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嘉从卢桑屋内退了出来,险些撞上身后一道身影。
回身而望,只见谢扶不知何时正站在屋外,岑嘉连忙转身,恭敬唤了句“谢校尉”,而后直起身子,问道:
“校尉可有事?”
“在下来找玉凉夫人。”
试探着看了眼谢扶,见其面上并未有异,岑嘉低声道了句“是”,而后缓缓错开身子,示意谢扶进屋。
卢桑在启灵阁内的住处与雪崖山下那间屋阁陈设有几分相似,故而谢扶方一踏进屋中,顿觉一阵熟稔。
只见卢桑慵懒地靠在左侧那张案几前,一手扶额,另一只手摩挲着手中那只耳杯,出神地盯着其上纹路,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至谢扶缓缓行至其面前,躬身行礼后道:
“见过公主。”
卢桑回神。
抬眼而望,只见少年墨发高束,墨衣着身,惟腰间那枚玉玦点缀,长身挺立,眉眼清冽。
“你来的正好”,看了眼谢扶,卢桑嘴上说着:
“方才二皇子来,称三日后启程回乌丹,这两日你准备一下,届时随行。”
谢扶犹记得昨夜醉酒时曾同卢桑致歉,只那时意识混沌,多少有些唐突,故今日再次前来,欲显郑重,然看着眼下卢桑反应,一时间倒不知该如何开口。于是只微微颔首:
“方才在院外遇见二皇子,他已同末将说过此事。”
“那便好。”
见萧沥已告知谢扶,卢桑索性也未多言,这时又想起什么,转而问道:
“对了,还有一事,本宫想问问你的意见。”
“...公主请讲。”
“那个蒙暖,你以为该如何处置?”
提起蒙暖,谢扶这时又想到了昨日之事,面上当下闪过一丝不自然,不过见卢桑倒无异样,似乎只是寻常间对谈,于是也恢复神情,思忖片刻后,说道:
“在西魏,马政并不受重视,且多与军权杂糅于一体,并未独立出来。然无论是百姓流动亦或是货物运送,马匹都是要跟上的。”
说着,谢扶微顿了片刻,试探地看了眼卢桑,后者虽看不出情绪,却也并未打断自己,故而继续说道:
“蒙暖是马奴,且听闻其精通御马之道,昨日被公主救下性命,日后定会忠心于公主,故而不如将此人留在身边,他日也许用得上。”
卢桑在谢扶说话间一直盯着人看,直至其话落后,目光也依旧未挪开,这样的注视令谢扶有些局促,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垂眼看向对面,双手交握于身前,直挺地站着。
“你如何知晓本宫需要马匹运送货物?”
没来由地,卢桑突然开口。
谢扶闻言一怔,抬眼对上卢桑略带审视的眼神,沉默片刻如实道:
“末将此前便听说过这间启灵阁,昨日见公主...能自由出入,多少猜到了些。”
“猜到什么?”
“公主是这间店肆的主人。”
原本也未打算瞒着谢扶,不过其能敏锐察觉自己意图,倒令卢桑放心不少,原本担心回都城后,谢扶会难以应付诸多局面,可如今看着,其倒是能看得清楚。
看得清楚便好,只有看得清楚,才能走得明白。
口中并未否认谢扶猜测,卢桑只交待道:
“蒙暖如今在启灵阁,你晚些去知会他,三日后随本宫一同启程。”
“...是。”
见谢扶应下后迟迟未退下,余光见那道墨色身影依旧笼罩于自己面前,卢桑放下手中耳杯,抬眼问道:
“还有事?”
心中酝酿许久,可谢扶在踏进屋时仍有犹豫,不知那句道歉该如何出口,然而眼下听卢桑突然发问,心中那丝迟疑倒突然被掩了下去,一些话顺势脱口而出:
“末将今日来,是特意向公主道歉的。”
“昨夜你已道过歉了。”
与谢扶的局促不同,卢桑闻言神色如常,耳边响起陶炉煮水之声,水汽于周遭四散,为眼前那道墨色身影增添了一抹雾气。
“谢扶,你可记得当日离开揽月堂时,本宫曾对你说过什么?”
怔愣片刻,谢扶这才反应过来,卢桑口中的“揽月堂”应是两人初见时,雪崖山下那间屋舍。至于当日卢桑说过什么,谢扶微一回忆,当下想了起来。
“公主给了末将一株红蓝花,希望末将前路顺遂。”
“不是这句。”
谁知卢桑径直否认,看向谢扶的目光内暗流渐涌,平静而郑重:
“本宫当日还说过,无需你报恩,好好活着便是。”
“将你从尚方狱内救出,本宫有所图,是以无需你报恩,你只需活着,直至所求转机到来即可。当日如此,而今如此,未来亦如此。”
***
启程前一日。
卢桑将箱箧收拾妥当,打量了眼四周,确认无误后,对屏风外的岑嘉交待着:
“揽月堂那边,你若得闲记得去给那些花草浇水。”
“...是。”
说话间,卢桑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忙碌间,发髻处的绑带不知何时竟滑落,一头乌发顺势披散开来,发丝沾染在脸颊,伸手将其拂去,来到岑嘉面前后,疑惑问道:
“你可有看见那匹菱纹罗?”
前不久岑嘉前往孛谷城中,从长安来的商贾处购进过一批丝绢与首饰,其中有一匹菱纹罗格外丝滑,其上纹样秀美华丽,鲜活而灵动,卢桑看着喜欢,便自己留了下来。
“应是在夫人那只木箱中放着....”
岑嘉思忖片刻,随即道:“那木箱方才着人装进马车内了。”
“那你去将它取出来。”
卢桑见状吩咐道:“那是赠与左夫人之物,千万别混在一起了。”
岑嘉见卢桑有些着急,连忙安抚道:
“夫人莫急,横竖丢不了,小人这就去取。”
话落,转身向屋外跑了出去,半晌后,手中拿着一物件回来,待行至卢桑身前后,将手中之物呈上。
“夫人看看可是这匹?”
“没错...”
卢桑莞尔,伸手接过罗绢,将其妥善放进自己一早便备好的紫檀木箱内,这才松了口气:
“幸好没丢。”
“这可是夫人一眼便相中的。”
岑嘉语气中有些可惜:
“左夫人未必会承夫人的情。”
缓缓合上木箱,卢桑伸手抚摸其上祥云纹路,缓缓开口道:
“下月是左夫人生辰,阖宫都要备礼,这匹罗绢算是我的心意。”
至于月弥接受与否,卢桑并不在意,她要的是魏帝满意。
谢扶回乌丹一事,魏帝与左夫人之间应是有争执的,而卢桑以此为谢礼相赠,算是代魏帝表以情,即便月弥不会领情,可此“情”依旧要至。
说起谢扶,听闻其那日从卢桑屋内离开后,这两日便一直呆屋中未出。转身将木盒放进箱箧内,卢桑抬脚向屋外走去。
“走吧,去西院一趟。”
两人前脚方进了西院,便听见火塘处传来一阵声响。
“谢郎君....还是让小人来吧。”
“...咳咳...无妨,我可以。”
“可你这...”
从奴似在思索要如何说不至于伤害到谢扶,憋了半晌道:
“你这汤饼中也没有汤啊。”
余下的话从奴不敢继续再说,事实上那也看不出面饼,面前那只陶碗内,饽托与汤羹已融于一体,似浆糊般粘稠。
谢扶显然也听出了从奴婉转地话中之意,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可他当初在北境时,曾亲眼见过食肆内的汤饼做法,然而今日待自己动手时,却面目全非。
看着眼前一片凌乱之景,谢扶当下有些愧疚,于是带着歉意道:
“抱歉,我这就打扫干净。”
从奴虽不知谢扶真实身份,可其却是岑夫人特意交代要妥善照顾之人,因而如何能让其做这些洒扫之事,于是连忙上前挡在谢扶身前:
“这怎么能行,你是贵人,这些让小人来做便是....”
“不必,我来吧。”
卢桑进来时,看见的便是这般景象。
“你们这是...做什么?”
话落,两人相继扭头看向门口,只见卢桑与岑嘉不知何时正站在那里。
从奴见状连忙将手放下,而后跑了过来,躬身对两位主子道:
“二位夫人怎么来了...”
说话间余光看了眼门外,低声说了句:
“眼下还未到晚膳时辰,饭食还未备好。”
“方才听见火塘有动静,便过来看看。”
卢桑接过话来,目光越过从奴看向谢扶,少年衣袖挽起,墨发高束,可饶是如此,衣衫上依旧沾染了不少面粉,火塘内一片狼藉,炉灶上还泛着几缕青烟。
“你这是要毁了本宫火塘?”
看着谢扶,卢桑没好气道。
谢扶闻言,脸上登时浮现一抹红。
他原本想着临行前为卢桑做一顿汤饼,可如今看着眼前这番景象,只得默默噤声。
然而卢桑在看见眼前这一幕时便猜到了谢扶心思。
缓缓行至陶炉前,待在谢扶身旁站定后,这才发觉其面上也沾着面粉,不偏不倚恰好在鼻尖处,发丝被炉烟吹得有些凌乱,偏面前人还一脸茫然地看着自己,卢桑没忍住笑出了声。
垂眼望去,只见桌案上正放着一甑,内里还冒着热气。
“这是...汤饼?”
谢扶闻言有些羞恁,自己这汤饼做得艰难,眼下的确难辨其究竟为何,然犹豫片刻,还是低“嗯”了一句。
“若非你今日烹制,本宫险些要忘了这汤饼如何做。”
汤羹热气蜿蜒飘向眼前,卢桑依稀看见谢扶的轮廓,舀了匙汤饼送入口中,饽托与汤羹已杂糅在一起,几乎难辨其原本味道,然而卢桑却津津有味地吃下,随即又舀了一勺。
“很地道。”
眉眼温和间,卢桑缓缓仰头看向谢扶,唇间扬起一抹笑意:
“虽卖相欠佳,可味道与本宫在长安所食并无不同。”
话落,谢扶原本局促的面容顿时缓和,扭头看向身侧的卢桑,见其一脸正色,不似作假,于是自己顺势端起陶碗尝了一口,然只觉满口黏腻,毫无地道可言。
无声地看了眼身侧,四目相对之际,卢桑自然看出谢扶面上失望。
“味道如何并不重要。”
片刻后卢桑突然开口,看向谢扶的目光中带着几分粲然:
“这碗汤饼让本宫在这异乡之中,生出了故旧之感。多谢你啊,谢扶。”
我桑姐主打情绪价值拉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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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银线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