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来将写有后院女孩名单的纸张放在梳妆台上,用发簪压住以免被风吹跑:“小的现在就去准备马车。”
孟怀瑜直起身,幽幽道:“你那么紧张做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在欺负你。”
福来僵了一瞬,没说话。
“我不是你妹妹吗。”孟怀瑜掀开搭在腿上的毛毯,赤脚踩上地板,语气缓慢而温柔,“世上有哪个兄长会对自己妹妹卑躬屈膝。”
她扶住福来弓起的脊背,轻拍了两下:“我不会伤你,不用如此胆战心惊地怕我。”
福来下意识反驳:“小的……我没有怕姑娘,只是……”
他说不清那股寒毛竖起的恐慌从何而来,如同身体自发的保护机制,让他止不住地生出逃离这间屋子的想法。
孟怀瑜看了他一会儿,脑中忽然闪过平时小姑娘占据她身体时散发的和善和朝气,便学着弯起眉眼笑道:“好了,我方才逗你玩的,时辰不早了,去准备马车吧。”
“大人那边我亲自去告假。”
福来怔了下,颈部隐隐出了一层薄汗,更紧张了:“我,我现在就去。”
孟怀瑜瞧着他慌张到差点一头撞上柱子,不解地歪了下脑袋。
学劈叉了?为何瞧着更害怕了。
她从发簪下取出记满名字的纸张,大多数的孩子只有乳名,没有正式的名字,也没有姓氏,年龄从两岁到十四岁不等。
一共三十六个孩子,全部为女孩。
“在教坊内开办学堂,还是女子学堂。”孟怀瑜摇着头无奈笑了声,“你是真敢想啊。”
教坊隶属于官家,自创立至今为止,渐渐从纯粹的歌舞演出变成了陪聊,偏远的外坊甚至还要赔上自己的身体。
说是教坊,但大多数人已将这里当成了末流青楼。
这种地方如何能够教书育人。
她把纸折起来放在床铺下的机关内,然后再将要做的事情写下来放在小衣的口袋里,才戴上面纱出门。
临近晚间,教坊已然开始热闹,她与擦肩而过的舞姬颔首点头,转弯上了四楼。
宿二尽职尽责地守在门口,书房的门半开,从孟怀瑜的角度能看到半个身体和正在纸上作画的手。
“怀瑜求见大人。”
她在门口行礼。
谢期动作不停,掀起眼皮瞧了她一眼,眼眸微弯:“何事。”
孟怀瑜站在门口与宿二对视了一眼,瞧见了他眸内的疑惑,不疾不徐道:“近来总感到乏力恶心,手脚也没有力气,想同大人告假,去医馆诊脉。”
话落后,空气安静了很久,谢期笔尖落下最后一条竖线,温声道:“我没记错的话,这是你本月的第六次告假了。”
孟怀瑜抿着唇沉默了一会儿,温柔地反驳道:“可其中有四次都是大人主动让怀瑜休息不用下楼演出。”
“大人,难道忘记了?”
谢期放笔的动作停了一瞬:“自然不会。”
他继续往已经写好的纸张上又添了几个图案,面上的笑意淡了很多:“晚间不安全,宿二,你陪孟姑娘去医馆走一趟。”
宿二愣了一下,欲言又止道:“那今夜……”
“胥黛还在坊内。”
宿二:“是。”
孟怀瑜望着纸张上各类图案,眸内划过一抹困惑,这些图案她通过小姑娘的视角也看到过,且排列顺序似乎不一样,其中有好几个图案重复。
似乎是感受到了她的目光,谢期拿过竹简覆盖在墨还未干的纸张上,面上是淡淡的笑意:“孟姑娘还有旁的事情要说吗?”
孟怀瑜收回视线,往前走了一步:“我想为后院的孩子们请两位夫子,教她们识字。”
桌后的男人眼睫半垂,将染墨的毛笔放进清水里晃动,一圈圈黑色的墨水随着涟漪漾开,逐渐将透明的清水染黑。
他的唇角始终弯起,给人一种十分好相处的错觉。
“然后呢?”
孟怀瑜微愣,不解道:“什么?”
谢期把毛笔放在布巾上吸干水分,语气温和:“教会她们识字,明白世间道理,之后呢,让她们抱着满腔热血继续待在后院里等着生命尽头的到来?”
孟怀瑜久久没张嘴说话,空气刹那陷入了寂静。
前院的演出即将开始,沉重的鼓点敲击回荡,连带着四楼也不可避免。
谢期靠在椅背上,笑盈盈地看着孟怀瑜,意味不明道:“这是你的想法,还是别人同你提出的想法。”
孟怀瑜垂着脸依旧没回答,她在心中模拟若是小姑娘会以何种说法,反驳方才看似为后院孩子们好,实则虚度年华的言论。
半晌后,她看了宿二一眼,眼眸弯成月牙,语气格外认真:“脚下的路千千万万条,选择权在她们身上,我只是递给她们一根能够翻山越岭的拐杖。”
“至于未来,大人又如何能知晓。”
谢期指尖敲打着桌面,片刻后,掀开竹简用手指沾着墨在纸上划掉了几个图案:“夫子我会让人去请,但银子……”
他抬头看向孟怀瑜:“你要自己出。”
孟怀瑜:“…………”
她想象了一下小姑娘发现盒子里少了大半的银两会是什么心态。
应该很有趣。
“好,愿大人莫要食言。”
离开四楼后,憋了大半天的宿二忍不住问道:“为何要给后院的孩子请夫子,她们在后院吃喝不愁,亦不用为了活下去拼命,难道往后还要离开这里不成。”
孟怀瑜缓步下阶梯,一楼和前院的热闹逐渐涌入她的耳内:“她们不是小猫小狗,几十年的岁月也并不短暂,没有人就该被困在方寸之地一辈子。”
“识字念书,不是你们男子独属的东西。”
宿二脚步一顿:“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声音轻了很多,透着隐隐的悲伤:“世道不太平,我怕她们出去后,会遇到危险。”
“她们可以选择不出去。”孟怀瑜看向他,眸色偏深,“无论做出何种抉择,都由自己承担责任,即使是生命。”
宿二有些发愣,眼前的少女熟悉,却又在某种时刻让他感到陌生。
“喵。”拖着调子的猫叫打断了即将凝固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