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后走在路上,谢扶发现此处竟遍布名为红蓝之花,听方才那位娘子说红蓝城,若他未记错,红蓝城,乃西魏地界。
北魏虽分裂为二,可魏昭之间实力悬殊。
西魏当年被逼至雪崖山西,只得四郡十八城,且这四郡相连成一狭道,四周被大昭,大梁,以及西境十国所围,无异于在四方之境求存。
反观大昭,占据着原先北魏近七成土地与百姓。昭人体魄健硕,且骁勇善战,产于大昭境内的马匹更是一日千里。近年来对孛谷关以南的大梁虎视眈眈,而大梁除去高筑关隘外,也不忘伺机反咬,阻挡大昭南移的脚步。然终是因将士与马匹之悬殊,大梁胜少败多。
数日前,大昭再次进犯孛谷关,梁帝下诏,遣世昌侯杨淌,越骑都尉谢扶,率北境两万骑兵攻之。杨淌与谢扶商议过后,决定先率一百士兵越过孛谷关,突袭大昭白马城。不料消息遭泄露,敌军识破此计,众人被围困于雪崖山以东之域。
两军厮杀数日,谢扶诛杀大昭将军穆丛,然而终因敌多我寡,大昭兵队将梁军逼至孛谷关上,千钧一发之际,杨淌提议与将士兵分两路,谁料众将士在孛谷关以南等来了援兵,可一路向西的杨淌与谢扶却没了踪迹。
只是令谢扶没料到的是,自己竟阴错阳差来了西魏。抬眼看向不远处的雪崖山,想到不知所踪的杨淌,目光不由晦暗。
......
谢扶离开后,卢桑有些犯困,索性起身去屋内小憩。
醒来时正午已过,途径厢房时看见被自己放在长几上的那只陶碗,熬制这碗汤药的花费,足够寻常百姓一月开支,偏生人家却信不过自己,无端浪费了这么多宝贝。
心里想着,卢桑蹲下身子,从花圃内抓起一抔泥土,闻到其上沾染着些许药气后,嘴上嘟囔着:
“他不喝,那就你们喝吧,横竖别浪费了。”
话落,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多日未见,倒是学会同那些烂叶子闲聊了。”
不用回头也知是谁,卢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随即站起身来,在转身那一瞬便已恢复神情,看向来人道:
“本宫以为是谁,原来是二皇子。”
萧沥怎会不知卢桑心里所想,不过看着其心中虽对自己咬牙切齿,面上却不得不体面时,心中不免得意。于是也循着卢桑地模样,恭敬开口道:
“儿臣见过玉凉母妃。”
每次听见萧沥在自己面前自称儿臣,卢桑都免不了一阵恶寒,面上只淡漠地开口:
“本宫可不敢有你这个儿子。”
萧沥见状耸了耸肩,这时瞥见卢桑手上拿着的药碗,想起方才来时路上齐正的话,不经意问道:
“听闻你前日救了个梁人?”
“嗯。”
齐正是萧沥的人,被派来跟在自己身边,名义上是保护,实则为监视。故而见萧沥得知此事,卢桑并不意外,横竖救人一事,她也并未打算隐瞒。
“玉凉,你应无需孤来提醒你的身份吧。”
相识七年,每当萧沥不认同卢桑所为时,都会开口叫她“玉凉”,有一次被魏帝听见,硬是罚萧沥在殿外跪了三个时辰,起来时两条腿抖得和筛子似的,可此事之后,该叫还是会叫,不过卢桑倒不在意,一声“玉凉”而已,又不会让她少块肉。
“本宫难道不是殿下的母妃吗?”
“孤不是在同你说笑。”
“他当时就快死了。”说话间卢桑从花圃中走了出来,转身将栅栏上的木门合住,而后望向萧沥:
“若被人知晓玉凉夫人见死不救,不妥当。”
说话间,卢桑不经意地向萧沥靠近几分,淡定将手上的泥渍抹在其袖口上:“抱歉,今日没水了。”
没水就去挑水啊,抹到他身上算是何意!
“你——”
伸手推门进屋,卢桑未再搭理身后的萧沥,径直在案几旁坐了下来。
这屋子岑嘉每日都会前来打扫,知道卢桑不喜那些浓郁香料,岑嘉便每日采些时令花草置于屋内,既作点缀,亦滋生清新之气。
熟练地用竹夹从翕盒中夹过茶饼,又从炉龛上取了些沸水,热流如泉眼般泼洒而出,烫染着壶内每一片翠青,只见一道明暗交杂的漩涡飞速流转,直至起了浮沫方才停手。
将沏好的茶推至萧沥面前,卢桑示意道:“启灵阁新送来的茶,尝尝。”
摇晃着手中碗盏,萧沥低头闻着手中这阵阵茶香,“梁人的茶叶确实清香,再看那都城里给人喝的都是什么破玩意儿。”
卢桑这时给自己也添了一杯,安静地坐在一旁啜饮,耐心等待萧沥接下来的话。
她知道萧沥并非是特意来找自己喝茶。
坦白说,卢桑一直觉得血脉对人有着无形却足够强烈的影响。譬如魏人生来筋骨健硕,如雪崖山脉般厚重威武,故自称乃高山儿郎,而梁人却多温润,似娟娟细流般从容,虽不如魏人那般强悍,却总能以柔克刚。
可有着两国血脉的萧沥却令卢桑不解。
萧沥母妃是大梁前往西魏和亲的第一位公主,在嫁来西魏不久后诞下一子,魏帝为其取名沥,字远迁,意不忘其母妃山高路远迁往漠北。然而凝聚梁魏两国血脉的萧沥似乎并不像众人所想般集两国之长,反而生来孱弱,更不时病痛,这便已经断绝了其习武之路,且又偏生寡言少语,时常冷着张脸,墨瞳中席卷着看不穿的心事,周身散发着生人勿扰的寒意。
当真是弃尽精华,取尽糟粕。
卢桑腹诽。
果然,还未等手上那杯茶喝完,萧沥便将耳杯放在桌上,抬眼看着卢桑。
“萧淳与孤一同来了南境。”
萧淳是当今贤王萧山之子,众人常唤其“淳世子”。
如今的魏帝是西魏第二任君主,萧渊。
与其父文帝不同,萧渊即位后对大昭的态度倒有些微妙。不再似文帝当年那般负隅仇视,反倒多了些携手并进之意,只是西魏终归是一独立之国,自然不允许旁人垂涎,故派其兄贤王萧山驻军北境,以防大昭来犯,幸而这些年来,两国明面上也算相安无事。
至于萧淳,作为贤王唯一的儿子,一直被养在都城的魏帝身侧,许是对兄长多有愧疚,魏帝对这唯一的侄子不免疼爱,甚至不输身为亲子的萧沥。而随着魏帝逐渐年迈,朝中甚至有皇位将落萧淳之身的揣测,毕竟其生来便有一萧沥无法抗衡的条件,那便是纯粹的西魏人。这自然较萧沥这个半魏半梁之人更值得拥护。
说话间,卢桑看向面前这“半个”魏人,问道:“淳世子?他来这里做什么?”
红蓝城与大梁接壤,魏帝以往都会派萧沥与熟悉大梁风俗的官员前往,当然,其间自然也有卢桑的游说。只是好端端的,萧淳怎会来这里插上一脚。
“奉旨察看灾情。”
半年前,西魏南境突遭山洪,而红蓝城则是受灾最为严重之所,而卢桑凭借西魏夫人与大梁公主的双重身份,被朝臣推举为最妥当之人,故得魏帝诏令,前往红蓝城救济百姓。
如今半年过去,水患已被控制,城内百姓也逐渐恢复昔日安稳,至于在此事中出力的卢桑,美名已传至都城。不过卢桑在让自己美名远扬之时,也不忘捎带着自己这位便宜儿子,对外称此次赈灾银钱不少出自二皇子之手。
如此一来,有些人自然坐不住了。于是萧淳以“协理”之名,与萧沥一同前往南境,视察边境形势。
萧历特意加重“奉旨”二字,也是他最为在意之事。
身为皇子,他所在乎之物,不说尽数掌于身侧,多数有之。而未掌之事,不过是无意而已,只唯独魏帝。他的父皇,心中藏着万千沟壑,却塞不进一个他。
卢桑佯装未看出萧沥眼中低落,缓缓开口道:
“如今各城百姓谁不赞许二皇子美名,你有何担心?他要看,就让他看。”
“嗯。”
萧沥难得没有回呛卢桑。
“对了,还有一事。”
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萧沥转而说道。
此事是萧沥在路上时收到的消息。
数月前大昭在雪崖山缴获近百位大梁士兵,不过二位领兵首领却相携逃离,不久前大昭军抓捕了其中一人,至于另一人则一直未有消息,可就在方才,却在西魏地界发现此人身影,而后被萧淳扣了下来。
说完这些,萧沥瞥了眼卢桑。
他自问有些识人之能,可在卢桑对大梁的态度上却有些迟疑。若说其对梁毫不在意,可自来西魏后,卢桑数次提出减役屯田之策,以此减轻百姓负担,这样的人,不像是会因自己而抛弃家国。可若说在意,这些年间其从不在涉及大梁之事上开口,甚至让人忘记其曾是位梁人公主。
果然,得知此事后,卢桑脸上看不出情绪。
“哦。”
没有得到不同于以往的回应,萧沥也无甚兴趣再说,不过却还是提醒了一句:
“以往在都城,你想避开也就罢了,如今你这个大梁公主明晃晃站在这里,萧淳定不会让你好过。”
西魏虽势弱,却地处要塞。
众人皆知,境西十国虽国力有亏,然富饶非凡,大昭与大梁自然不愿放过这样一块肥肉,可若要与境西通商,就必然要经过西魏。故两国自然都想维系与西魏的关系。至于维系之法为何,便是和亲。
于是大梁和大昭提议从两国各嫁一位公主前往西魏,修两国之好。对此魏帝自然不会反对,毕竟西魏兵弱,若能以姻亲之法制衡梁昭两国,无疑是上策。而西魏以左为尊,在贤王提议下,大昭公主月弥成了左夫人,大梁公主玉凉则封为右夫人。
左夫人长袖善舞,又熟悉西魏习俗,方一进宫便收获众人赞誉,而这众人之中,便有萧淳。反观卢桑,向来寡言少语,饶是在面对魏帝时也拿不出什么情绪。幸而其一向对惠民之策格外上心,故而在百姓中收获不少贤名。也正因如此,即便这些年间月弥权势愈发显赫,可卢桑的位置,也并不易挪。
只是如此一来,免不得被有心之人盯上,而萧淳,便是其一。
“他何曾有让我好过?”
对于萧沥的提醒,卢桑不甚在意,这些年中,明里暗里,萧淳每见到自己都像是老虎见了肥肉般兴奋挑衅,只盼能生吞啖之。若说其不再为难自己,那才是稀奇。
“横竖你心里有数就行。”
多的萧沥也不再说,他与卢桑之间本也不是推心置腹的关系,只不过面对这层脆弱的外壳,他还是不想其过早坍塌。
该说的都说完了,萧沥也未再久留,起身时瞥见衣袖上那两道泥渍,神色瞬间冷了下来,抬眼看向卢桑。
卢桑本还好奇这人为何站在原地,后来在看见其僵硬着胳膊后恍然,随即无奈道:
“知道了,晚些让岑嘉送件新的给你。丝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