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李好好长出了一对猫耳朵。
上上周,她长出十二根手指,上周,她长了满脸的络腮胡。
她对着镜子端详自己的脸,右脸上有两道细小的红痂——前天用刀片刮胡子割的。我站在她身后,像石头一样不言语,无声地表达我的催促。
她立即低头擦脸,神清气爽地扭过头,指了指头顶上的猫耳朵。
低头让我摸,猫耳朵在我眼前。
它和我小时候养过的一只三花猫的耳朵是同一个质地,柔软而敏感,手指悬停,它会不由自主地扑棱一下。
我掀起她的头发看,看见了她属于人类的那对耳朵。
很好,现在她有四只耳朵了。
放下头发,她自来卷的头发蓬蓬松松,像一大捧稻草似的盖下来,一直垂到背后。
她像个吉普赛神婆,四肢纤细,晃悠着胳膊和脚踝上叮当作响的珠串和装饰挥舞着四肢走到我身后看我洗漱。
水冰凉,今天天气或许不会太好。
镜子里,李好好探头探脑地研究着那对耳朵,等我吐掉最后一口水,看着水流进入循环机,李好好拽住我的衣服:“是什么?”
“猫耳朵。”
“猫耳朵……”李好好重复,对着镜子拨那毛茸茸的东西,哪怕是自己的耳朵,也像是跟她不熟,拨过去,耳朵垂下来躲闪扑棱,她觉得有趣,拨了好几下,揪住了,翻过来叠着。
我穿好装备,开门向外,嗅到一股微酸的,冰凉的气息,把门关上,拿起门边的毛巾擦擦靴子尖。
外面下雨了,今天只能做室内工作了。
我开始脱衣服,李好好跑过来——耳朵还坚持着那折叠翻过来的样子,非要给我看。
我嗯了一声表示看到了。
扑棱,两只耳朵立了起来。
我坐在凳子上,费力地拆靴子上的三排扣子,李好好叮呤咣啷地跑了一圈,脚踝上的金色珠串折射出仿佛上世纪的迷醉的光晕。
她不厌其烦地跑过来,这次蹲下,捂住我的手,她像一棵蛮横的植物,需要人大量的注意力来浇灌。
掀起头发,露出她的人耳朵,对我说:“耳朵。”
我点头:“是的。”
她摸头顶:“猫耳朵。”
“是的。”
两个名词拼凑在一起,李好好很容易就察觉出其中读音的区别:“猫,是什么?”
猫是什么?我很难用一种语言对李好好讲清楚。
李好好求知若渴,提及这种未知的东西,眼睛就瞪得很圆。她金黄色的瞳孔让视线显得格外明显,聚焦在我的脸上——我从她眼中看见自己,一个疲惫的枯槁的女人,扎着潦草的低马尾,防护服层层叠叠地堆在腰间,像一片片叶子,我像中间长出来的衰败的一朵花,垂着头。
与其问我,猫是什么,不如问问李好好到底是干了什么,才会长出猫耳朵。
想象不会凭空诞生,李好好必定是在哪里见到了猫的图像。
“你进了我的房间?”
李好好立即转移视线:“我没有。”
“看了我的笔记本?”
“没有看笔记本,看了工作日志。”自曝了。
“所以你还翻了我的抽屉?”
李好好捂住嘴巴,抬头看了我一下,往前一抓,仿佛把自己刚刚说出的话抓了回去塞进嘴里咽了。
我看着她表演,解开了最后一道扣子,把靴子放回原位:“昨天晚上?”
“我没有进去。”还在嘴硬。
我并没有和李好好追究什么的意思,在看见她长出猫耳朵之后,我就知道她一定潜入我的房间,偷看到了什么。
李好好像个在课堂上闷头吃辣条的小学生,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因此还在狡辩,疑惑我到底是怎么从猫耳朵发现了她干的坏事。
“昨天晚上我打呼噜了吗?”我问。
“没有,你说梦话了。”
她回答完,又惊恐地捂住了嘴,伸手一抓,把刚刚那句话抓回去吃了。
李好好喜欢偷偷钻进我的房间,偷窥我的生活——光明正大地偷窥,看我日志,看我睡觉,摸着我的物品琢磨我是怎么使用它们的。
诚然,这在我的那个年代,这属于一种变态的行为,我需要报警,叫人,并且警惕地准备好武器,严重点需要搬家,躲避这种窥探的视线。
但如果把这个窥探,变成猫或者狗,情况就会有所不同。
比如,你的狗非要你打开卫生间的门看看你在干什么,或者你睡觉的时候你的猫趴在你胸口懒洋洋地看了你一会儿。你不会因此觉得冒犯,只会觉得好笑。对我来说,李好好也是这样。
但我还是会划清界限,勒令她不准进来。
我的房间在三楼尽头,挂着我的名字和职称。我换上一件套头的绒衫和粗布裤子往门口走,李好好一路都在发出嘤嘤呜呜的怪声表达着她的抗拒。
但还没到和她算账的时候,我走到一半上了四楼,进入循环间,查看酸雨的数据。
还好。
支开雨水收集器,设定时间两个小时,查看了剩余净水量还够使用半个月,关上循环间。
关门发出砰的一声,李好好猛地哆嗦了一下,我回过头,她开始交代:“我睡不着,我就钻进去看。你的抽屉没有锁。”
“是我的错?”
李好好点头,心安理得地把锅扔在我身上:“你没有锁。”
“看见什么了?”
“工作日志。”
“仔细说说。”
“有一些字。”她掰着指头开始回想。
是的,工作日志当然是有一些字……纸质的文件就是这样,无法把声音和视频放进去。
她开始掰第二根指头:“有很多不认识的勾勾。”
是数字,她能认出单独的二十以内的阿拉伯数字,但凑在一起她就头晕脑胀不太认识了。
第三根指头一掰:“夹着彩色的纸,上面有一只鸡。”
我回想了一下。
她认识鸡。
昨天起风之前,总部的补给送到了,一些书写的纸和两瓶墨水,一些食物。收走了上一季度的报告和样本。
食物被我封存起来之前,我看到一只真空包装的整鸡。
那是李好好第一次迎接补给,非常兴奋,围着我转了好几圈。
于是那只鸡就随意加了热,囫囵个地出现在了餐桌上。
在从前,这只鸡不能算是稀罕的东西,熏鸡,扒鸡,烧鸡,烤鸡,卤鸡……这只,像是战前的库存,不能细看保质期。掀开看,咖喱的浓重气味扑面而来,因此不知道鸡本身的品质。
李好好第一次嗅到咖喱的味道,咖喱把她香晕过去了,趴在桌子上对着这个奇形怪状的东西问:“什么?”
“鸡。”
很好,她昨天在我的工作日志里见到了鸡。
我打开房门,李好好要跟着我进来,我回头一指,她僵硬地立正,站在我划出的那根线上,蠢蠢欲动地往墙上贴,抬起脚——
“李好好。”
她知道我一喊这个名字,性质就会严重起来,缩回去,双手背后,那双金黄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我看。
我打开抽屉,锁没有被暴力破坏,是我自己忘了。
一本厚厚的工作日志,比A4纸大了一圈,汉语词典一样厚,我端出来放在桌子上,它颇具分量,不知道李好好怎么把它悄无声息地搬出来偷看还没有吵醒到我的。
人证物证都在,李好好逃避现实,抠住了门,把她自己关在外头。
我打开工作日志,很容易就找到那张照片。
拉开门,把照片指给李好好看。
李好好高兴地指着照片:“鸡。”
我在我的工作日志里夹了一张照片,是除了我的身体之外,唯一能留到战后的东西。
是很旧很旧的,古老的东西。
那时我五岁,踩着凳子趴在柜子旁边去抓猫。
猫蹲着,把四只爪子藏在身子下,尾巴扫在前爪上,微微眯着眼。
看我不动,李好好激动地戳着猫:“鸡!”
“它是鸡吗?”我问。
李好好确信:“是的,这里是腿,在身体下面藏着,有一条长的,从这里绕过来。”
她指着猫的尾巴:“鸡脖子,难啃。”
又指着猫的脑袋:“屁股,好吃。”
说到这里,她又有点不确定。
我们的那只鸡的屁股只有小小的一搓,而面前这只“鸡”的“屁股”很显然非常大。
但其他特征都对得上。
于是她下结论,指着猫的脑袋说:“这里是软的,没有骨骼。”
我指了指她头顶:“猫耳朵。”
李好好愣住了,仔细盯着照片上的生物端详,拿过照片恨不能钻进去把猫吃了一样和它较劲。
较劲了半天,她承认,这边是脑袋,有眼睛有鼻子有耳朵。
于是她得出结论:“这是猫。”
我点头,收走照片。
李好好还想再看看,张着手抢,两只脚还记得不能越过线,停在原地,上半身直挺挺地扑了过来。
我后退半步,她叮呤咣啷地砸在地上,蓬松的乱发散开,像一大把海草。
把照片夹回日志里,锁上抽屉,李好好仍然趴在地上,像是在讹人。
“我要工作了。”我踢了踢李好好的腿,她一骨碌翻身滚了出去,我回身锁门,她知道我在工作时不能被打扰,匆匆地跑回一楼去了。
我工作时,她就在一楼静悄悄地作妖。
总共四层楼,只有我工作的二楼可以看到外面,好几个房间都配制着特制的玻璃,一览无余地展示着外面的风景。
雨还没有停,外面的铁网偶尔电弧闪烁,不知道是什么找死的变异飞虫撞了上来。
这是我工作的第七年,战争结束了,也还没有完全结束。
偶尔,会有些异兽穿破铁网进来觅食。
但今天是雨天,它们不会来。我也该休息了。
不排除会有些通讯信号,我披了条毛毯,打开接收器,在无限的沙沙声和雨声中等待。
等待方圆五百里的幸存者捕捉到我的信号,发出求助的声音。
灵感来源:
动画片《马丁的早晨》
日常向,无剧情,可能会有些无意义的对话。
随缘更,调剂一下。
又是填的旧坑(不想开新的所以借一些之前乱开的坑随便填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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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猫耳朵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