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点好剖验的工具,月眠准备就绪,正向坐婆吩咐细则之时。
白云寂领着两个着装好了手术衣的胥吏进来。
负手在身后,白云寂向许行舟问过好后顶顶和善地朝月眠遥遥一笑。
“江仵作,这是老小寻来的两个助手,都是机灵勤快人。”
光线压抑黯淡唯只有解剖台附近骤亮的殓房内,白云寂陡起的声音倒是一记宽心记剂。
而后他扭头看向两名胥吏吩咐,“去吧,走点心麻利点。”
手里握着长柄手术刀的月眠看着朝自己走来且面部无任何遮挡的两人,远山翠眉陡然一蹙。
随着手间一收紧,她当即叫住了二人。
两位胥吏定在原地,很是费解。
一头雾水地相视一眼后,两人不解地异口同声问道。
“江仵作,是我二人有何做的不合你心意的吗?”
眉头松开,月眠用目光点了下二人身侧三个身位远的手术准备台。
“把面罩带上。”
当下条件局限,若是为了保护口鼻,只得用五辛捣碎碾榨出的汁水浸润在布条上,掩住口鼻。
胥吏佩戴好后,月眠看着冒着细白烟的火盆说到。
“绕着火盆走三圈再过来。”
白云寂问道:“江仵作,这是为何用啊?”
继续擦拭着即将用的工具,月眠头也不抬地淡淡解释道。
“去秽气。”
火盆里面烧的是皂角、苍术,在手术验尸的整个过程中都有去除秽气的作用。
验尸完成后,一般会在火盆里面泼醋,人从上面跨过去,身上的秽气自然就祛除了。①
当遮挡尸体的白布被分侧在解剖台面两侧的仵作揭开的时候,月眠着实一惊。
带着鱼鳔手套的双手撑在手术台边缘,月眠定睛注视了楚鸾的面容良久。
面部组织保存完好,除了皮肤表面呈现浮肿态、零星尸斑出现及颜色呈现惨白态。
用手指在楚鸾的面颊肌肉上小范围的戳动,以此来判断肌肉僵硬情况。
而后月眠抬头看向正专心致志观览卷宗的许行舟问道。
“许县令,我记得你递给我的卷宗上面载录的是,疑似死亡三月有余。”
她的言下之意便是:现下的条件能保存的如此完善?
双手一收将卷宗合起,许行舟不咸不淡地回答到。
“不错。”
“敢问县令反复多次审问了发现尸体的浮浪子。”
浓眉微蹙的许行舟自然是听出了月眠的弦外之音,他看向了与自己并排而坐的徐松溪。
徐松溪点点头,“审了,我亲手做的笔卷,和之前并未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
月眠径直说到,“楚鸾在西码头被浮浪子发现的时候,可还有其他异象。”
她继续解释补充到,“若是不存在其他的保存情况,照而下的天气,依尸体的保存情况来看,倒不像是死有三月余。”
垂下眼眸,许行舟当即沉吟了起来。
而后他的抬起头来,答案却是让月眠很失望。
“本官不记得了。”
跟着抱着手臂蹙眉一同思考回忆的徐松溪突然松开抵靠在下巴上的手,猛地朝大腿上一拍。
他看了许行舟一言,而后剑眉一挑。
“前些日下雨,许县令的书房浸了水,收拾的时候刚好了落了一页卷宗。”
“上面载录的是浮浪子的口供,说这楚鸾捞起来的时候,异香扑鼻。”
异香?
月眠如巫山**般清澈秀丽的眸子微眯。
不会,她便了然了。
楚鸾身上藏有延迟尸体**的香料。
目光落在解剖台旁的一圈冰桶上一会后,许行舟便将目光移开了。
许行舟象征性地点了点头便继续观览卷宗了。
异香一事,逐月随楚修鸿往冰窖去密会林庐烟的时候便禀告过他了。
逐月当是只说这香味很是邪门。
未曾想,是用来保存尸体的。
思及此,许行舟微微摇了摇头。
将楚鸾身上着的衣物精确到每一个褶皱检查完善后,月眠和坐婆将她衣裳褪去。
接下来便是尸体表面的检查后。
看到躯体上密密麻麻的尸斑,少见如此世面的胥吏自然是耸着肩倒吸了口凉气。
待月眠做好尸表检查,并且按照诸如从上到下精确到部位、半径大小及形态的伤迹的结果再次从头向记载的助理胥吏复述时。
专门替妇人接生稳产的坐婆便开始进行专门的妇人检查。
胥吏奋笔疾书地记录着,双手悬空在胸前的月眠暂得闲下片刻,便分神觑了下他的尸格。
月眠微凉的桃花美眸很是严肃,“停下,不能这么记录尸格。”
胥吏当即便反问到,“江仵作为何?”
“验尸是为了让尸体说话,而尸格便是记录他说的话,此事干系重大,当精确。”
“皮下小面积伤势当记为皮下微有血出,而不是用皮下血出来敷衍应塞。”
说到此处,月眠顿住,下意识地看向了许行舟。
而后她紧接着说到,“否则会对仵作最后的剖验判断总结以及执断官的分析造成误判。”
胥吏面露尴尬,而后笑着掩了过去,并定声答应自己接下来会细心纠正。
坐婆让助手剖验的一位胥吏将顶光朝尸体的腿部倾打,而后她在手指上缠绕棉花,进行检查。
“坏了!”坐婆大叫了一声。
进行一番详细地妇人检查后,坐婆的样子很是踌躇。
“江仵作...”
目光闪烁的她咽了下,略向惶恐地又扭头看向许行舟。
“县太老爷...”坐婆苍老的声音颤巍巍的。
许行舟却是极其少有地耐心宽慰她到。
“老人家,只要是与案情相关的,但说无妨。”
坐婆安心后,长长地憋了口气。
“楚家大小姐失了身子了。”
越说到后面,坐婆的声音越是哑小。
楚家在折月县是什么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大户,随便找个由头碾没一个坐婆便如呼吸般自如。
坐婆当是极其忧惧的。
坐婆接着说到,“并且在楚家大小姐身上还能看到行房的痕迹。”
落针可闻,在场的众人无不是轻‘嘶’了一声。
白云寂重重地咳嗽了声提醒到记录的胥吏。
“这个就不要记进去了。”
用手撑着脸颊肘靠在小几上的徐松溪说到,“楚家大小姐与野男人私奔的事情不早就人尽皆知了吗,有什么不好记的。”
许行舟飞了他一刀。
而后他蘸茶水在小几上画了个圆圈。
“这个人尽皆知指的是...”他点了点圆圈。
许行舟压低声音说到,“除了坐婆和那两个胥吏外。”
余光瞥见下巴都要惊到前胸的胥吏,晓得自己说错话的徐松溪赶忙将下巴收了回来。
他赶忙将手叠放在嘴上,“我下次三思而后行。”
许行舟却是挑眉,“你忘了江仵作怎么说的了。”
“有,细,菌。”许行舟一字一顿到。
其实他也不懂,但就是想吓唬徐松溪。
吓得徐松溪赶忙将手放下。
“这个行房痕迹能验出来,应该也是近段时间的。”
徐松溪清澈的眸子不可抑制地微微收缩,而后他的唇形极其不可置信地飞速转换。
“变...变态啊!”
坐婆的目光向上挪移,落在了楚鸾隆起的腹部。
“老身方才用手扣打了楚家大小姐由心到肚脐这个位置,除了可以听闻到一些很少的腹腔内水声外,余其感受便是肌肤十分坚硬。”
“依老身接生此多年的经验来看,应该是腹中有孕才会如此。”
接下来月眠重新调整光线后,便开始进行解剖了。
验尸的解剖上一般分为‘三腔’。
由于头颅剖验略困难且其中包含有许多复杂的血管,所以月眠一般会从腹腔的位置开始检验。
剖验的大多数情况下月眠采用的都是从下颌正中位置起刀一直到腹部的耻骨联合上方结束的‘一字’的切口。
但由于楚鸾的脖颈处存在浅刃伤且有一定程度的颈椎折损,月眠便选用了刀口在身体上呈‘Y’字形的切法。
在此法的基础上,月眠并用肋骨剪去除了双侧的肋骨软组织。
如此一来,极大的暴露了腹腔的视野,并且有利于观察骨折及其他皮下损伤。
人体脂肪的厚度与该人的胖瘦有极大的关联。
用冰冷的手术刀在楚鸾腹腔的皮肤表面层层划过的时候,月眠的目光中满是心疼。
她实在是太瘦了。
而后在进行胃部检验的时候,月眠发现她的胃里面除了少量未消化完的粗粮外,便是一团纸。
她用镊子小心翼翼地钳了出来。
楚鸾果然有孕。
月眠再次唤来了坐婆,让她来判别胎儿的月份。
坐婆比了一双手,很是吃惊地说到。
“怕是有五个多月了。”
她解释道:“依老身的经验,筋骨长成又有人形便是五月起步了。”
在接下来的解剖中,月眠发现楚鸾身上并未存在致命伤。
全身最大的骨折点便是在脖颈处,但也不至于会致命的程度。
见颈椎微黑,月眠便向上探寻,发现口腔里面的全口牙发黑。
她当场判定。
楚鸾生前是被灌喂了毒药,但是摄入剂量并未达到致死剂量。
也可以说,毒甫一到喉咙中段,便被吐了出去。
而且月眠发现,楚鸾除了腹腔内有水外,胃里面也有水,以及她的手指甲缝隙里面陷入了泥沙。
月眠的目光落在了楚鸾头上的两处伤迹以及身上的擦伤上。
沉吟了半晌,月眠看向许行舟。
“许县令。”
“嗯。”
“我大概知道楚鸾的死因了,但是需要假推情况。”
“假推。”许行舟轻笑,白皙修长的指尖点了点卷宗。
“江仵作见过我给你的卷宗上面载录了任何一组有关假说的字样吗。”
微抿下唇,月眠重重地摇了摇头。
而后她换了种说辞。
“或许...也就是在我看来。”
“楚鸾被发现的现场并不是她的遇害现场。”
许行舟点点头,示意月眠。
“继续。”
“尸体的口鼻内有泥沙痕迹,以及她的身上有多处擦伤,且我在她的指甲缝里面发现了一种井底特有的植物碎屑。”
“所以我推断,上下颌紧咬的楚鸾是被人暴力灌药且后续有殴打,待她陷入昏迷后被人投入了井中。但在入井后,她逐渐恢复了意识,所以有挣扎的痕迹。”
摩挲着下巴揣摩的许行舟突然想起。
从前他听京兆府的朋友说起过,应天府里面每年因为醉酒、斗殴溺死在河中的人不计其数。
但这两种死法是存在很明显的区别的。
被殴打致死丢入河中的尸首,由于河中水量较深,所以尸体会发胀,手甲指缝里面不存在泥沙水草。
而醉酒溺亡的,生前一段时间意识存在,以及发际也会出现泥沙,此外他们的鼻腔里面会有少量的血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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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姑娘。”
一声遥遥的温润音从月眠身后传来,她止住了脚步。
回首看去,来人竟是许行舟。
“许县令。”月眠的声音很是清冷。
许行舟在一墙莹黄的迎春花前顿住了脚步,昏暗的光线透过葱绿的叶丛落在他青色的官袍上,衬得他温润清隽。
许行舟是先开了口。
“江姑娘,今日在殓房前发生的风波,全然当在下...”
许行舟不紧不慢说话的声音是少有的谦和。
正当月眠以为太阳打西边出来,高踞傲慢的许行舟是在给自己赔不是时。
许行舟立马给她破了盆冷水。
“本官大人不计小人过,就用你这次验尸的工钱来抵我修缮房屋的银钱了。”
“你...”
月眠直气得柳眉倒横,双手叉腰瞪着许行舟。
“天底下竟有许县令如此...”
“如何...”
“芝兰玉树,高风亮节之辈!”月眠咬着牙说到。
“多谢夸奖。”
许行舟负手看着今日乌云沉沉的天气,不禁感慨到。
“我记得江姑娘往县衙屋顶投碎石和臭鸡蛋那天也是这般阴沉...本官可是受了好几夜的风寒。”
“至于缺失的卷宗,这与江姑娘也有干系啊。若不是江姑娘毁我书房屋顶在先,卷宗又如何会湿。”
许行舟慢条斯理地顺调理。
面色淡定的月眠早就是内心气炸了。
得!又打白工了。
当代许扒皮!
那知气坏了的月眠竟是念了出来。
声音虽不大,却是被许行舟全然听了去。
“好,如江姑娘所愿。”
许行舟说县衙对于小食车的暂管权再增加一年的时候,月眠几乎是和被当即宣判了死刑一般绝望。
待许行舟走远后,月眠指着昏沉的天空比了个中指,怒骂到。
“贼老天,耍老娘是吧。给我分了个这么个祖宗来。”
回去的路上,许行舟喜不自禁地垫了垫自己腰间的钱袋子。
又省了一笔。
他登时眼睛弯了起来。
许行舟自认不是自己小气的。
是江月眠恶意在先的。
他一个八尺男儿,虽说气到不行,倒也不会真和她置气,便是图些口头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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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案板上揉搓面团的月眠,想到临走时徐松溪在府衙门口对她说的话。
好不容易用菊花决明子茶压抑下去的怒火又腾了起来。
徐松溪的模样跃然到了月眠的眼前。
他笑的十分讨打,用玉骨扇的尾柄拍了拍月眠的肩膀。
“我从前有个纨绔子弟哥们儿也像你这般喜欢挑衅许寻泓,说要将京师所有姓许的,特别是他给踩脚下。”
“你猜怎么着。”徐松溪将扇子一展,“他后面家道中落,无奈白手起家向暹罗人学了技艺,现在专门帮人按摩。”
“你说你惹谁不好,偏偏惹他...”
最后一句话入了魔似的在月眠耳边无限循环。
她生气地将面团一摔,然后对着两只一模一样大小的面团分别给了一圈。
月眠的火气辐射范围甚广,躲在门框处用半扇门掩住自己的江镜潭吓得一哆嗦。
他小声嘀咕到,“不会是县衙的两个哥哥惹到阿姐了吧。”
江镜潭立马警觉起来,小手一握拳拍到了另一掌掌心。
“得给徐哥哥通个口信。”
月眠现在要做的是军屯锅盔。
选用的是小麦粉混合油揉搓的面团,经过她生气间反复揉打后变得十分地韧道。
月眠将混了香料的肉丁抹在面皮上,然后压卷并按扁,放入土炉壁上烘烤。
如此做出来的锅盔才会更加的香酥,且能起到一个中空边缘厚的完美效果。
在锅盔炕烤的过程中月眠也没闲着,她另起发了面团,准备再做biangbiang面。
所谓biangbiang面便是宽裤带面条。
月眠在劲道的biangbiang面上面浇了一勺油泼辣子后,辣香四溢,实为灵魂一笔。
烤得香脆的锅盔出锅后,月眠往面条上撒了把葱花,便唤江镜潭吃饭了。
关于古代的检验判断方法参考自宋慈《洗冤集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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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桃花水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