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姓孟,大家便唤她叫作孟姨,这样可以显得更亲切些。
孟姨是专门做保姆这份工作的,给有钱人家干活,一个月下来怎么着也会有一百大洋的工钱。这一百大洋是她们一家所有的费用了。她出生贫穷,嫁了人,一样很贫穷。
她一共有两个孩子,他们还不懂事。她的丈夫是名赌徒,没有伎俩专门输钱的那种。
一个月好不容易赚到了一百大洋,差不多有九十块,是被丈夫输在了赌博场上。
她没办法。
谁让世上这么多人就偏偏选中了她一个人倒霉?
别人告诉她,这就是她的命了。
直到有这么一天的出现,一直到很久之后,孟姨都是在感叹自己走了这一生中的唯一一次狗屎运。
那天的天空和往常一样,太阳不知挂在了哪个方向,街上一家招人做工的店里却冷冷清清的,一反常态。
孟姨丢了一份好工作,原因是那家人要搬走了,去别的地方。孟姨不跟去,她一辈子只能呆在这个地方。她没见过外面,自然是无知的。
“孟姨?”店主人看见她似乎有些惊奇。
孟姨没说话,也没有应答什么语气,只是顺着店主人的喊声点了点头,然后落寞地走进店里去。
她的生活费断了,丈夫那里还欠了债,孩子也需要吃东西,或者是读一些书。
店主人见孟姨悄悄进门去,眉梢一展,跟着进去,顺带着还把刚打开的店铺门关上了。
孟姨一双眼睛好奇地盯着他。
“找工干。来得巧啊!我这里正好有一份。”说完,店主人朝孟姨竖起了一根食指,故弄玄虚地问,“你猜猜,工钱有多少?”
孟姨瞧着面前的手指头,眼眸一亮,一百大洋,待遇和她先前的一般好。
“一百大洋。”
“准确一些。”
孟姨疑惑了。
“一月一百大洋。”
店主人闻言摇了摇头,“不是。”
“一年?”孟姨惊住了。
“也不是。”店主人见孟姨一副死灰般面无表情的模样,不再卖关子了,他嘿嘿笑了两声,“一周一百大洋。”
“七天!?”
“对,七天。”
孟姨愣住了,她不敢相信这其中究竟有着些什么,一百大洋啊!那是她一天又一天渴求的一切!她从来没有做过这样值钱的差事!但她不能因为这一百大洋就丧失了做人的良心啊!
“人家……”孟姨吞吞吐吐了好半天。
“这家人有钱。给这么多钱呢,是想找个心细的人照顾女儿。”店主人看穿了孟姨心中所想,于是便慢慢解释说道,只是话说到一半的时候停了下来,像是生怕有人偷听,故而把音量压低了许多,“据说这家人的女儿脑子有病,照顾起来费事,这才出这么高的价钱!”
这哪里是找保姆,这分明就是卖女儿!
孟姨听到这儿,心安了许多。
“那你的好处呢?”
店主人落落大方的摊开手掌,那是一个鲜明的数字五。
五百大洋。
差事若是难做,孟姨说不准一分钱也拿不到,而这人单是介绍工作给她,就赚了五百块大洋。人们的生活就是这般,说不准,更没有理由。
“你要干吗?”店主人问。
“要。”家里缺钱了,孟姨没理由不干。
次日。
店主人领着孟姨去了一处偏僻的地方,那里孟姨没有去过,印象里应该是一片荒芜的地方,周围也没有人烟,脚程需要好久。不过最近倒也听到了一些琐碎的传闻,这附近有栋房子闹鬼。
孟姨夹起尾巴,让自己看起来更加听话顺从一些。
有钱人家的眼睛,向来是千奇百怪的。
林子里掠过了轻风,由于静,树叶抖动间发出的声响可以传出好几里地。静得出奇,窸窸窣窣的声响显得更加突兀。
这里隔绝外界,怪的出奇。它正在同别人口中说的形象重合起来,和她将要遇见的那个有问题的小孩重合起来,逐渐变化出一件无法被人洞穿的事情来。
犹如窥见天机。
孟姨盯着自己的脚尖往前走,她出神了许久,恍惚间,她发现前面领头的那个男人突然不见了。她迷路了吗?
孟姨心道:遭了!
她停下脚步,脑子里的脑浆却在不受控制的剧烈晃动着,好像是因为太阳,今天的太阳太毒了。
孟姨转身,想跑到一处树荫下避避暑气,可她却怎么也动不了,像是被人定了穴位。周围的树荫似乎离了她几千万里,遥远的很,头顶的巨日似是要将她吞没,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她的额头开始冒出了细汗,恐惧毫无理由的包裹着她。
——你想要什么?
远远的,有一个声音响起。
遥远的,空幽的,却也是清晰的。
一瞬之间,她仿佛孤身一人到了一处诡异的古老建筑面前,同许多教堂一样,却也到处不一样。西方人眼里的教堂是十分神圣的,现在摆在她面前的,仿佛由里向外透露着一种怪异感。这栋建筑正在被黑暗侵蚀着,犹如人间深深不见底的地狱。
里面忽然传出了一声钟响,然后久久回荡,萦绕耳畔。
“喂!孟姨!孟姨!”
孟姨听见有人在旁边叫她,她猛然惊起,惊恐地想要后退。
她后背冷汗直冒。
“你没事吧?怎么走个路还出神呢?”
“你到底想不想干这份工啊?”
“我的时间很宝贵,不能浪费的!”
“……”
孟姨的心脏跳得飞快,现在她脑海中只剩了那一句话:你想要什么?
对她说出这句话的人会是天上的神明吗?他们为什么要这么问她?刚刚看见的那栋被圈在黑暗中的房子,又是怎么一回事?
那句话……如果她回答了,她真的能得到什么吗?
孟姨倒吸了一口冷气,缓了缓神,“你……刚刚有没有听见了什么声音?”
男人见眼前的女人根本没有理会自己的长篇大论,于是原本就不耐烦的神情在这句莫名其妙的话里更显而易见了一些,他完全没有耐心。
“没有啊。”
“你听见了什么?”男人顺着她的话往下问。
钟声。
孟姨怔愣了一下,垂下头,把自己脸上惊恐的神情迅速用阴影掩住,“没……没有。”
她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把自己刚才所经历的一切一五一十的说出来,这时候取代好奇疑惑的是极大的恐惧,她只好把话咽了下去,当作只是自己的一次出神。
她意识到,她没办法描述。
如果被当成了疯子抓进疯人院,那结果显然是不好的。至少她永远也不会找到一份好的工作了。
“一惊一乍的。”男人暗暗说了一句。
孟姨悄然将唇线抿紧,她的步子有些迈不出去。是的,她走到这里,犹豫了。
可人总是抵挡不住金钱的诱惑,孟姨干脆心一横,跟上了落下一大段的路。树的影子不断在她身旁倒退,她的世界仿佛在转圈圈。算了,把这些当作一场梦吧。
店主人带孟姨来到了一栋大房子前,古老陈旧的气息扑面而来。这个时候的孟姨已然分辨不出眼前的一切究竟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
她从来没有来到这里,却在刚才,在几里开外的地方,预先看见了这栋房子的真实模样。
孟姨的心一直悬着。
那空寥的恐惧仍然包围着她。
很快,房子里出来一个中年男人,店主人就和他在进行谈话。内容无疑是关于孟姨。
所以这个中年男人并非房子主人,他和自己一样,是个仆人。
又过了一会儿,五百大洋被塞进了店主人的口袋里。他脸上洋溢着笑意,招手便直接走了。
路过她的时候交代了一句话,“那位是管家,他会告诉你应该做什么的。”
孟姨点了点头,表示答应。
关于这个女人的命运好像从这一刻起开始偏转了,转到了一个怪地方,死胡同。
“你好。”管家绅士的给她介绍,“我是这里的管家,姓张。”
“张管家。”
“你来之前一定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工作,我想我也不用多说了。但以防万一,我还是得给你重新交代一次。”
孟姨竖起耳朵听着,讷讷的点了个头。
“身为保姆,得照顾主人家的饮食起居,照顾主人家的孩子。这是基本的。”张管家微笑着,说到这里的时候却显然停了一下,他身上套着西装,穿的比主人家还要讲究。
“老爷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叫做温乔,小女儿叫做温婉,你将精力放在温乔小姐身上就可以了。当然,如果温婉小姐叫你陪她玩,你也要尽心。”
“还有一件事……”管家将目光往下移了一些,微不可查的皱起眉头,嫌弃的看着孟姨身上的棕色衣服。这件衣服被洗得有些发白。
“如果你要干活,请不要穿的太寒碜。小姐们还小,很容易被外界误导。”
张管家挑完刺,心满意足的移开脚步,朝着房子里面走去,“跟我来,带你了解了解这里。”他斜睨着孟姨,姿态优越的就好像这栋房子是他的一样。
孟姨跟了上去,出神间,已经一脚跨进了房子的门槛。
她算是真正和这栋古老的房子扯上联系了。
欧式建筑,男主人是有名的富商,孟姨直到今天才第一次记住了他的名字,温商从。
和名字一样的人,世界上本就少有。
客厅很大,花纹墙壁,皮质沙发,雕花木椅,头顶上是巨大而璀璨的吊灯,上边像是镶嵌着华丽,珠光宝石。以前孟姨也做有钱人家的生意,但她从未见过像今日这般气派的地方。
她是一个没有眼见的女人。
传闻这栋房子闹鬼,那些传出谣言的人又是如何来到这个地方见证的呢?孟姨有些不以为然。莫非是因为这些人都像她一样跑到了这地方当保姆吗?
张管家抬手一指,那是另一个方向,“厨房在那。”那才是你的活动范围。
张管家如是说。
“这边是地下室,专门囤放柴火。”
“记得了。”
“现在我们去找温乔小姐吧。她不经常到外面去。”
温乔?是那个脑子有问题的小孩吧?她会是什么模样的?听管家的语气,似乎没有想象中的不受待见。
孟姨这样想着,慢慢吸吐了一口气。
房子有些年头了。仔细一听,用脚踩过的地板下,时不时会传出犹如地底深渊妖兽沉睡时婴儿般的私语,那应该是久经年分的泥层缝隙晃动摩擦的声音。一切好像并没有多少神秘莫测。
但,这样的一栋房子,究竟存在了多久呢?
按学者口中说的,一个世纪?
孟姨并不知道这栋房子存在的时间远远比一个世纪漫长的多,也许在渺小的人类眼中,时间只不过是漫长的几个世纪,几十个世纪。在很久之间,它还是一间破旧的充满蜘蛛网的,专门给路过的旅客歇脚的地方。
孟姨一直在记忆中寻找这栋房子所在的这块地方的信息,她失败了。短暂的一生只能让她搬一次家,后来就被困在了一方城池里,被蒙上了眼睛,再也找不到来去的路。
周围是密林,是风。
要走得再远一些,才能看到人类聚居的城镇。
人们都不曾知道,伟大的世界到底遗弃了多少,遗弃了什么。
再一抬头,孟姨已经来到了房子的其中一间房间前,管家抬手,做出一个要敲门的姿势。
房子里面的灯光比外面的黯淡多了,阳光几乎照不到房子的里面,走道上仅亮着一盏白炽灯。孟姨在心中皱起了眉头。这栋房子的走向有问题,属于人们口中常说的阳宅的对立方阴宅,也就是鬼宅。孟姨信风水能给人们带来带去的东西有很多,鬼神是远比人类要伟大的存在。
所以闹鬼的传闻有依据了,但是鬼呢?
也许不会有鬼,也许是因为孟姨很幸运。
孟姨悄然间攥紧了拳头。
是的,该赚的钱还是得赚。
受不了再说吧!
这里的工资可是比原先的要高出几倍不止。
管家“咚咚”地敲了两下,房门从里面被打开,率先露出来的是一双清澈漆黑的眸子,还有一头墨色如瀑的头发。
“小姐。”
半掩着的房门被缓缓拉开,从一条缝隙变成宽阔敞开的世界,仅仅是一瞬间的事情。门后是一个小女孩,说不上精致洋娃娃,毕竟头顶上是一头乱糟糟的头发。
她并没有理会管家的问候,反而将眸光直直的落在孟姨的身上,微不可查的上下打量。
有钱人家往往诟病很多,外人更改不了的,只能尽量去避免。
“小姐。”孟姨模仿着管家的仪态,也叫了一声。
这次女孩的眉头微皱,面部表情倒是为此变得明显起来了。像个活人。
孟姨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
“这是孟姨,新来的保姆。”管家道。
家里原先雇用的保姆因为主人搬家不能跟来,辞职了。温家宅院的保姆从来只有一份工作——照顾温乔。这对温乔来说,只不过是换了个玩伴。
闻言,温乔露出了一个乖巧的笑容。
“孟姨。”
稚嫩的嗓音甜甜而出,瞬间掩盖住了什么东西,匆匆一过,孟姨却抓得清楚。
口音。
很轻的地方口音,带着柔情似水般的气息。
听闻温家宅府曾在江南一带停留过,所以温乔的教育也应该有一部分是来自江南一带。有钱人家就是这样。只是令孟姨想不到的是,这个曾经教育孩子的人,只是温家曾经招聘过来的保姆,而不是教师。
孟姨当然意识不到这一点,她在心底笃定,温氏一族是江南人。
她不了解外界,自然也不会知道温家世代从商,如同无根的叶子一般到处漂泊。他们早就失去了最初的乡土气息,又何来的口音浓重?要说到口音,也应该是一股外国洋人说英文的鄙夷之气。
就像管家那样。
耳濡目染。
无论什么时候,身上都会穿着一件得体的西服。
孟姨与温家的缘分就这样结下了,她开始仍然有顾忌,害怕有钱人家的规矩太多,自己没干两天就会被辞退;也害怕温家人的不好相处,这里大多是针对温乔而言的;更害怕初来时听见的诡异声音。那道似乎是来自于幽冥的声音至今回荡在她的耳边,哪怕到了年老之时,也从未在她短暂的生命中消失过。
但是那道声音后来却从未响过了。
就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但是梦里的那栋房子还在。
想到这里,孟姨只觉得自己是侥幸。
七天一百大洋。七天后可以休息一天,为了让她回家照顾孩子。有时候甚至还有特例,有钱人就这样,招招手让你来,招招手让你走,钱一分也不会少你的。
这家人想的可真是周到。
但为什么他们却隔不出时间来照顾自己的孩子?
就因为这个孩子生病了吗?
哪怕到死,孟姨也想不通这个问题。
那七天的时间里,孟姨几乎每天都在和温乔玩捉迷藏。几次下来还好,但几十次下来,即便是再蠢笨的人都能摸索出规律来了。而且身为一个大人,还是一个拿着工资的保姆,又怎么敢和一个小孩兼主人计较?
但温乔也不是每次都能找到孟姨。
就比如,孟姨躲在床底下的时候。
其实她每次只是特定的躲藏在一个地方,例如床底,她只会躲在温乔房间的床底下,毕竟其他地方她进不去也没有理由进去。
可温乔就是一次也没找到。
但,如果温乔没有扯谎的话,后面发生的事情就变得扑朔离奇了。
温乔在和孟姨玩捉迷藏之前会让她躲在某个地方,然后自己去找。
有一次,温乔定了床底,结果孟姨硬生生在底下呆了一整天。
“小姐?你怎么不来找我呢?”
温乔微微皱起眉头,模样天真,语气更甚,“我不知道你藏在哪里。孟姨?我找不到你。”
孟姨气急了,但她却不能和温乔计较,只得是自己在心里生闷气。
但她还是忍不住问,“小姐?不是您让我躲进床底吗?”
忽然,她听见温乔这么问,“你为什么不自己出来呢?”
孟姨被这一问难倒了。
她不是不出来,而是根本出不来。
那里像是有什么东西限制住了她,令她僵住了身子,不得动弹。
这是孟姨第一次相信这栋古老房子的古怪诡异之处。
再到了之后,她也没能见一次这栋房子的真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