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这人看起来一点都不靠谱,但贺芜就是直觉这人真有神通。听到小喇叭没事,那股子撕心裂肺的难受劲儿终于过了,他脑子又活络起来,刚想再问问,就被这人笑嘻嘻地打断了。
“哎哎…不管你要问什么,那红花村里的事都是天机。窥探天机么,啧,道爷我可是要付出代价的。”
“嗯嗯说的是,所以您?”
“一个问题一万五。”他拍出一个二维码。
贺芜现在心情好了,相当爽快,“行,那第一个问题,我还能见到小狗吗?”
“?……肯定的。”
“第二个问题,乌那会被杀死吗?”
“啧啧,这是什么怪问题?乌山神母几百年前就被杀了,你该知道的啊。你在抬神日看到的,严格来说不是乌那…应该算是乌那残躯衍生的灵体,不过继承了乌那神陨前的一些记忆而已。”
“那个残灵会被怎么样呢?”
“我怎么会知道?这可得问你请出来的那位作何打算了…不过我估计祂不会赶尽杀绝,毕竟祂自己现在也虚得快散了,犯不着去大费周章地除了那残灵。”
“最后一个问题——我请出来的那位是谁,祂是什么来历?”
道士笑了,“这个问题你不用问我,你不知道你的直播爆了吗?百年难遇的夜游神目击记录,还是高清视频版的。你那大红坛平台里应该讨论的正起劲儿呢。”
贺芜点点头,付钱走人。
出门前棺材铺里的老方电视,刚好播到新闻。
“今日下午一点,镇乌省乌山县发生六级地震,幸运的是震源在山区,未造成人员伤亡。
但令人惊奇的是,此次地震让乌那山第二峰一分为二,露出一个中型古村的遗址。专家推测,在约两百年前此地区发生地震,两山合并,压碎吞没了该村庄。而今又因一次大震,该村庄遗址重新出现在世人眼前。
此次地震发生在乌那山5A级风景区内部,部分栈道断裂。现景区已关闭。春花地产副总经理王先生表示,春花地产将加速修缮栈道,并拟计划修复古镇,提供给游客更精彩的……”
道士懒绵绵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对了,我叫胡不臣。老板大方,以后常光顾!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下次再来——”
等人走后,道士摇了摇蒲扇,心想这红花村的糊涂事,终于结了。
………
“喂,小鬼,你干什么?”
瘦弱的女孩立马回过头,看见一个半透明的少女坐在树杈上,皱着眉望着她。阳光下,少女白的发光,女孩可以透过少女她半透明的身躯看到后方微微摇曳的树木。
“额…额在捡这些松针。”
这下少女惊了,鹿般的大眼瞪得圆溜溜的,“你能看到我?!”
“能…能啊!”
少女来了一些兴趣,跳下树围着人类女孩转了一圈,“就凭你居然能看到娘娘我的魂魄?你哪来的这种灵知?”
她打量着这人类,脏脏矮矮,木愣愣的,“哼”了一声,嘴里嘟囔起来,
“可惜看着是个傻的。”
“你…你真漂亮呀!”还真是个傻的,这小丫头压根不计较少女说她坏话,呆呆地看着少女,眼里亮亮的。
少女一愣,脸颊腾的红了,“当…当然了!娘娘我神女之姿,尔等…尔等凡人自然比不上!”
“你叫什么名字呀?”人类女孩巴巴地望着少女,很喜欢她似的。
“哼哼,既然你诚心发问,娘娘我就赐你殊荣,你可以叫我阿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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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小傻子,呆着想什么呢?”
半透明的少女坐在低矮的树丫上,脚一翘一翘的。
“阿那!”孙米看到她,很高兴,嘿嘿傻笑着递过来一把东西。“好吃的!”
孙米基本上每周上两次山。几乎每次都能碰到阿那,她非常喜欢阿那。她本来不喜欢上山——山上有蛇虫,路还难走,但认识阿那以后,她恨不得天天上山。
阿那接过孙米递的东西,是一把花生,实体的花生接触到她的手的一瞬也变成了半透明的。
“切,没见识,花生就让你这么高兴。”
阿那剥了几颗扔进嘴里,嚼的咯嘣作响。“哼,本娘娘神陨之前,挥挥手就能让荒土长出米粮,让沙地涌出清泉。大枣,甘桃,要多少有多少——花生有什么稀罕的。”
孙米看着阿那手里半透明的花生,感到很稀奇。“阿那是鬼吗?”
“咳咳咳咳咳——大胆!”阿那给呛住了,脸涨得通红,“不许!不许将本娘娘和那等邪物相提并论!我才不是鬼!!”
孙米没料到少女会这么激动,急忙哄她,“好啦,我…我知道阿那不是鬼了,阿那不要生气,我再也不问了!”
阿那嘟囔一声,脸色白了又红。半天没说话,最后小声地哼唧了一下,“其实,我现在也…也算是跟鬼差不多吧……”
少女想起什么,脸涨得红红的, “都怪那个疯子,非要到乌山来,张口就要本娘娘的抚生大权!本娘娘坐镇乌山一脉两千年,从来——从来都没有遇到这么不讲理的事!本娘娘岂会答应,毫不怯战,当场就英勇地冲上去,啪啪啪大战八百回合——”
“然后阿那就死了?”
少女一噎,半晌扭扭捏捏地应了一声。“那我…我也没办法呀,那是个好可怕的大凶神,人家又不擅长打架……”
“那我以后保护阿那吧!等那个坏家伙再来,我帮阿那打跑他!我咬人可疼!”人类女孩挺起胸脯,向阿那许下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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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那,你看!”
“什么?”阿那顺着孙米的手看过去。
“你说,这座山像什么?”
像什么?像老娘的坟头呗。阿那心里揶揄,还是认真想了个答案,“这山起起伏伏的,像涌起的浪花。”
“我觉得像毛毛虫!”
“瞎说,这明显更像浪花!”
小傻子突然想到什么,兴奋地拉拉阿那的衣角。
“你要不要去我们村玩呀!我从村溪里摸螃蟹,烤给你吃!”
“我…我才不要去呢!那个村的人玷污本娘娘圣洁的血肉,还搞些大逆不道的仪式,我…我才不要去呢!”
“阿那讨厌红花村吗?”
“倒…倒也不讨厌。”少女似乎有些被这个问题问住了,好半晌才又开口,“要不是放心不下乌山一带的子民,本娘娘才不会留在这里呢!本娘娘才不小气,既已神陨,那从前的躯干不过也是身外之物,村人不知情去吸食,是我未尽教化之责,我不怪他们。”
不怪他们,只是有时候想起来,还是有点难过罢了。
“只是活牲——啊啊啊气死我了!这帮子猪脑子是怎么认为把活生生的人烧给本娘娘我就会高兴啊!本娘娘恨不得现在就狠狠教训他们一顿,让他们以后改过自新再也不敢做这种事!!”
“阿那不气不气”,小傻子急忙顺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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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小傻子,你身上的伤哪来的?”
孙米不自在地拉拉袖子想遮住身上的伤痕。
“额自己…自己摔的。”
她不愿告诉阿那,这是自己在村里神祠偷香烛,被发现后给打的。
幸运的是还是让她顺出来一支,打没白挨。
孙米献宝一样把香烛拿给阿那看。
“你看,阿那,额给你点香吧!听郭爷爷说,鬼神都是可以吃香吃供奉的。”
怔怔地,乌那看着小傻子蹲下,看着她费力地用火石把香点着,然后跪下认认真真地磕头。
小傻子紧闭双眼,她的表情看起来那么虔诚。
少女突然觉得眼眶酸胀。时隔三百年,乌山的吉神又迎来一个信徒。
即使神明早已陨落,即使乌那的福荫早已干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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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汪!汪汪汪!”
“你是…你是阿那?!”
“汪!”
大犬注视着孙米,毛发如崇山积雪般洁白。
按理说吉神陨落,残灵是吃不到供奉的。不过兴许是孙米心太诚,连续不断的上香,竟然真的给了阿那回复了一点神力。尽管力量十分微博,但好歹能化个实体了。
可惜的是孙米能供给的神力太有限,阿那连人形都化不出,只能勉强维持白犬的形态。
“阿那,我要下山了,天黑了,再不回去他们要打我…”
“汪汪!”
“你要跟我一起下山?好啊好啊!!”
“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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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丫头,回来的那么晚,饭也没做好,你是不是想死?!”
李椟表情狰狞,提起孙米的衣领就想把人往地上摔。
“吼!”一只大白犬冲出来,死死咬住李椟的裤腿,李椟吃痛,松开了孙米。
李椟怒了,抄起棍子想要打狗,被白狗一口咬到肉里,这下疼的鬼哭狼嚎,李椟当场就卸了力,棍子也丢到一边。
孙米趁机连滚带爬躲出了屋。
村口的高大娘和她的老姐妹正在闲聊,看到孙米狼狈地跑出屋子,挤眉弄眼地八卦起来,
“喂,你们看,孙家疯子又给赶出来了。”
“这小畜生活该!要我说李椟他两口子早该打死这瘪犊子,手脚不干净呢这小畜生,我怀疑我家鸡就是给这小畜生摸走了——”
孟家媳妇不屑地哼了一声,“你猜李椟两口子为什么留着她?”
“为什么?”
孟家媳妇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对其他几个大娘说“李椟他俩指望拿这小□□卖肉赚钱呢,我听说,杜老头他们一伙都跟这□□睡过了……”
几个大娘一听愤怒起来,纷纷指责孙米放荡,最后她们又一次得出了共识——
孙米就是个不知廉耻,手脚不干净的祸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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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小傻子,你没告诉我你在村里过得这么惨。”
孙米抬头看着变回人形灵体的阿那。
阿那似乎有些疲惫,也难怪——最近在村里,所有想要欺负小傻子的人,都被她化作的白犬赶跑了。李椟叫来几个村民想杀狗,奈何白犬神出鬼没,力大如牛,村民不但没得手,有一个腿都被咬瘸了。这下孙疯子的白犬一战成名,甚至传出狗妖的传闻,村人自此看到白犬就绕道走。
孙米不知道怎么答这个话,只好“嘿嘿”傻笑起来。
阿那看着她,觉得真是个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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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小傻子,你说山像什么?”
又是一年祝乌节。红花村人每到这个时节就大肆收集不知膏——骨血的流失让阿那变得很虚弱,于是她这几天连白犬都化不出了。
抬神日,村里又献祭了活牲。那几个倒霉的登山客接连被五花大绑地架上了高台。火焰窜起,活牲的惨叫声伴随云烟飘向高空。
其中有两个活牲似乎是母子。其中一个在目睹另一个被烧死后激烈无比的挣扎咒骂,发出野兽般的悲嚎。
阿那脸色苍白地注视着村民狂热的神情,嘴唇咬出了血。
“你看,山像不像一个女人——像恸哭的女人,跪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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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小傻子,我不在的那几天他们欺负你没有?”阿那的声音有些颤抖。
阿那沉睡了四天,随着村民对阿玛洞里神明残躯的开采加剧,阿那的灵体受损,时不时陷入沉睡。
白犬的形态也无法维持了。
“阿那,你醒啦!没有呀,我没被欺负,我这几天还吃了花生呢!”孙米把一把花生从兜里拿出来给阿那。
撒谎,阿那想。因为单薄的衣物盖不住女孩满身的伤痕,那一瘸一拐的走姿无声地陈述龌龊的罪孽。
阿那抱住孙米,“对不起呀,你…你是不是好疼呀?”
是夜,白犬奔下山岗,发疯般的扑咬着李椟两口子。李椟媳妇的头皮都被撕掉一块。惨叫吸引了其他村民,他们拿着铁棍冲进了孙米家院落。
铁棍和火把雨一样拍打在白犬身上。随着一声闷响,白犬缓缓倒下,一把石镐凿穿了白犬的头颅。孙米扑在白犬身上,用瘦削的脊背笼罩住她唯一的朋友。
人群的攻击还未停止,有棍棒落到孙米身上她都置若未觉。直到郭老头拿着一把锄头冲进去,挥退了人群。
孙米还伏在白犬身前,怎么都拉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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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那,要不要出来见我呀,我知道山像什么了哦!”
孙米这段时间每天都到山上,她和阿那初遇的地方。
只是她再也没见过阿那。
女孩呼唤一阵,见阿那还是没有踪影,小声的说了一句。
“阿那,我好想你呀。”
孙米下山的时候看到村口有三个人在争执。
是郭爷爷!还有郭稻郭石他们!
下一刻,孙米睁大了眼睛。
郭爷爷似乎正想把一个包裹往溪里扔,被郭石一把抓住,两人扭打之际,孙米看见郭稻绕到郭爷爷身后,举起石头就向郭爷爷的头拍去——
孙米大叫一声,冲过去想要撞开郭稻,却被郭石一把惯到一边儿,旁的郭爷爷趁此机会挣扎开钳制,就想把包裹扔进溪水,郭石一看气急攻心,信手抓起柴刀,一把插进郭老头的颈项。
郭老头倒地时血液飞溅,双目圆瞪,夹杂着不可置信和悲哀。
郭稻抓着孙米不放,他的脸色难看地瞪着郭石。
“你他么把爹杀了!!”
郭石脸色白了又青,“我…我……”他脖子一梗,“谁叫他要扔不知膏。我们哥俩命都差点搭上了,怎能让他说扔就扔!”似乎找到了理由,郭石愈发理直气壮,往地上吐了口带红的唾沫,“这是老头自找的,现在人都死了,事情得瞒下来。不然被村人揪到错处,我们都得当活牲。”
孙米挣扎起来,被郭石抡圆了胳膊一巴掌扇过来,脑袋嗡嗡的。
“这疯娘们也不能留,保不齐她要在外面乱讲!”郭石说罢,眉目间戾气横生,他一把把孙米摔到地上,让郭稻帮忙踩住不让动弹。
郭石高高举起锄头——
锄头挥下时,郭石似乎听到了一个少女惊慌绝望的声音。
求求你,放过她!!
求求你——
郭石摇摇脑袋,怎么还幻听了呢。
锄头落下,血在地上蜿蜒。
郭石郭稻走远了。孙米一开始觉得又痛又冷,无法动弹。但渐渐地,痛苦的感觉消失了。她感到一阵温暖的睡意。
闭上眼睛前,孙米看着村后巍巍的苍翠乌山,恍惚间她好像看到阿那跪在她面前,惊惶地呼唤着什么——
她看到阿那几乎全透明的手似乎想要为她捂住伤处,却无奈地穿过她的身体。
“阿那…别哭啦……你不哭,我就告诉你山像什么。”
残灵听到女孩弥留之际的话语。
“…山像两个女孩牵着手坐在树上。”
“是你和我,阿那和阿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