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平城温度稍低。道旁的柏树丛十年如一日葱郁。
灯红酒绿的酒吧街边, 不断有形形色色的年轻男女路过。
不时有人向他们投来探寻的目光。
余洋的事情被钟知贺三两句话轻松摆平。
然后钟知贺开车,先送了倪舒和孙又菡,最后开往孟遥家。
还好明天是周末,晚一点回家也没关系。
送了倪舒到家之后, 孟遥就从后座坐到了前座。现在整个车上, 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男人打着方向盘左转, 轻巧地跟旁边车道的白色油罐车错开,然后才偏头看了孟遥一眼。
“下次再遇到那种事情, 别硬碰硬, 打我电话。”
“记住了么?”
车窗开了四分之一,裹挟着淡淡汽油味的晚风顺着窗子的空隙吹进车里, 将男人的碎发稍扬。
这样看起来,他的确过分英俊。
孟遥顿了一下, 多看两眼,然后才点点头,应了声:“好。”
遇到那种事情硬碰硬的确不是什么好办法。况且, 她表面上看起来再坚强, 内里还是会忍不住害怕。
她从小不曾拥有过安全感,导致她从来都不是真的敢和别人刚到底的人。
开进略显偏僻的旧板油马路, 钟知贺随口问了声:“今天喝了多少?”
他过去的时候,她们三位那架势, 看起来都喝了不少。
尤其是, 他知道孟遥的酒量不错。
孟遥挠挠头, 想了想, 明显小了声:“就是,两瓶威士忌还有几罐黑啤,也没有很多。”
“没有…很多, ”男人淡声,拖着调子重复了一遍她最后的几个字,似乎意有所指,“看来,你对‘很多’的标准和我有些偏差。”
“……”
“我会努力靠近钟总的标准。”
得到这个答案,一旁的年轻男人才微微颔首。
算是放她一马。
孟遥酒量虽好,今天喝了这么多酒,还是有些发晕。脑海里是又菡情绪失控的自语,她虽不能感同身受,心却也跟着提在喉咙,久久放不下去。
此时,她将额头抵在窗边,轻声低语:“你说,恒总知道又菡的心意吗?”
比起倾诉,孟遥刚刚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声音也很低,没想到会得到回应。
“知道吧。”
“那他?”
话音落下,车里的气氛稍显黯然。
“阿恒小的时候,贺教授带我在国外,我爸你也知道,他很忙。家里没人管阿恒。”
“他会长成这样,是我们的失职。”
“欸。”
孟遥很低很低地叹了口气。
“今晚又菡看起来真的很难过,我认识她好久,从没见过她那样。”
“她说觉得他们还是做朋友最好了,不会分开,可是她又忍不住想更进一步。现在就是进退两难。”
或许人总是这样,想要,却又害怕错过。
男人换了档,抬手过来,轻轻揉了揉女孩子的头发,像是在安慰。
少顷,低声说:“我找个机会提醒他。”
“好。”
……
待到黑色迈巴赫停在老城区破败的居民楼下时,整个小区除去夜班晚归的异乡人和躲在灯影下的野猫,再无其他。
已经快要到零点。
想起上一次他送她上楼的尴尬,孟遥这次坚持让钟知贺只送到楼道口。
两人站到楼下,钟知贺将刚刚从车上取下来的保温壶递给孟遥。
“这是?”
“醒酒汤。”
“你怎么还……”
“听你说要出去喝酒,回家之后顺手煮的,记得喝。”
孟遥清楚的记得,他现在住的公寓所有的生活用品全是她之前亲手置办的。当然,不包括眼前这个保温壶。
这个还是崭新的。
哪有那么多“随手”,显然,这个是特意准备的。
孟遥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没人这样对她过。
她一个“谢”字还没出口,对方已经先一步笑了声,打断她。转了话题:“明天有什么安排?”
明天是周六。
孟遥这周刚刚出差回来,又是高强度地工作了几天,其实周末应该好好休息一下的。
不过,下周五就是“梦谷”总监选拔的日子,她的策划案刚起了稿,不敢懈怠。
此时钟知贺问起来,她便老老实实地回答:“没什么安排,大概就是在家继续做策划案。”
“那来我家做吧。”
“啊?”
他的话转的太突然,孟遥不禁愣了愣。
对方也不急,不紧不慢又重复一遍:“我说明天,来我家吧。”
“这样会不会……”
“不会,”钟知贺推了推眼镜,好整以暇地看她,“只能回答‘行’或者‘不行’。”
孟遥张了张口,还没回答出声儿。
对方又补充了一句:“只能说一个字。”
这。
好霸道的人。
孟遥反应过来对方的意思,忍俊不禁。
她笑起来的时候唇边两个浅浅的小梨涡,给原本明艳的长相,平添了几分纯真。
“行。”
她点着头,应下来。
“那明早我过来接你。”
“欸不用。”
“?”
“接来接去的好麻烦,我自己过去不就好啦。”
她知道他是惜时如金的人。
在旧金山的时候,看他可以连续熬大夜的工作她就知道了。
可是现在却愿意为她从市中心五环外来来回回,她已经很感动了。
她不想他每天花那么多时间在接她送她上面,更不想他开那么久的车。
“那怎么……”
他大概想说“那怎么行”可惜最后一个“行”字还没说出口,就被孟遥突然伸出手轻轻按在唇上,挡了回去。
她做这个动作是一时头脑发热,自己也没想那么多。
直到指腹贴上男人温热的唇,感受着属于对方的体温,孟遥只觉得全身的注意力都被集中到了手上。
孟遥这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她的这个动作,好像有点,太亲密了些。
白皙的面颊上开始染上少女时代才特有的那种因为羞涩带来的红晕,她连语速都被迫加快,迅速交代一下准备撤离:“就这样,听我的!你就在家煮好早餐等我!”
孟遥说完,慌忙收回手,转头就要往楼道里跑。
一楼楼道里那盏接触不良的声控灯因为她这两步的动静,已经亮了起来。
她眼见着就要跑出钟知贺的可控范围,却在下一秒,被毫不留情地一把拉回原地。
重新站到对方面前,孟遥连眼角眉梢都写着“愣怔”二字。
就这样愣怔地看着对方拉起她刚刚捂在他唇上的手,很轻很轻地,重新在她指腹落下一吻。
几乎是一瞬间,酥麻的感觉顺着手指的神经,敏感地传遍四肢百骸。
连心脏都跟着不受控制地震颤。
恍惚之中,好像听见他低声说:“听你的。”
那晚的星星很亮,万家灯火照亮他回去的路。
就连她回到家,打开发涩的窗子,闯进房间的晚风都是甜丝丝的滋味。
-
周六。
昭阳区中心地带,一片闹中取静的别墅区。
整片别墅区中占地面积最大的一幢——明安路38号,倪家。
大清早,倪舒宿醉才醒,头胀胀发疼,正坐在一楼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保姆王姨一大早出去买的豆浆。
倪父一大早出去和朋友钓鱼,家里只有倪舒和倪母郑丽华。
倪舒这边半碗豆浆喝下去,觉得有些再难下咽,随手将碗搁到面前的餐桌上。
“叮铃——”
门铃猝不及防地响起。
王姨第一个小跑着到门口,看了一眼门口的显示屏,转头冲郑丽华说道:“是郑先生和太太小姐来了。”
郑先生和太太小姐。
倪舒靠到椅背上,不动声色,挑了挑眉。
郑先生她小舅,比她妈小上将近十岁,她外公去世以后,郑丽华觉得长姐如母,处处帮扶。
而她舅舅郑林强和舅妈高瑜对这种帮扶不仅欣然接受,更是缕缕主动上门不遗余力地吸血。
郑林强和高瑜的女儿更不用说,郑淑宁。平城名媛圈子里出了名儿的骄纵小公主。
倪舒并不大想见到这几位。
不过这是在她家,没有她见到他们来了反倒她躲起来的道理。
是以,她便继续大咧咧坐在原地,动也没动。
郑丽华一边招呼王姨赶紧去开门,一边转向倪舒:“你舅舅舅妈还有宁宁来家里了,你还不赶紧上楼去换件衣服收拾收拾,看你这样,成什么样子。”
倪舒拄着脑袋,闻言,不屑地笑了声,说道:“妈,下次舅舅舅妈他们再来的话呢,你让他们提前通知一声。”
“最好是提前一天通知,我好去前一天晚上去沐浴焚香做个全身spa,再找个造型工作室做全套造型,换条品牌高定晚礼服再来接驾。”
“去。”一听这话,郑丽华白她一眼,没什么好气儿地说,“你这孩子真能抬杠。你看看人家宁宁多听话多懂事。”
“是是是。”倪舒故作附和,“祝您下辈子也生那样一小公主。”
“欸你这孩子。”
……
母女俩正拌着嘴,那边郑家人已经进了门。
郑淑宁一如往常,打扮的珠光宝气。
她第一个走向倪舒的方向:“表姐也在家啊。”
还没等倪舒回应,郑丽华已经开口催促:“小舒,妹妹跟你说话呢,你这孩子,也不知道跟舅舅舅妈打招呼,真不懂事。”
倪舒耐着性子打过招呼。
郑淑宁却并没有就这么放过她的意思,干脆坐到她对面的位子上来,指指她盛豆浆的碗,又抬手做了个捂鼻子的动作,略显嫌弃地说:“表姐,你还喝这个啊,这种便宜的东西,对身体不好,胆固醇很高的。”
……
这话一说出来,场面一度静默了数秒。
倪舒就在众人愕然的目光里,好心地给这位表妹科普:“众所周知,黄豆是降胆固醇的。”
“宁宁啊,饭可以乱吃,话不要乱讲。”
郑淑宁一向最好面子,听到这话先是愣了一下,很快便给自己找台阶下:“噢,表姐说的对,我也是知道的,只不过不小心说错了罢了。”
她说完,在倪舒接话之前,就先转移了话题:“哎呀,妈,我们来找姑姑要说的事情,你快说呀。”
郑丽华:“宁宁要找我说什么事啊?”
坐在沙发上的高瑜开口点进正题:“就是钟家的那个事,大姐,我和我老公还有宁宁,我们都觉得钟家那个孩子不错的,宁宁现在也不小了,男未婚女未嫁的,这么拖着也不好。”
钟家?
倪舒脱口问出来:“是我知道那个钟家?”
在他们这个圈子里,目前姓钟的应该没有第二家。
郑丽华简短的跟倪舒解释:“就是咱们家和钟氏有合作,你舅妈呀知道钟氏的少东家,你跟他关系不错那个,钟知贺,你舅妈知道他一表人才,就想借着这个机会,给他和宁宁牵线。”
“正好你也在这儿,你不跟他挺熟的吗,他对咱们宁宁什么想法啊?”
……
听到这番话,倪舒先是愣了一下,咽了口唾沫,才开口说:“没啥看法,死心吧,人对她没兴趣。”
她跟这位表妹关系素来不大好,不同于她表妹的阴阳怪气,倪舒每次都直截了当。
“怎么可能?”这话一出,郑淑宁本人第一个不服气,“表姐你又没有问过他本人,怎么可以这么快就下结论?这不会是表姐自己故意这样说的吧?”
“……”
“他对你这种胆固醇小公主没意思。”
倪舒懒得跟她多说,没什么好气儿。
“爱信不信。”
“表姐你不会是自己对他有想法,所以故意这么跟我说吧?”
“胡说什么,钟知贺有女朋友。”
“男人多得是,你就别盯着人家了。”
倪舒说完,不欲再多费口舌,干脆站起身,预备上楼换衣服找沈嘉遇约会。
可惜她这边还没走出去两步,就听郑淑宁说:“什么女朋友?我已经找人打听过了,你们公司的人都说他没女朋友,除了公司里有那种妄想攀高枝的秘书很不老实。”
听到这话,倪舒变了脸色,冷声说道:“你又不清楚,说话别那么难听。”
“这就难听了吗?表姐你就是在国外待久了,不知道那些女人为了上位有多不要脸。”郑淑宁也有些不高兴,“等工作日了,我一定要亲自去你们公司看看才行。”
“……”
什么所谓的那些女人上位有多不要脸的事情倪舒不知道。
更令她费解的是,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有郑淑宁这么自以为是的人。
倪舒摇摇头,好言相劝:“不幸作为你的表姐,郑淑宁,我劝你一句,别自讨没趣,海擎没人欢迎你。”
她说完,便转身离开,一句话也不想跟郑淑宁再多说。
本来想把这事告诉孟遥一声,想了想现在刚周六,担心影响她心情,就暂时没说,预备周一上班,再稍微提醒一下。
……
-
与此同时。
周六清早的长安街,仍然有一些公司需要加班,有不少白领身着正装,拿着公文包赶往工作地点。
不过来这边上班的人今天是少数,更多的人到西单购物游玩。
街上行人比肩接踵,远远瞧着,都好像为酷热的平城更添了几分暑气。
孟遥从公交车站点下车。距离金悦府还有一小段路,需要步行过去。
今天不用上班,着装上也不需要太正式。不过今天来见他……她也不想太随意。
昨天晚上就将今天要穿的衣服千挑万选出来。
她今天穿的是一件冰丝紧身短袖,配上一条牛仔A字裙,鞋子是白色平底鞋。长卷发被拢上去一半梳成公主头,后面戴了个大大的黑色蝴蝶结发卡。
看似简单的装扮,实则给人一种别具一格的青春感。
金悦府这种高档小区对访客的要求颇为严格,孟遥之前来帮钟知贺置办东西的时候是有张主任特意帮忙办的通行证明,另外几次是直接被钟知贺带进来的。
这次她自己过来,刚刚走到门口,就被门岗拦了下来。
孟遥在门卫小哥问起来之前抢先说道:“您好,我要到5号楼1101,我们已经提前约好了。”
“好的,我这边联系一下5号楼1101的业主,您方便讲一下您和1101的业主是什么关系吗?”
“哦方便的,我是他……”
秘书。
她下意识想说秘书,与此同时又想到另外一个词汇——女朋友。
所以,她到底是该说,是他秘书还是女朋友?
如果说是女朋友,待会门卫打给他,问起来,会不会显得……
孟遥脑子里两个小人打架,话顿在这里没往下说。
门卫小哥见她愣着,不禁追问:“小姐?”
“女朋友。”
还未等孟遥说话,突然传来另外一道声音,替她做了回答。
那道声音熟悉得不能再熟。
可是即便如此,她听到他声音的时候,还是本能地呼吸一滞。
这么一个愣神儿的功夫,钟知贺已经又完整地解释一遍:“我是1101的业主,她是我女朋友,麻烦记录一下。”
“以后,会经常过来。”
“……”
孟遥是被钟知贺拉着手腕带上楼的。
一直上了电梯,她才从刚刚的状况中出来,略显不自然地找了个话题:“你怎么突然下楼来了?”
“不是突然。”
“啊?”
“我站在旁边,看了你好久。”
“那,那你怎么不叫我呢?”
“有趣。”
他这句声音有些低,孟遥没听清楚,又追问一遍:“你说什么?”
“没什么。”
钟知贺是真的很有做菜天赋。
或者说,其实他在做很多事情方面,都有着旁人难以企及的天赋。
他之前不是没有煮过东西给她吃,不过大多都是西式的食物。他从小长在美国,孟遥是以为他只擅长做些西式的料理。
直到今天早上,钟知贺把刚刚新鲜出炉的水煎包端上桌。
和水煎包一起的,还有鲜磨的豆浆,以及两个溏心煎蛋。
不仅卖相好,味道也很出色。
也难怪他吃东西要挑剔一点,外面有很多店也做不到他的水准。
早餐结束以后,在孟遥的强烈要求下,两个人一起收拾了碗筷。
之后终于进入正题。
钟知贺将晾好的温水杯子递到孟遥手里,随口问道:“要坐哪边工作?”
“你今天也要加班吗?”
“对。”男人颔首,目光落在她被晨光洇过,隐隐发亮的发丝上,“我刚刚接手海擎,还有很多方方面面都要顾及到。”
“那你平时都在哪儿工作?”
“书房。”
他家的书房是封闭式,独立的房间,在客厅的隔壁。
孟遥到他家来,虽然说是来他家一起工作,可是总觉得和在公司的时候大为不同。
况且即便是在公司的时候,他们两个的办公室也并不是在一起的。
所以这时候孟遥指着沙发,脱口而出:“那我在那边。”
“哦?”
钟知贺唯一挑眉,抬眼看她。
接收到对方投过来探寻的眼神,孟遥也意识到自己刚刚的回答像是在故意避着他,实在不大好。
是以,连忙补救道:“呃,那你工作,要我帮忙吗?”
她还记得她是他最得力的秘书。
钟知贺未置可否,只是睨她一眼,转身走到书房门口,才撂下一句:“带着电脑过来。”
……
钟知贺家里的书房很大,大约和对面的主卧室面积相当。一整面的落地窗让阳光充沛地照亮整个房间。
房间很宽敞,书架也有好几排。
只是。
唔。
只有一张长方形办公桌。
更要命的是,只有一把椅子。
孟遥进门的时候,年轻男人已经坐到桌前,漫不经心地看她。
“我,我再去搬个椅子过来。”
“不用。”
男人否定的斩钉截铁。他瞥了她一眼,悠悠打开面前合着的笔记本电脑,淡声说:“这里有一份报表,你来处理一下。”
“好的,没问题。”
一说到工作上的问题,孟遥下意识切换到办公模式。
钟知贺略显无奈地提醒:“过来。”
孟遥边往过走,边回忆最近的工作,十足认真地问:“是什么报表,‘梦谷’的吗?我记得‘梦谷’好像没……啊……”
她刚刚走到桌边,手腕就被一只力量斐然的大手一扯。
天旋地转之后,孟遥稳稳坐到了男人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