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走出医院大门,孟萝时还处在懵逼的茫然状态里。
夕阳倾泻而下,橘色的光晕铺满医院洁白的墙壁。
停车场里的车少了大半,初夏的气温让晒了一个下午的车内如同蒸炉。
孟萝时将口罩和帽子全部摘掉,同时打开车窗和空调散热气,然后翻阅起不太能看懂的报告。
门诊病例的现病史里是她一字不差地叙述,而下面的精神检查上则写着意识清,定向力准确,否认幻觉妄想等诊断。
她惆怅地叹了口气,最终还是在医生的建议下,接受了吃药治疗。
电话铃声遽然响起,林总监三个字出现在屏幕上,想起下午做检查时在群里怼的那几句话,她默默地当没听到,没看到。
车子驶入高架后,第六个电话坚持不懈地响起。
孟萝时烦躁地接通并外放:“做什么。”
“喂,小孟。”电话对面的声音很嘈杂,像在拥挤的人群里,偶尔有鸣笛声响起。
“活动方案你看能不能再改一下,把最后的抽奖提到中间去行不行。”像是怕孟萝时再次发飙,他着急地补充道,“我保证是最后一次修改,没有下次了。”
沉默,长久地沉默。
孟萝时看着逐渐拥堵的高架,考虑直接挂掉电话,明天会不会等来辞退赔偿。
“小孟啊,这段时间确实辛苦你了,我今早已经跟老板提过了,等这次活动结束就给你涨百分之五的薪水,所以你再忍忍……”
他话还没说完,孟萝时打断道:“通知财务了吗?”
电话对面:“…………”
“通知了。”他无奈道,“那你看这策划案。”
孟萝时:“好说好说,明天就呈到你的办公桌上。”
林总监转而问道:“对了,人事说你今天请的事假,是家里出什么事情了吗?”
“没事,挂了。”趁着拥堵她伸手要去挂断电话。
林总监急道:“等等,之前我说的那件事你考虑……”
声音戛然而止,车内寂静无比,孟萝时心想,幸好按得快,不然过不了多久得去二院查乳腺了。
碰上下班高峰期,孟萝时开了整整一个小时才到家。
一打开门饭菜的香味扑面而来,然而整个客厅的气氛异常凝固,连每天摇着尾巴欢迎她回家的小狗都耷拉着耳朵趴在餐桌下面不敢动弹。
孟萝时换好拖鞋,看向坐在沙发上的少年疑惑道:“怎么了?”
“打架了。”少年微微抬头。
孟萝时这才看见他脸颊左侧硕大一个瘀青,嘴角破皮流血,下巴还有明显的磕伤,就连校服领口都还有残留的血渍。
“嚯,打成这样,赢了还是输了?”
少年似乎有些无语,但又颇为骄傲道:“赢了。”
孟萝时竖了个大拇指给他,瞄了一眼厨房的方向,小声道:“所以是妈妈去学校领你回来的?”
“不是。”少年伸手拿过桌上的苹果咬了一口,“班主任打电话喊妈妈来派出所接的我。”
他嚼着苹果慢悠悠道:“要不是最后警察来了,我能一个人把他们打到跪地求饶,真以为拿根棒子我就怕他们了。”
孟萝时皱起眉:“他们?”
“昂,五个地痞流氓,总是在学校附近转悠,我们学校好多人都被收保护费了。”
看着少年脸上还新鲜的伤,孟萝时忖度道:“他们今天收到你头上来了?”
少年把手里的苹果核扔掉,理所当然道:“不啊,我看他们不爽,才打他们的,这叫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话音刚落,厨房的推门猛地被拉开,孟母没好气道:“你那是打抱不平吗,不知道的还以为孔雀开屏,要不是你们班主任给我打电话喊我去派出所,我都不知道你竟然还早恋。”
“千叮咛万嘱咐,高中不要谈恋爱,你倒好马上就要升高二分文理班了,给我搞早恋。”
筷子啪一下全部拍在桌上,孟母气得额上青筋暴起,看少年的目光似刀子刮过。
孟萝时震惊地张开嘴,看热闹不嫌事大地鼓着掌:“出息了啊,孟玉时。”
下一刻,孟母阴恻恻的声音再度响起:“还有你,下个星期的相亲再敢给我找理由不去,以后就用一根筷子吃饭。”
孟萝时:“…………”
“哈哈哈哈笑死,踩着自己脚了吧。”孟玉时摇头晃脑模仿着之前她看热闹的样子鼓掌。
孟萝时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马上就要被拆散变成单身狗了,还嘚瑟。”
孟玉时从沙发跳起来直奔饭桌:“那也比一根筷子吃饭的好。”
他拿起筷子故意在指尖转了一圈,后腰靠在椅背上,看着孟萝时道:“况且我压根就没早恋,是班主任自己误会了。”
“那群地痞流氓瞧我同桌钱多好欺负,连着抢了她两次钱,那家伙今天眼睛红了一整天,这不放学刚好被我逮到。”
他拿出一根筷子递给孟萝时,露齿笑道:“班主任以为我为了同桌当英雄,妈妈也深信不疑。”
孟萝时拿着那根筷子想去敲他的脑壳,被他反应迅速地躲开,她气得咬牙道:“合着就我是小丑呗。”
“昂。”
磨牙声更响了。
夜幕落下后城市的喧嚣逐渐淡却,圆月挂在夜空中散着朦胧的光晕。
临睡前孟萝时按照单子上的要求服药,不到十分钟浓烈的困意席卷而来,她连给手机插上充电线都来不及,头一歪彻底睡着。
坑坑洼洼的颠簸将才睡着没多久的人震醒,她茫然地睁开眼,入眼是狭窄的马车厢,刺眼的阳光偶尔跟着风一起从车帘钻进来。
“醒了?方才你突然睡着了。”
陌生的嗓音在侧方响起,孟萝时偏头瞧了一眼,是见过的面孔。
这两年来她只要睡着就会占据这个世界里的一个同姓不同名的女孩身体。
两个世界的时间不对等,导致大多数时候她总是处在不上不下的尴尬处境中,有时是跳了一半的舞,有时是吃了一半的饭。
又或者像现在这样,坐了一半路程的马车。
孟萝时角色扮演的融入速度很快,当即垂眸应道:“昨夜排舞,没休息好,惊扰侯爷了。”
侯爷弯唇一笑:“无妨。”
“不过你先前说令弟还活着,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
孟萝时微愣,她和原主的记忆不相通,先前发生的一切毫不知情,只能靠着以往的经验糊弄:“教坊的客人提过一嘴,说是见到一人与舍弟非常相像。”
她故作担忧地抓着裙摆:“家里出事时他才堪堪十三,虽自幼跟随父亲行军,可说到底也还是个孩子。”
男人低眸瞧她,而后不动声色贴近她的肩膀,手掌压着部分披帛:“你放心,如果消息属实,本侯自然帮你。”
孟萝时露出感激的神色:“多谢侯爷相助。”
“不用客气,两年前你甘愿入教坊也不愿意接受本侯的帮助,如今好不容易想通了,本侯又岂有不帮的道理。”
他边说着边伸手,指尖在孟萝时的脸侧缓缓滑过,漆黑的眼瞳中蕴着晦暗不清的异样情绪。
孟萝时心跳漏了一拍,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想给这个男人一巴掌,但又不清楚原主在打什么鬼主意。
“劳侯爷费心了。”她往后挪了一寸,掀开车帘假装去看外面嘈杂的街道。
正当侯爷坚持不懈地还想撩人时,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侍卫的声音自车板传入:“侯爷,到府宅门口了。”
侯爷靠近的动作顿住:“祖母很想你,知道你特意前来为她祝寿,她很高兴。”
孟萝时盈盈一笑,并未答话,起身绕过他在侍卫的搀扶下先一步下马车。
德安侯府的宅院距离街道很近,左转一里外便是热闹非凡的南市,她环顾了一圈四周的景物,而后看向悬挂在屋檐下的牌匾。
袁府。
孟萝时幼时以旁观者的角度瞧见过原主来这里,彼时她十岁,而原主还是个走路都不稳当的两岁孩童。
她虽与原主的记忆不相通,但十几年上帝视角的观察足以让她在两年前突然占据原主身体时,凭借着出色的临场发挥,模仿得滴水不漏。
偶尔有人怀疑也很快会在原主回来后打消疑虑。
正当她望着牌匾出神时,侯爷已不知何时站在身侧,低沉的嗓音离耳畔极近:“本侯记得你尚且年幼时,会主动唤本侯一声哥哥,不知如今还能否听到这声称呼。”
孟萝时后撤着行礼道:“今时不同往日,民女如今只是教坊内的舞姬,岂能同侯爷攀亲带故。”
她这话说得不卑不亢,心里已然骂骂咧咧,恨不得离男人八尺远。
侯爷仿佛没听见她语气中的疏远,伸手覆在孟萝时的肩上:“你太客气了,孟家虽遭受大难,可你外祖母家仍是你的靠山。”
他的手心微微用力:“德安侯府自然而然也是。”
孟萝时低着眉眼沉默了许久。
这个男人的母亲是原主外祖母的庶妹,理论上来说两家算远亲,据她观察,德安侯从很早以前就开始惦记原主,试图把她纳进府内当妾。
这也是两年前原主家破人亡,宁可入教坊也不愿接受德安侯好意的原因。
她不确定原主是否改变心意要脱离教坊,因而无法将拒绝的话说得太明显,只能委婉地画饼道:“等将来找到舍弟,怀瑜定当带着他前来叩谢侯爷大恩。”
德安侯:“…………”
他试图规劝:“怀瑜,你可以换个思路,本侯不是那么需要谢谢的一个人。”
孟萝时再次后退,脱离了他手掌的掌控,看向等候许久的一众丫鬟,问道:“我想去茅房解水,可否引路。”
丫鬟看向德安侯,得到同意后才领着她先一步进了府。
临到老夫人寿诞,府内张灯挂彩,丫鬟们忙碌着布置寿宴,红绸悬挂于院子的正中间,周围是丝带连接到大厅屋檐。
孟萝时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四周,离开院子前蓦然跟一位单手叉腰的妇人对上视线,两人都愣了一茬。
进入游廊后,她出声问丫鬟:“方才院子里那位是侯府夫人吗?”
丫鬟道:“是的,明日老夫人寿宴,夫人正在监督布置。”
孟萝时轻皱了下眉,她似乎在哪里见过德安侯夫人,方才的匆匆一瞥让她久远的回忆还未凝聚就已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