知道当时就应该——”
他说到这里突然噤声。
“应该怎么?怎么还卖关子。”
温不言转头看向他,这才发现他站在书柜前一动不动,忙走过去。却见张随急忙咽了咽口水,一手抓着温不言的手臂,哆嗦指着被他抽走的空书架:“血,不对,是……人,我,我好像看到死人了。”
“死、死人?”温不言大脑一片空白,混乱中又想起背后是个孩子,勉强止住往外的脚步,稍稍挪了下挡在他身上,半睁着一只眼睛扫视道,“在,在哪……哪里?我,我怎么没看到,你别吓人哈!”
“我怎么可能会看错,”张随激动地一步跨到书柜前,指着那地方儿道,“你看!凝固的血,还有半张死人——脸呢?!”
张随揉揉眼睛,又凑近道:“我明明看到这书架后面的空隙挂着半张惨白带血的人脸——”
“咳咳,小兄弟怕不是看错了。”尖锐的声音在背后突然响起,“我这店哪有什么死人啊。”
二人猛地转身过来,就见一张涂满油彩的熟悉花脸抱着堆材料走了进来,右手还拿着把刀。甫一照面,两人像是耗子见了猫一般,齐齐往后退了一步。
花脸后知后觉,忙将刀背在身后,解释道:“客人想多了,我这刀,其实是用来刻官印的。”
“这么大的宰牛刀用来刻章?鬼才信!”
“每个上门的客人都这么问过,”花脸将一堆材料哗啦堆在案桌上,将灯芯挑亮了几分,又颠了颠刀才伏案道,“但这也没法啊,从小糊口的手艺活,入了这行后,用其他的刀反而不习惯了。”
“那这血是怎么回事?”
“哦,那血啊,”花脸抬起眼皮看向那处,淡然道,“之前有两个客人为了名额在这里打起来了,血溅得到处都是,没想到漏了处没擦。”
“那结果呢?”温不言问。
“好像是姓张的把姓李的打死才分出个胜负。”
张随听了破口大骂:“还说你店没死过人!”
“小兄弟此言差矣,”花脸宰牛刀舞得虎虎生威,盖住面部的瞬间便换了一张勾粉白脸,声音也带了点狡狯,“我只说我店没有死人,可没说没有死过人。”
“你,你——”张随“你”了半天没说出话来,刚想作罢,却发现了什么。
他表情古怪,不住地在书架和案桌前来回转头,最终用手在半空虚虚丈量了几下,才像是确定了。
“格老子的,就是你个糟老头装死人在书架后面偷听我们说话!”张随气不打一处,刚提起的手看见比自己胳膊还宽的宰牛刀,不得不悻悻收起。
“在下又不是故意想听,万一你二人打起来了,还不得我善后。毕竟,在下就这一个糊口生意,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温不言猛地咳了几声,像是被呛住了。
“你——”
“好了好了,”温不言拉住张随,“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张随瞪了她一眼,骂道:“你到底是哪边的,你瞧瞧他这黑心肝的。”
“又是装死人吓我们,又是漫天要价,还不是看你我二人年纪小,好欺负。”
张随撩起袖子,正打算让他瞧瞧泥人也有三分气,却被一声冷笑打断。
“找不到人出气,就想怪我老李头心狠了?!”老李头讥讽道,“此一时彼一时,这可是掉脑袋的买卖,也就我老李头还有些门路愿意做。一百两买条人命,已经算便宜了。要怪,就只能怪你们自己没钱!”
张随耷拉着脸,沉默下来,整个空间只剩下牛刀刨木的声音。
……
“名字。”
“张随。”
“原籍哪里?”
“……安南。”
老李头不时问些问题,又抬起头看了看张随相貌,不一会儿,一张仿制的官方文书很快做好,上头加盖了雕刻出来的州府印章。
“好了。”
张随搓搓手,接过那张薄薄的纸细看了起来。
“等等,怎么是路引?户籍呢?”
“你还想要户籍?”老李头吹胡子瞪眼,“早就打点不了了,要不是路引由当地州府发放,天高皇帝远的,一时查不了,这买卖早就做不成了。这个时候才来,有路引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的。”
“你耍老子玩呢,一百两就只有这么个玩意!”
“爱要不要,不要拉倒。”
“要,怎么不要!”新仇旧怨一并涌上,张随狮子大开口,“要么还我一半钱,要么也给她做一份!这么点东西就敢卖我一百两,真当我好相与啊!反正我们光脚不怕穿鞋。”
“你以为我老李头是被吓大的?”他扭头换了张怒目红脸,牛刀在手作势要起,“老子宰牛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个肚子里呆着呢!收了文书才敢放狗屁,哪里来的混不吝。”
温不言闪进两人中间,她一边将张随往后推,一边赔笑道:“那啥,我弟就是个暴脾气,见谅见谅。实在是因为我二人听说之前二十两就能买到当地户籍,好不容易筹够了钱,才……一时之间落差有些大。虽说此一时彼一时,但这一百两只得一个路引的确有些……”
“哼!”红脸气从鼻出,“小姑娘倒是斯斯文文,是个讲理的人,不像那浑小子。”
“我也不瞒你了,这百两我收的并不算多。”
“还不算多,怎样才算?!我看你是掉进钱眼了吧!”
张随刚跳腾起来,就被温不言用尽毕生力气给压下去了,她尴尬笑笑:“什么意思?”
“打点费。”老李头敲敲案桌,“官老爷、中介人、还得弄住址……哪样不花钱,你们还偏赶着今日来,不知道水涨船高吗?”
温不言立马懂了。
不管哪个时代,都是一样的。
“既然如此,也没有办法了。”温不言苦笑。
“你就甘心?等天一亮,你就死定了。”张随气笑了,这蠢女人不争不抢,东西从哪里来?本就是这人黑心黑肺,他要的合情合理。
温不言摇摇头。
“老板,二十两到一百两可不是个小数目,虽说上上下下都是要打点,但坐地起价也不是个理。官府今日就要彻底肃清,这个时候闹大了,大家都得不到好。”温不言放软了声音,“……我们也不想难为你,但也不想走上绝路。你消息那么灵通,这么多钱为我们指出一条生路并不为过吧。做事留一线,日后也好相见不是。”
红脸顿了顿,摩挲下巴道:“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
“什么办法?快说!”张随三步并两步来到案桌前。
老李头嫌弃地往后退了一步,又躲开那双清澈的眼眸,“钱我的确退不了,这一百两只能打点一个人。我是个生意人,也要过活,个人有个人的难处。要不是这小姑娘对我胃口,我也不想多这一嘴,横生事端。”
张随啧道:“说就说,还往自己脸上贴啥金。”
老李头看都不看他,径直对温不言道:“这路引给你弟真是浪费了,又不沾亲带故,姑娘家还是多为自己考虑点好。”
“嘿,你这糟老头!还敢挑拨我俩关系,我姐愿意给我就给我。”
老李头无视道:“鬼市五更即散,但这偌大地下城的垃圾却不会凭空消失,昨日垃圾已经集中运往城外填埋了,等下次运往城外,要到五日后了。”
话点到为止,温不言朝老李头抱拳道:“多谢提点!”
随即就被张随扯走了,“时间要紧,咱们快些走罢。还有,你朝那种人作什么谢,哼!他们一贯认钱不认亲的。”
二人未走远,老李头自然也能听到张随的话。
“呵呵,认钱不认亲……”老李头脸上又换了一种灰色脸谱,却衬得人越发衰败起来,“没有钱,……又怎么认得了亲。”
出了门,张随带着温不言径直往城南垃圾处赶。到得地方,果真如老李头所言,偌大的地方空无一人,只有堆成小山的垃圾,随意散在四处,宛如迷宫。
张随舒了口气,旋即捂住鼻子,闷声道:“这、这地方甚好。臭是臭了些,不过那些官老爷就不会来了。”
温不言将面巾的结又捆紧了几分,默了半天才道:“……好是好,就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呕~”
“咳,你且等五日,不出五日肯定就松泛了,到时去我那处便是。”张随信誓旦旦,掏出路引眯起眼睛细看,“……东大街……殓房……学徒……”
张随不言,憋着火气又带着她直至奈何街四十八号门前。
然而人去楼空,满街寂然,一腔怒火无处可去。
张随只得一拳打在门框上,良久磨牙道:“一百两就卖我这个身份,敢情我说他死人脸的时候就结下梁子了。”他又打了一拳,这力道重了几分,让他不由得跳脚吸气。
他只得对着大门放下狠话,“老李头,你最好别叫我遇见你!否则我定要叫你有来无回!”
温不言两腿颤颤,自我安慰:“没事,殓房罢了,总比,比垃圾场好。”
张随咽了咽口水,紧握温不言的手,情真意切道:“言姐姐,你且等五日,不,要不了五日,等上头宽松了,我第一时间就来鬼市接你!”
“要不,……我,我还是跟你去垃圾场猫几天好了。”
老李头的脸谱参考了一下京剧脸谱设色,毕竟他那糊口生意咋能以真面目示人,当然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了。
红忠紫孝,黑正粉老。
水白奸邪,油白狂傲。
黄狠灰贪,蓝勇绿暴。
神佛精灵,金银普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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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风波难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