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仨各站在两边的半场,曾经的她们穿上同一个颜色,在球场上同进同出;而今天却成了鲜红和雪白的对决,零碎地散落在球场上,遥望、沉默。
洛雯看着她挑衅的神情,心中複杂。
此时此刻,她不欲多言。她的表现的确不好,手感不在,又有好几个机会没有把握住;却又觉得不能低声吞气,穿着印有校名的球衣,与队友一起打的比赛,不能随便让人欺负。
她回头一看,只见邢思睿坚定地举起了自己握紧的拳头,她会心一笑,举起了自己的,两人撞出了压云天后的明媚阳光。
-
我是洛雯。
亦是……曾是锋钰初中的篮球队队长。
我挺喜欢打篮球的,可我更喜欢的是一班人,一齐打球。
第一天到中学的球队报到,一种和过去浑然不同的紧张感扑面而来。这里不再是小学时候的快乐篮球班,运球的时候不会再见到有人像熘狗一样追着球跑。
有严肃的师姐和教练,做错了就会被骂得体无完肤。那些问候,亲切得我都不知道原来是在骂我。还有一堆做不完的体能、跑不完的战术,每次每天,我都是一拐一拐地走路,因为腿一曲,那酸爽,谁试谁知道。
在这样的环境下,只靠热爱坚持吗?说不定最后变成了消耗,磨灭掉你对这个运动所有的热情,只能叹一句悲剧作收场。
所以说,在那个时候,有能够并肩作战的队友,同作一条船上,很重要。和这些有苦一起吃的小可怜们一起训练,才让「训练」这两字听上去没有那麽地狱,在球场上的那几个小时,又好像也没有很难受。
那年刚上中学,加入球队的人很多,只算上我们这些新生,就能够组个队伍打比赛。在多次训练、筛选过后,我、思睿和千柔,还有天曼和小月就是球队中最常搭挡的组合,慢慢地我们也成为了固定的五人首发。
那时候我们的愿望很简单,我们不说什麽非冠军不可的话,有奖牌就已经高兴得飞上了天,再不济,这成绩别去年的差就行。还记得初二那年,我们还在颁奖台上创造了一个特别有趣的名场面:拿第一的微微一笑,拿第二的眼角含泪,反倒是第三名的那支球队眉开眼笑的,不说还以为是我们赢了冠军了。
所以在初中联赛的最后一年,我们说要拼一把挑战历代强者——卓绝,结束她们的王朝,把冠军从她们手中抢走。为了完成这个目标,我们拼命的训练,在球场上挥洒汗水,浇灌梦想的豆芽,努力变强,踏上最终的颁奖台。
我们幸不辱命,来到了最后的决赛……
「来!上场前,我们再喊一声:锋钰,加油!」十二隻手叠在了中间,声音也随着手的高举也奔向了远方。
那一天我们志气满满的去,想过结局是胜利时的兴奋,又或是落败的失落,却不曾料过是这样的。
「最后!最后!!三十秒,没想到锋钰居然能把这球打进,在这最后的关头首先取得领先优势的居然是『最强黑马』锋钰中学啊!」在解说台上的女解说兴奋地道。
「对啊!这比赛真的精彩绝伦,没想到要打到最后一刻。」另外一位男解说道:「不过卓绝还有一次进攻的机会,锋钰想要赢的话,这一防很重要啊!」
「事不而迟,这终于是要开始了!」
「我们看到孟晓菲接连绕过了两个掩护到了弧顶要球,果然,在这个时刻还是要找她啊!卓绝这一代的王牌『双子星』!这关键一球不是看薛凯乔,就是看孟晓菲!」
又听这男解说继续说道:「不过锋钰对她可是像狗皮膏药一样的贴身防守,让她没有办法轻易的拿到球。所以孟晓菲又再拉开了空间,再借了掩护一遍。终于,是找到了一个缝隙,她会怎样处理这个球了…… 哗,可锋钰的防守压迫真的很大!这球差点就被抄下来了!不过孟晓菲眼明手快的把这球给控制下来了,正运着寻找机会了。」
「对啊」女解说接着他的话道:「不过晓菲还是要看一下时间呀!就剩5秒了……哗!她居然就这样借了个掩护后就直接拔了,干拔3分!」
「洛雯也紧接着追上去了,转眼就追上了孟晓菲的出手高度!这弹速可真很快。」
球高高的跃过了球场的上空,防守的球员连忙顶着身边的人,在网窝的上方急坠。
「球,进了!进了!哗!这真的太激动了!这完全就是个人能力,其实洛雯和凌月的换位已经很快了,基本没有失位,而且洛雯的身体能力很好,弹得又快又高,是紧追着孟晓菲的出手的。」男解说回想刚刚的那一球,除了震惊,还是震惊,没想到她们居然打出了这麽高水平的球,真的是未来可期啊!
女解说和应:「不过现在这难题又来到了锋钰这边,最后10秒不到,看她们的主教练非常激动地画着战术板,球员们的神情都很紧张啊!这比赛究竟还有没有奇蹟呢,还是这一球准绝杀已经锁定了胜局呢?」
「对啊,究竟是卓绝能够延续王朝呢,还是锋钰能够改写历史呢?这无论是哪一种结果都很有看头啊!成王败寇,就在这最后一球裏!」
「因为只差一分,大家的重心都在两分球,这防守收的很小,这犯规方面卓绝这边还有一个才满……话还没有说完,便吹了卓绝这边一个防守犯规。看来,这最后一球的防守压迫确实很大!」
男声接着往下说「而且这时间也消耗到了不到5秒,不过得分的手段又多了一个——还可以造犯规上罚球线。」
只见场上的蓝色球衣奋力地奔跑着,她们心中只有一个想法:就是要执行教练刚刚的战术佈置,让凌月拿到球,在这关键的时刻,让队中的王牌解决,然后得分。
防守凌月的是对方的「双子星」中的另一颗星——薛凯乔。既然这关键一攻被孟晓菲打中了,那这关键一防她就更不能丢!
虽说她比凌月要矮上一点,可她的身体比例很好,手长脚长的,而且移动速度很快。不管凌月再怎麽走动,她还是能挡在传球路线上,连球都不让她接。
洛雯见状打算上去做个掩护,可薛凯乔像是后脑长了眼睛似的,预早一步就绕过了她的站位,而本来正在防她的人也十分默契的让了位置,保证两人不会因此而撞上。邢思睿一看这传给凌月是没戏了,接连两次挡拆都被拆解了,只能找第二强点。
「洛雯!」
球来到了洛雯手中,虽说作为队长的她早已对此有了预备和觉悟,可这球来到手中,还是不自觉的颤抖。她看了眼秒錶,再看了眼凌月,降低了重心,运了两下球,身体朝前看是要突破后,右脚后彻,却在踏步时顿了顿,洛雯心中一瞪,依旧合球、跳跃、出手......
0.9、0.8、0.7… 篮板框上的红灯亮起,裁判吹响了最后的哨子,响亮而刺耳的声音响彻全场。
球打到了篮板左边的小角,却没有像预想似的掉入网中,而是落到了篮框上,转了一圈两圈……
人山人海的观众席难得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息静气,紧张得忘记了呼吸,凝望着仍在篮框上转动的篮球,静待最后的结果……
球在这框边上似是有生命力般,调皮地转了一圈又一圈,最后还是和篮网擦肩而过。
观众席一片哗然,有松一口气的,也有慨叹可惜的。可洛雯都已经听不到这解说台裏的激动,或者观众席上的兴奋与失落、安慰和谩骂。
这一球,她投丢了。
胜负在这一球裏,梦想在这一球裏,大家的努力和期盼都在这一球裏,可是她丢了。
身旁的队友拍拍她的肩膀,可迎上眼神,除了安慰,只看见了不甘,还有......更多的不甘。
而曾以为是最坚固可靠的,也在悄无声息之中开始崩裂。
我已经开始忘了,我们为什麽会闹翻。是因为这一球吗?是吧,可也不只。
在比赛之后,教练的总结以后,更衣室裏就剩下她们五个人。
「这场球我们已经做的很好了。」
邢思睿见洛雯默不作声,想是因为丢了这球绝杀,心中难受,所以安慰说道,「她们本来就是连霸的冠军,我们是第一次打进决赛的,这越级挑战能打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这球本是给我做的,我没跑出来,洛雯投也正常,只是最后实力不够,运气不好而己。」凌月道。
「为什麽?」向千柔咬着后牙,似是在隐忍着什麽。她努力地维持着平淡的语调质问着,「为什麽那一球不突破上篮要中投?」
天曼在旁边听到后,不解地喃喃自语道:「这区别很大吗?」
我只能以一片静默回应,低着头不敢看她。
向千柔的语调变快,情绪渐渐地如海口崩堤一样爆发:「你刚才后彻的时候顿了一下吧!这节奏明显不对,你为什麽还要硬上?这是你擅长的吗?你后卫吗?跨下练熟了吗?突进去造个犯规,不一样两分吗?就算丢了一个不还有加时吗?」
天曼拉着向千柔:「别怨气这麽大,洛雯这麽做肯定是有自己的想法的,我们是一个团队嘛,就应该输赢一起扛......」
向千柔甩开她的手:「又是这句,团队、团队、团队,这三年你没有说腻我都听腻了!
老是说我们要当彼此一辈子的死党,是比家人还亲密的朋友,是能拧成一条绳的队伍,还说要什麽和你旁边的那个人除了球场上的相处以外,生活中也要多多待在一起,成为能交心的朋友,这球就打得更好了。
对!这能做到的话也许没错,可我们是吗?说是要打开心扉,可谁又真的关心过了?抚心自问,我们是成了能交心的朋友了吗?这三年来,不过就是嘴上说着要团结、要一条心,说我们就是彼此最信任的存在。可实际上不又是场上相见,场下bye罢了,真虚伪!
放弃那些打输打赢都抱一团痛哭,看着好像很团结的美好幻想吧,整天这样自欺欺人有意思吗?我们不过是被朦在蜜糖罐裏,整天把团结二字挂在嘴边的一盘散沙而已。」
一瞬间,更衣室裏鸦雀无声。
看着千柔那张不知道是因为打完比赛热红了的脸,还是被气红了的脸,我脑袋一片空白。她的话就像是一把最锋利的尖刀,直插要害,扯破了最后一张脸皮,把血糊糊的真相放到大家眼前。
想要辩驳,却又无从说起。这一刻,我细想过去,只有沉默徘徊。
原来一句话说久了,也就真的把它当真了。
老师说过,要让我们相信队友,彼此依靠。所以每一次我都说:我们要团结,要走在一起。在一次次的围着圈、叠着手、喊着加油的日子裏,我们被影响、被同化,真的以为我们就是一个队了,相信着我们能永远的这样在一起,永远的像这样快乐。
却不懂,这些「表面功夫」只是糖衣,包裹在裏面的「苦药」,才是我们。
这一切就像是黄樑一梦。梦醒了,回忆还在,可人,已不见了。
可难道这些年的经历真的都是假的吗?真的要这样一下子否定了过去的所有吗?我们在球场上一起创造的笑声,只有我记得吗?
不是的,不是这样子的,对吧!
不行,我脑子好混乱好混乱……可我只知道,作为队长的我,作为这场比赛输掉的主因的我,该说些什麽,该承担什麽。
「对……对不起……我作为队长,没有团结好球队,也没有能力在关键时刻带领球队获胜。我…我愿意承担责任,卸下队长职责……」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的脑子一片空白,不敢看向我的队友。我不知道我该做些什麽,我只觉得,我是队长,我该承担责任,要受点惩罚,来赎罪。
空气中只剩下沉默徘徊,在我觉得过了好久好久之后,我陆陆续续听到了她们收拾东西的声音,女更衣室的门开了又关的声音,直到最后只剩下我的呼吸声。
我才鼓起了勇气,缓缓抬起了头,看着那紧闭的大门,严丝密封。我第一次觉得这承载着我们赛前的紧张、赛后的兴奋或失落的地方,原来这麽的孤单,这麽的喘不过气。
在那之后,球队队内的气氛降到了冰点。我们的训练照常,大家也很努力,可是就是有什麽东西变了。在这窗户纸破了以后,我们都不懂得去面对。
我不喜欢这样子的大家,也不喜欢这样子的球队。以前,说得最多「we are a team」的人就是我,所以让大家变成这样的,都无法好好打球的人就是我,所以我…我应该……去做了点什麽……
所以,这个在不停地鑽牛角尖「鑽」不出来的洛雯,在这样一个充满着冷言冷语、十分压抑的球队氛围中,决定了和她的队友说:
「我……洛雯……要为球队输球负上责任,决定退出球队,从此以后不会再踏进球场半步……」
话音一落,球场的空气凝固得令人难以呼吸,全场一片死寂。
最先响起的,是我早就预想到的声音:「好呀,你最好记得你说过什麽!」向千柔轻蔑地说。
天曼和小月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天曼在我旁边经过的时候,拍了拍我的肩膀。
最后,我感觉到的是那双我无法忽视却又不敢面对的双目,思睿用力地盯着我:「我尊重你的选择,可我不理解也不喜欢。」
我能感觉到她是咬着后嘈牙说出这一番话的,我想她一定很失望吧,我想她大概...不对,是她们大概再也不会理我了吧。
我真的做错了吗?
可我又该做些什麽了?又可以如何赎罪呢……
我抬头望了眼天空,夜幕已经低垂,曾经的热情散去,万家灯火点燃,可我看见的一片漆黑没有颜色。
-
洛雯重新望向那一股让她却步的存在。
其实她不是在害怕千柔,而是不知道如何去面对那一段和她有关,又对洛雯来说至关重要的回忆。在经历了这些美好又痛苦后的再次相遇,她应该用什麽样的姿态,走她还想再走得远一点的篮球路。
可她发现,其实是她把不该想的想得太多了,该去想的又想得太少。
她重新抬头环顾了一周,她的队友们都正在把握好时间来休息和消化教练所画的战术。
那里有一直支持她、关心她的师姐,不善表达但依旧站到她这边的思睿,把她重新带回球场的欣宇,还有因为喜欢篮球而结缘的大家……在她身边一直有人陪着她、等着她、期待她。所以说,把她迫到角落裏的,也就是她自己吧。
对于过去,她一直都觉得要去赎罪,要去惩罚自己,为自己过去的「过错」付出代价。
可结果只是把自己困于负罪的世界,通过所谓的「惩罚」以为自己承担了责任,这不过是一种自我欺骗罢了。
有些悲剧的出现,并不是因为哪个人做错了什麽,只是当时大家所做的决定而留下的果罢了。有些东西如果已经想了一百遍、一千遍、一万遍,还是得出这样结论的话,那就是命了。
我不会再纠结于过去的自己,哪怕她并不完美,可也是那个当下我能做到最好的选择了。
我要追寻的,应该是未来。
因为过去无法改变,可未来却是由当下的我来描绘的。
难道我要因为对过去的执着,反而延续了过去那个「错」的自己吗?
这也太笨了吧。
我要去寻找未来的自己,未来的可能,珍惜每一份相遇,不辜负每一个期待。
就在那里,离我不到十公尺的篮球场上,仍然有愿意相信我、陪伴我、支持我的人,我怎麽可以再一次让她们失望呢?
女孩踏着轻快的步伐回到她队友的身边,一双明亮的眼眸,只有她自己知道意味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