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安其实已经习惯了人们的讥讽之言。
从前他抛头露面开书院的时候,就被各种言语羞辱过,明面上的,暗地里的,甚至还有人写了檄文贴在他的门口。
这些他都忍了,也习惯不在意了。
此次逃离青东寨,他早就猜到自己会承受比从前多千百倍的恶意,可活着已是不易,许多事情也不能强求。
自己的学生们都平安无事,他已经无比欣慰。
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在白若松和云琼的面前,被人用这样恶毒的话当面羞辱。
他们一个是他的救命恩人,一个是他憧憬而又崇敬的大将军,可以的话,他不想让他们看见自己狼狈的模样。
然而事与愿违。
在事情发生的一瞬,林安看着媒公那抹着劣质口脂的嘴唇一张一合,吐出堪比刀子的言语,一时觉得承受不住,竟后退了半步。
就是这个后退,他没能维持住手中的气力,让这个媒公挣脱了他的拉扯,一脸谄媚地走向了白若松。
那媒公面上敷了一层厚厚的白粉,一做夸张的动作就簌簌往下掉,在日光下留下了一长条四处飞扬的行进痕迹。
“哎哟,哪儿来的俊俏小公子啊。”
他甩出自己手中捏着的帕子,顿时一股呛人的香粉味便扑面而来,惹得白若松不着痕迹地退了一步。
“你这小公子,躲什么啊!”媒公嗔怪着还要再凑近,云琼却是手臂一伸,半边身子探进了二人之间,将白若松挡了个严严实实。
媒公难得见到这么俊俏的小公子,不肯放弃,伸长了脖子还想往白若松面前晃,可云琼面无表情往那里一站,就像一座不可翻越的山岳,他绕也绕不过,推也推不开,急得团团转。
“哎,你这人!”媒公跳脚道,“男子生得如你这般丑陋,已是惹人厌烦,你还不知温良恭俭,如何能......”
“住口!”
白若松的脸色此刻已经沉黑如墨,但是不等她发作,林安倒是先一声暴呵,打断了媒公的话。
这媒公羞辱他到时候,他尚且还能容忍几分,可是用这样的言语去羞辱云琼,是他所不能忍的。
这些人永远也不明白,在他和他的学生们困苦的时候,云琼这个名字,这个存在,带给了他们多少勇气和希望。
“你给我滚出去!”
他上前,扯着那媒公的衣服就要将人往外拉。而媒公哪里肯走,他还以为白若松是个小公子,指望着靠他那张脸红火自己的生意呢,随即便要去撕扯林安。
林安虽说是教书的夫子,但也是防身功夫在身上的,打不过山匪,防个年老的男人绰绰有余。这导致媒公无论撕扯哪里,都被他抬手挡了个结结实实。
媒公气急败坏,口中阴阳道:“林安,你不要忘了是你求我来这里的,这整个蓝田县,除了我可再没人肯接你这桩生意了!”
林安被他说得一顿,片刻的犹豫,导致那像滑手的泥鳅一般的媒公一猫腰脱了桎梏,甩着手中的帕子就要往白若松这边来。
“十七!”白若松突然开口。
媒公被这声音吓了一跳,才发现白若松生了一张文文弱弱的小公子脸,却是个女人。
不过他很快就冷静下来了,想着女人就女人,这么俊俏的一张脸,无论是男是女,一定都能成为他媒妁生涯中的顶梁柱,便仍旧舔着一张谄媚脸要上前,却冷不防地被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小娘子给提溜住了后脖颈的领子。
提人的正是十七。
她不像林安的那些学生一样,对自己的夫子有天生的恐惧心理,被眼神一压就不敢再偷看,便一直躲在支摘窗下看戏。
十七跟着唐平惯了,平日唐平在外和他人谈生意的时候,她或是跟在后头,或是躲在角落,这样唐平若是和他人谈崩了,一喊她,她就能立刻出现把人提溜走。
所以此刻,白若松喊她,她便如同下意识一般直接掀开支摘窗,一跃而出,提溜起了媒公。
“要扔去哪里?”十七笑了起来,颇为开心的模样,眼中满是跃跃欲试。
白若松很想说一句扔湖里,但媒公年纪大了她也怕闹出什么事情来,忍了半天,咬着牙道:“扔出院子!”
“没问题。”十七答道。
她不顾媒公嘴里一些不干不净的骂人话,提溜着人就一跃而起,跨上了飞檐。
那媒公吓得吱哇乱叫,还不停地说着“非礼啊”“采花贼”“登徒子”一类的话。
要是这提留人的是云血军中的任何一位,此刻都会气得喘不上气来,为了避嫌而放开他。
可十七姑娘却不是普通人,她脑子不好使,俗称便是少一根筋。
她不懂女男有别,也不懂什么采花贼,登徒子,只觉得媒公慌乱叫喊的模样十分有趣,这也是白若松会喊她去提人的原因。
十七姑娘翻过屋檐把人扔了出去,随即又翻了回来,轻巧落在地,如一只猫儿一般,岔开双腿蹲坐于廊上美人靠看,眼珠子亮晶晶地盯着白若松道:“还有别的事吗?”
白若松看她似乎很想再接自己一个吩咐,想了想,道:“不可以踩椅子。”
十七“啊”了一声,立即跳下了美人靠,还用自己阑珊的袖子擦干净了上头的脚印。
“这样行了吗?”她看白若松。
“行了。”白若松点头,顿了顿,又道,“干得不错。”
十七发现自己有点喜欢白若松了,喜滋滋地乖巧坐在擦干净的美人靠上。
白若松应付完十七,随即抓住云琼的一侧手臂,借力走到了面色苍白的林安面前。
林安站在原地,半敛眉目不敢看近处的白若松和云琼,浓密的睫毛遮挡住日光,投下的一小片浓黑阴影遮掩了他目中神采。
白若松看着他,忽然就想起了在暗室的时候,他站在大开的门盖之下,抬首望着沉沉天幕的模样。
那时的他身陷囹圄,头发披散,衣衫褴褛,脚戴镣铐,可眼底流淌的月色却亮得惊人。
此刻,明明已经获得自由,能够站在敞亮的天光之下了,他反而失去了那样的眼眸。
“林安。”白若松喊了一声。
林安没有动,也不曾给与什么回应。
“发生什么事了吗?”白若松尽量柔和了自己的声音,“如果你有什么为难的地方,我和怀瑾都会帮你的。”
说完,她扯了扯云琼,云琼便冲着林安点了点头。
林安眼睫一颤,终是缓缓抬起眼睑,看向了那个山岳一般不可撼动的男人。
传说中的云麾大将军云琼,原来字怀瑾,是心怀美玉的意思吗?
他沉默地站在那里,面上并不曾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如传闻中一样沉稳寡言,可肌肉隆起的臂膀却像那样轻柔地搭着一位娘子的手腕,小心翼翼到五指都不敢完全收拢,目光也总会有意无意地落在自己身边的那个人身上。
真好。
林安忍不住想。
虽说外面有诸多对他不利的闲言碎语,批判他的抛头露面,他位高权重,他的貌丑无盐,可他完全不用在乎,似乎还找到了一生挚爱之人。
而他爱着的那位娘子,也是一位愿以文人孱弱之身,独自闯入龙潭虎穴之中,只为救助与自己毫无干系的平民百姓的高洁之人。
他们很相配。
虽然自己无法摆脱这些漩涡,可能够看着心中崇敬之人步向坦途,他也算了却心愿。
林安闭了闭眼,声音极轻道:“不曾有什么。”
他还怕白若松不相信,努力抬首挤出一个温柔的笑容来,强调道:“真的。”
白若松当然是一个字都不信的。
她眉头紧锁,猛地转头看向这里唯一一个和林安日日相处,可能知道真相,又恰巧缺了一根筋,会告诉自己的人。
“十七!”她骤然开口,“你来说,怎么回事!”
坐在美人靠上的十七果然完全不知道这些不可以说,歪着头便直接道:“夫子想开书院,可坏人不让夫子开!”
林安大惊,也顾不上什么女男大防了,内劲一起就要上来堵住十七的嘴。
可他三脚猫功夫完全不能和十七比,十七仅仅只是一个侧身,就躲过了林安的突袭,口中仍似断了线的珠链一般不停道:“夫子的姨母想要拿走夫子的书院!”
十七似乎以为林安在和她玩躲猫猫,左右游移闪躲着,说话有一句没一句,颠三倒四。
白若松听了好几句,在林安都追累了,扶着美人靠的靠手气喘吁吁休息的时候,才慢慢理清了缘由。
原来林安的父母早年亡故,留下一处宅子,林安便修整做了书院。
而林安母亲有一个姐妹,也便是所谓的姨母,总是吵着闹着说林安迟早是要嫁出去的,宅子应当给她继承,为此好几次闹上了县衙。
那时林安有个父母之命的未婚妻主,家中小有财势,敲打了一下林安的这个姨母,姨母便安生了一阵。
可后来山匪劫掠了书院,林安连着书院里头的学生一道被虏去了青东寨一月有余,待他被云血军救出,回到书院的时候,却只见到了霸占了书院的姨母,以及未婚妻主家的一纸退婚书。
林安想打官司要回自己的书院,可蓝田县的县衙早就被压入大狱了,易宁倒是愿意替他升堂办这个官司,可她是个公事公办,以大桓律令为唯一守则的人。
在大桓律令中,男子是不可以自成一户的。
出嫁从妻,妻死从女,若是都没有,就会被自动顺延,归于亲缘关系最近的女子的户头上。
而林安,很显然就应当归于这个姨母名下。
他如今想要夺回母亲留下的书院,唯一的办法就是嫁人,归妻户。
可林安被虏去青东寨的消息早就传遍了大街小巷,无论他到底有没有失了清白,总归名声已经落到了泥沼里,想找人定亲不是这么容易的。
林安寻了半月,也只有适才那个媒公愿意替他相看,这也是那媒公说话如此难听,而林安还一直耐着性子的原因。
而那媒公,确实也给林安寻到了一家不介意他名声的人家。
那户人家家中有一位独女,却是有名的泼皮无赖,且因为身患重病,不久于人世,急需寻一位男子延绵子嗣。
刚刚在白若松和云琼过来之前,那媒公就是在与林安商量这件事。
白若松听完,第一次有些生易宁的气。
她看向林安,林安已经瘫坐在美人靠上,双目紧闭,有一种自暴自弃的意味。
白若松心里有万般的话想说,比如“婚姻是一生大事,切不可如此草草了事”,又比如“那媒公打心眼里瞧不起你,替你相看也是变着法子羞辱你罢了”。
可她同时又意识到,这些话此刻在这样一个不可开解的死局面前,没有半点用处。
她正搜肠刮肚的时候,一旁被追了半晌,都已经趴到栏杆上的十七姑娘,却突然开口问白若松道:“虽然我不太明白,但是夫子必须要成婚么?”
白若松缓缓点头,有些干涩道:“目前看来,是。”
“什么是成婚?”十七似乎有些不解,歪着头道,“是像帮主和她的夫郎一样,一男一女一直生活在一起么?”
白若松知道她说的大约是唐平,于是又颔首给了一个肯定。
十七从栏杆上一跃而下,悄无声息地落到了林安的面前。
林安感觉到自己面上的天光被什么东西遮挡住了,苍白着面色睁开了眼睛,随即便看见了一双琉璃一般剔透的眼珠。
“既然这样,那夫子为什么不同我成婚呢?”
林安怀疑自己听错了,他怔在那里好半晌,随后听见了自己冷淡而又疏离的声音。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啊。”十七眨了眨眼睛,“我说,夫子为什么不同我成婚呢?”
白若松感觉自己一个头两个大,连忙在旁边解释道:“十七姑娘,是这样的,通常成婚,是需要双方互相喜欢才行的。”
十七扭过头去看白若松:“喜欢?”
白若松赶忙点头:“对,喜欢。”
十七:“那怎么才算喜欢?”
白若松一时被问得愣住了。
她垂首思索了一会,突然伸出自己空余的那只手,覆在了云琼搀扶着自己的手背上,目露温柔道:“就是一想到,这一声剩余的时间都能够同他在一起,心脏就会控制不住因为雀跃而跳动起来。”
“啊,是这样啊。”十七笑了起来。
十七比常人缺一根筋,注定意味着她的思绪比常人要少上许多。这样的人的眼睛,通常会因为没有那些复杂的东西,而显得格外纯净。
此刻,林安看见这双眼睛的主人就这样含笑看着自己,嘴唇一张一合道:“那我应当是喜欢夫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