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云琼的诘问,钦元春真是叫苦不迭。
当年她带的小队被蛮族围困于一个弥漫着臭水的沟渠三天三夜,都没有像如今这般委屈过。
好歹当你的敌人是蛮人的时候,你还能拥着一腔热血,和敌人拼个鱼死网破,如今这般面对手无寸铁的百姓,你是打也打不得,说也说不通,只能硬生生站在那里任人推搡敲打。
钦元春记忆中,在自己七岁还是八岁那一年,玩炮仗把家里的柴房点了,被母亲狠狠用剑鞘抽了一顿之后,再没有这样站着挨打的憋屈时刻了。
她站在原地深吸了一口气:“青东寨被围剿之后,不知道从哪里传出了陇州刺史便是勾结青东寨,为祸陇州的罪魁祸首,百姓们怨声载道,纷纷自发前来刺史府闹事。”
云琼蹙眉:“没和百姓们解释过,刺史府已经由云血军掌控起来了吗?”
一说到这个,钦元春就更生气了:“不知道是谁煽动的百姓,说咱们云血军立身不正,包庇陇州刺史,要给她脱罪,如今吵着闹着要咱们交人呢!”
这一说,不仅是钦元春,骑马坠在云琼后头的钦元冬也开始生气了,冷笑一声道:“真稀奇,我在军中近二十年了,头一回听说有人说咱们云血军立身不正的。”
钦元春立刻愤愤接了一句:“阿姐说得是,他们!”
“行了!”云琼打断了二人的话。
他的声音又沉又冷,钦元春下意识颤了下肩膀,乖乖噤声当锯嘴葫芦。
“元冬,带人疏散百姓,先进刺史府再说。”
钦元冬领命,下了马,带着身后三十余人上前,朗声道:“云血军办事,无关人等退散,否则按军法论处!”
亲卫们四散开来,手中抽出带着刀鞘的长刀,出鞘半寸,装出凶神恶煞的模样呵退众人。
白若松撩开一点车帘,自缝隙中露出一只眼睛来,看着百姓们一边喊着“官兵要杀人啦”一边四散奔逃,稀奇道:“军法还能罚平民百姓?”
她对军中的制度不熟悉,只当钦元冬说的是真话。
孟安姗侧过一点身子,给白若松留出足够的窥探空间,小声道:“才没这回事呢,那副官就是在吓唬人罢了。”
崔道娘在亲卫的搀扶下已经下了马,她大腿内侧被马鞍磨得红肿一片,此刻站在地上是两股战战,有种罗圈腿的既视感。
“钦将军何必如此蛮横。”她叹气着摇了摇头,“百姓们只是一时被谗言所惑,若是好好解释一番,他们定然能够理解的。”
孟安姗闻言斜睨了她一眼,口中讥诮道:“你想当好人,那你去说嘛,让他们理解理解你啊。”
崔道娘闻言,果真上前去了,只是她刚抓住一个奔逃的女人的肩膀,还未开口说话,就被人一拳打倒在了地上。
旁边的亲卫看见了大惊,赶忙拨开人群手忙脚乱将崔道娘扶了起来。
“她这里怎么看起来......”孟安姗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欲言又止道,“她这样,当掌柜的铺子居然不倒闭?”
白若松挑眉不语。
不多时,刺史府门前就被清空了,只剩下一地散发着异味的狼藉。
门内亲卫撤了门栓,自两侧缓缓往内打开那朱红色的大门,迎接他们将军的入内。
云琼和易宁歇都没歇,下了马车就直奔关押刺史的房间。
明明二人很是着急的样子,但云琼还是刻意压慢了自己的脚步,没有甩开被孟安姗扶着的白若松。易宁虽然心里着急,眼锋好几次都扫了过来,但是她也不能对着三品云麾大将军过多置喙什么,也只好耐着性子一起慢吞吞走着。
陇州刺史没有被关在地牢,而是被关在了自己的寝房中。
临进门前,白若松看见易宁招了一个亲卫过来,低声吩咐了一些什么,那人得令急匆匆跑开了。
寝房内部空间开阔,布局井然有序,花鸟折页屏风隔着紫檀素面围子罗汉床,案上摆放着的香炉玉器无一不精美绝伦,彰显着这个寝房主人可怖的财力。
比起关在地牢,显然是在这样的华美的寝房中更好,可此时此刻,这个寝房的主人正蜷缩在那罗汉床旁的青石地板上,整个人都透着奄奄一息的味道。
那弯曲的脊背上的脊柱透过薄薄的中衣,显出凹凸的形状。
钦元春在一旁小声道:“一日一食,半盏水,不会死,但是也没有什么力气了。”
云琼用下巴一指,钦元冬立刻会意,手中捏出一个手势,跟着的亲卫立刻上前将蜷缩在地上的女人架了起来,给摁进了一张搬过来的圈椅之中,并且用麻绳结结实实捆了起来。
陇州刺史姓杜,名承礼,是一位四十出头的女人。
她任陇州刺史六年,与山匪勾结敛财无数,白若松还以为她会是一个脑满肥肠的胖女人,结果却是个高大又瘦削,且看起来十分文质彬彬的女人。
亲卫搬来三把圈椅,易宁坐在杜承礼的正对面,而云琼和白若松则一左一右在旁,钦元冬和钦元春站在了后头,而其余人等皆退了出去。
白若松敏感地发觉孟安姗也没有收到留下的命令,随着一起退了出去。
从前易宁也总是会留下孟安姗的,如今不知为何,竟是将她一块打发了出去。
“杜承礼。”易宁冷冷开口。
杜承礼虽然没死,但是精神也崩溃得差不多了。
半个月以来,饥饿和干渴的感觉一直如影随形,时时折磨着她,让她生不如死。
虽然比起用刑,只是少吃少喝已经是很好的待遇了,但是她富贵荣华这么些年,早就已经习惯了锦衣玉食,完全受不了这样的折磨,仅半个月整个人就形销骨立,本就瘦削的人此刻只剩下一副骨架子。
此刻听见有人唤她的名字,她也没什么反应,云琼一动手指,钦元冬板着脸上前,给他泼了一茶盏的冷水。
杜承礼一个激灵,慢慢掀开自己的眼皮,涣散的眼神慢慢聚拢起来,舔了一口粘在自己干涸的嘴唇上的茶水。
易宁掷地有声道:“陇州刺史杜承礼,勾结青东寨敛财,拐卖人口,走私马匹与铁器,并且纵容青东寨山匪犯下多起命案......”
她端坐于前,居高临下睨着杜承礼,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杜承礼,你,可知罪?”
杜承礼嘴唇一勾,竟是缓缓笑了起来。
白若松握紧了圈椅的扶手。
“你们不是已经剿了青东寨了吗,罪证都收拢得这么齐全了,何必再来问我呢?”杜承礼声若游丝,让白若松这种没有内力在身的人,几乎都听不清她的声音。
说着,她状似惊讶地小声“啊”了一声,恍然大悟道:“你们是想知道我这么多年,是怎么骗过刑部和户部的吧?但是真奇怪啊......”
杜承礼浑浊的眼珠子转悠着,视线落在了易宁身上,带着点不屑道:“这次来查我的不正是刑部的人吗,怎么,自己所任职的地方出了问题,自己找不到蛀虫,跑我这里来找来了?”
易宁静静听完,依旧面无表情看着她,淡淡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刑部的?”
杜承礼一僵,找补道:“谁不知你们三方联合分巡,是......”
“是接圣人秘旨。”易宁帮她补充完毕,冷笑一声,“你也知道是秘旨啊?”
杜承礼唇边的弧度渐渐消了下去,成了一条平直的线。
她终于开始正视眼前的这个冷面女人,哑着嗓子道:“你我都知道问题在谁身上,但是你们不会从我这里得到一丝一毫的口供的。”
“真是怪了,你犯的这些罪,押解回京,没有一丝一毫通融的余地,就是个全家午门处斩的份,可你不想着戴罪立功,还死咬着不肯供出幕后指使......”易宁往前探了探身子,沉着声音慢悠悠道,“......不会还想着你家大人会救你吧?”
白若松觉得如果杜承礼还有些许力气,此刻应该要咬牙切齿起来了。
可惜她被饿了半个月,连做出瞪人这样的动作都极为困难,只能半死不活地耷拉着眼皮子,死死盯着看着易宁。
“你这寝房虽然远离刺史府大门,但是每日外头这样熙熙攘攘的吵闹声,应该也不是一丝都听不到吧,猜猜,那是什么声音?”
易宁虽然在问问题,可是她根本不需要杜承礼的回答,自己就自顾自说了下去。
“是众百姓讨伐你的声音!”她冷哼,“我们奉圣人秘旨办事,这才刚剿了青东寨,连我们自己都不敢断言事情的真相呢,你这陇州的百姓真是神通广大,已经知道了你陇州刺史是幕后主使。”
杜承礼本就苍白的面色变得更是惨白一片,白若松看见她额角的青筋突突跳动着。
见自己的目的达到,易宁往后一缩,懒散地靠在了圈椅的椅背上,半掀着眼皮子看着杜承礼:“你是聪明人,应当不会和我来‘我不信,大人不会放弃我的,你在骗我’这一套吧?”
杜承礼气得颤抖起来。
易宁已经将她的退路堵死,她再来不信这一套,显然就是为人笑柄,因此只能装死一般闭上眼睛,眼不见心不烦。
“行了,你是聪明人,定会给自己留退路的不是吗,告诉我东西在哪。”
杜承礼装死装到底一般,一动不动。
易宁有些不耐烦了,她有意无意地望了望门口,想着怎么还不来的下一刻,就有慌乱的脚步声靠近。
那人似乎在门口还摔了一跤,轻甲摩擦发出铁质的刺耳声响,她站起身来用手掌拍击着门口:“将军,将军不好了,有人纵火!”
她话音刚落,远处果然混乱了起来,有人在敲锣打鼓,扯着嗓门大喊:“走水啦,走水啦!”
云琼开口:“去开门。”
离门口近的钦元春伸手打开了门栅,那敲门的亲卫一个咕噜滚了进来。
钦元冬蹙着眉头呵斥道:“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无妨。”云琼一伸手制止了钦元冬的斥责,自己耐着性子问道,“别急,是哪里走水了。”
亲卫手脚并用爬了起来,磕磕绊绊道:“将军,是,是......”
一时,所有人都被这个亲卫吸引了注意力,但是白若松却发现这个亲卫是进门前,易宁小声吩咐的那个。
她转过头去看易宁,发现易宁没有动。
她没有转身,依旧懒散地靠在圈椅上,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杜承礼。
在这一瞬间,白若松骤然就明白了,易宁她在设计杜承礼。
受易宁的影响,白若松也回过头去看杜承礼,耳朵边是那个亲卫因为紧张而颤抖的声音。
“是,是书房,有人放火烧书房!”
杜承礼瘦削的肩膀猛地一颤,她抬起头来看着那个传话的亲卫,眼中一闪而过的是不敢置信的惊恐。
原来是书房。
易宁笑了起来。
她一直冷着脸,很少这样笑,以至于白若松有些不适应,背后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这个笑在被其他人发现之前,很快就消失了,如昙花一现。
她面无表情地掸了掸自己的下摆上不存在的灰尘,淡淡道:“白若松,去看看。”
白若松知道易宁打算继续在这里套话,而自己的任务已经从旁观变成了去书房找证据。
于是她站起身来,恭恭敬敬行了一个礼,道:“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