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娘想让小的做什么。”小厮不敢抬头,更不敢去看白皙的脚背,索性匍匐在地,“就算豁出性命,小的也一定给姑娘办到。”
孟怀瑜瞧着他稀疏的后脑勺,不疾不徐道:“听闻这几日宫里来了位大人物,下榻在教坊,且一直是胥黛在接待。”
小厮应道:“是有这回事,宿在二楼。”
“今夜由我去服侍这位客人。”
小厮懵逼地抬头:“啊?”
身前的少女微微倾身,一双好看的眸子弯成月牙,漆黑的眼瞳似有水光流转,带着隐隐的蛊惑,小厮鬼使神差道:“姑娘是想让小的暗箱操作,将胥黛姑娘换下来。”
孟怀瑜打了个响指:“你真聪明。”
小厮怔怔地看着巧笑倩兮的孟怀瑜,仅剩的理智让他忍不住问出口:“可若是胥黛姑娘发现……”
“这是你需要考虑的事情,而不是我。”孟怀瑜回到软榻,拿起随意搁置在榻尾的琵琶。
长长的指甲拨动琴弦,与楼下的笛音逐渐形成合奏。
她眼睫低垂:“做或者不做,死或者不死,应该很好选吧。”
小厮连忙应道:“姑娘放心,您的想法必定能达成。”
孟怀瑜温柔道:“那便麻烦你了。”
小厮离开后,房间内只剩下琵琶声,孟怀瑜弹完这一曲,望向窗外,她所处的房间靠近街道,能轻而易举地看到街道上人潮涌动的热闹。
离她很近,却又很远。
随着时间流逝,在夕阳西下的余晖中涌入教坊,这座在夜色中盛开的宏伟建筑,有吞噬人心的力量。
如同花灯影子攀附在墙面,张开扭曲的大嘴,将过路的每个人吞入腹中。
夜色彻底绽放,临近中秋高悬于天穹的月亮圆而亮,即使是偶尔飘过的乌云也无法遮挡月光。
孟怀瑜换上艳丽的舞服,抱着琵琶推开房门,走廊内的烛光在风中摇摇晃晃,她偏头看向尽头敞开的窗户,微眯了眯眼。
“喵。”
轻细的猫叫响起。
孟怀瑜循声看向趴在案桌上的狸奴:“这个点,你应该在四楼睡觉。”
它的眼睛很好看,似碧绿的翡翠在橘红的烛光中泛着流光。
“喵。”它拖着长调子又叫唤了一声。
这只狸奴是副使从路边捡回来,一口一口羊奶喂大,在教坊没人敢惹它,孟怀瑜想起以往小姑娘总会偷偷地把它抱回房间。
亲昵地唤着丧彪,然后给它喂煮熟的鸡肉。
“你饿了?”
“喵。”狸奴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当着她的面开始打理前腿的毛发。
孟怀瑜以前也喜欢这种可爱讨喜的小家伙,但从两年前开始,她对这种需要依附于他人才能活下来的小东西失去了兴趣。
更不会像孟萝时一样,对一切都充满热情和探索欲。
“再等等吧,她会来给你开小灶的。”
教坊前院已然人声鼎沸,红绸自檐角链接高楼,无数别致的花灯悬挂半空,与微风一同在夜色内摇晃,偶尔会有夜行动物盘踞其上,默不作声地瞧着底下的热闹。
孟怀瑜站在转角处的阴影内,视线扫过或坐或站的众多客人,除了正值青壮的男人,还不乏年轻女子,颇小的少年,鬓角全白的老人。
他们的视线无一不是聚集在正中间的圆台之上。
孟怀瑜犹记得刚到教坊的那几日,前十几年的礼仪规矩,束缚着身心,让她始终无法接受抛头露面卖弄自己的才艺。
濒死的感觉着实不好受,她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站上圆台,又是什么时候能巧笑倩兮地陪着客人谈天说地。
按照排演顺序很快就该轮到她上场,嬷嬷似乎还未收到她告假的消息,正在到处找寻她的身影。
“嬷嬷,您找我?”她无声无息地走到嬷嬷身侧,温温柔柔道。
嬷嬷吓了一跳,拍着胸口惊魂不定:“哎哟,我这把年纪可不禁吓了,姑娘莫要逗我玩。”
孟怀瑜脸上的笑容恰到好处:“是怀瑜欠考虑,下次不会了。”
嬷嬷:“快去台侧候着,马上就该是你们了。”
她微笑点头,视线却看向了嬷嬷身后繁华浮靡的楼阁,二楼靠左边的一扇窗,一道模糊的身形在烛火的映照下影影绰绰。
圆形舞台由大理石搭建而成,高度约有三尺,外圈是一尺左右的水池,铺着白玉砖,远远瞧着似悬浮其上。
肥硕的锦鲤偶尔跃出水面,在热闹的欢呼声中,用鱼尾拍打水花。
孟怀瑜抱着琵琶跟随队伍踏上白玉阶,拖曳的裙摆浅带过水面,留下一条长长的水渍。
现场的吵闹似乎安静了一瞬。
“是她吗?孟家的嫡姑娘。”
“右边第三个穿墨绿色衣裙的那个,是她,早些年我去孟家拜访老师时见过。”
“真是可惜,你说她为何不索性去投靠余宁外祖母家,至少比在教坊抛头露面强啊。”
“谁知道呢,孟家一夜间落魄成这样,连房子都没保住,许是怕受到牵连。”
喧闹的鼓掌声震耳欲聋,编钟被敲响的那一刻,沉重的乐声将陷入回忆的孟怀瑜拉回现实。
目光所及圆台底下的客人无一不是拍手叫好,从始至终都未曾安静过,也没有嘈杂又清晰的话语声驾着风传入她的耳畔。
两年的时间足以改变孟怀瑜,也足以改变起初带着好奇心的客人。
编钟声停下后,她同其他舞姬一道拨动琴弦,悠扬的乐声很快压过其他一切声响。
曲子到后半段后,孟怀瑜放下琵琶与另一位舞姬走到舞台的最前方,于灼灼目光中起舞,火红的舞服相比衣裙更轻盈。
扬起的裙摆在半空勾勒出一只只蝴蝶,又于消融于夜色。
这支舞她们排过很多遍,跳了近半年,熟练到孟怀瑜能放空大脑,任由身体随着乐声舞动,她的搭档似乎也是这么想的。
又是一次交错后翻,她看到了搭档麻木的脸。
对她们来说毫无难度的舞,于小姑娘却难于上青天,经常以来葵水的理由告假逃脱演出。
孟怀瑜有时很羡慕小姑娘,羡慕那股无所畏惧的冲劲和好奇心。
这对于她来说是五岁孩童才会存在的心性。
一舞结束,舞姬们围着圆台朝四面八方的客人行礼告退,孟怀瑜不动声色地望向二楼的窗户。
映在窗户上的影子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盏并未燃火的花灯,摇摇晃晃地垂挂在窗沿边。
她方才下阶梯,嬷嬷便迎上来满面笑意道:“姑娘,有客人定半个时辰。”
演出结束后如果有客人相中舞台上的姑娘,便可与嬷嬷定下时间,等演出结束与姑娘畅聊。
算是另类地提供情绪价值。
孟怀瑜顺着嬷嬷看的方向望过去,与一位小少年对上视线,目光短暂地在空中相接,少年顷刻羞红了脸。
“好。”她微笑道,“麻烦嬷嬷将我的琵琶送回房间。”
绕出圆台的路上,她与搭档黎巧再度并肩。
“我今夜的客人是许二姑娘,大抵戌时末能下工,你呢。”
孟怀瑜偏头瞧了她一眼:“一个未曾见过的小少年,半个时辰。”
“嘶。”黎巧神情有些裂开,生无可恋道,“那你下工比我早。”
每个姑娘每晚只陪一个客人聊天,若是碰到想要同一个姑娘的客人,价高者得,无论定多少时辰,结束后不会再陪客。
因而每个姑娘都希望定下自己的客人能以最高价拍最短的时间。
“听闻胥黛这几日在收集大家的衣裙。”即将分开前,孟怀瑜忽然道。
黎巧怔了下:“她被坏男人骗光财产了?”
孟怀瑜觉得她的脑回路与小姑娘有得一拼,着实不算合格的棋子,无奈道:“你觉得她缺钱吗。”
“不缺。”黎巧仿若失去灵魂般往许二姑娘的方向走,“我想知道拥有五个丫鬟究竟是什么感觉。”
叹息声随着风一道传入她的耳畔:“这破工是一天也不想干了。”
孟怀瑜看着她的背影陷入了沉默。
她真的没有和自己一样被异世界的来客占据身体?
小少年所处的是位于左侧的看台,距离舞台不远也不近,狭小的座位挤着两个人。
孟怀瑜视线在另一人身上停留了一茬,然后行礼道:“怀瑜见过两位贵客。”
小少年连忙站起身局促道:“你,你不用客气的,我们就是,就是……”
他红着脸说不出个所以然,身侧人接口道:“听闻京州教坊的演出天下无双,我们是专程来此瞧演出。”
“开始前,有小厮说可以选心仪的舞姬陪伴,便选了姑娘。”
孟怀瑜跪坐到桌子对面,熟练地端起酒壶斟酒,推到青年身前,莞尔道:“公子不用解释,怀瑜明白的。”
青年婉拒了那杯酒:“多谢,我不善饮酒。”
闻言,孟怀瑜偏头唤小厮上一壶茶水和糕点,朝着两人微笑道:“坊内的糕点也很出名,二位既来此,可不能错过。”
小少年瞧着她的笑容,脸更红了,端坐在青年身边支支吾吾地半天憋不出一句完整话。
作为高价陪聊,孟怀瑜不会让场面变尴尬,弯着眉眼主动问道:“二位瞧着不是京州人士,此行还顺利吗。”
“一点都不顺利,可惊险了,光是杀……嗯?”小少年的嘴里被塞了一块桂花糕。
青年用帕子擦掉指尖的粉末:“除去突遇的大雨,车轮被卡泥地外,还算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