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若松又做了那个梦,回到了那个硝烟弥漫的隆冬。
这是一个难得的,新岁快至,却仍然没有落雪的隆冬。
就在几日前,傅容安披着一件带着补丁的大氅,静立于高耸的城楼之上,唇边扯着淡淡的弧度,转头对着白若松道:“今年百姓兴许可以少受点苦。”
边陲之城贫瘠又寒冷,年年大雪封路,总有那么几个冻死的百姓。
今年没有落雪,她满心以为会过一个安泰的好年,却不曾想只是一转眼的功夫,硝烟就漫进了盛雪城。
城门的门轴被破坏了,那厚重的,镶着铆钉的巨大的城门压在冻硬了的泥土地上,有冷冽的风穿过大开的城门,发出的尖啸如百鬼哭嚎。
圆日高悬于天幕之上,洒下的日光惨白一片,照耀在皮肤之上没有一点余温,冰冷异常。
白若松双膝下跪于结冰的青石地板之上,赤着手,一点一点扒开倾倒的残垣断壁。
旁边散落的东西上,或是碎裂的石墙块,亦或是是截断的梁木块,都沾染着触目惊心的血色指印。
冰冷的天气麻木了人的痛觉,血手指印的主人浑然不觉。
自天亮至天黑,似乎有许多人来过,在她耳边絮絮叨叨说了什么,也有人直接伸手过来拉扯她,但是她都没有理会,那些人也就慢慢离去了。
又一个惨白的日头从东边升起之时,有人站在了白若松的面前,穿着小小的一双绣花鞋,上头的绣线因为清洗了太多次而根根崩裂,剩下斑驳的一小块看不清究竟绣的是什么。
“长姐。”那人开口。
白若松缓缓抬头看去,只看见穿着单薄的小少年那被冻得通红的双颊。
那时的路途年才九岁,生得瘦瘦小小一个,穿着单衣站在那里被冻得哆哆嗦嗦,十分惹人怜爱。
“长姐。”他又喊了一句,顿了顿,道,“副官抓住了叛徒。”
白若松感觉自己像是被人刚刚从冰冷的水中捞出来一样,身体是冰冷麻木的,可内里却有一团火焰在燃烧,这让她整个人都止不住地哆嗦起来。
路途年伸出自己捂了一路的小手,带着淡淡的热气,贴在白若松毫无知觉的面颊上,强作镇定的眼里是怎么也眼藏不住的惊惧。
“长姐。”他近乎哀求道,“别找了,让校尉大人入土为安吧。”
白若松低垂着眼睑,半晌,点了点头。
路途年扯下自己本就短了一截的下摆,为白若松细细包扎了手指,一大一小两个单薄的人影,手牵着手一起回到了盛雪城的院子。
院内,那棵挺拔苍劲的老槐树在严寒中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尖锐树杈四散而开,似惨白的天幕上蔓延的裂痕。
傅容安的棺木就放置在院子正当中,她的副官,一个有些苍老的女人站在棺木侧边,带着刀鞘的长刀末端紧紧压在另一个女人的肩膀上。
那女人口中被塞了东西,发不出声音,从喉间发出呜呜的闷声,不甘挣扎着,可那压在身上的刀鞘似一块不可撼动的巨石,让她无力挣脱。
“告诉我。”副官冷硬开口,“是谁,指使你打开城门的?”
女人口中堵塞的布团刚一被取出就大喊冤枉,吵嚷着自己的耿耿中心,这让副官更加怒不可遏,手掌蓄力一推,棺盖咣当落地,露出躺在里头的半截枯瘦躯体。
拦腰斩断的半截身体被挂在城墙之上放干了血液,两颊凹进,眼窝塌陷,比新雪还要苍白的皮肤紧紧贴着,勾勒出骨骼的形状。
白若松牵着路途年的手开始颤抖。
在这个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时代,死无全尸是对人最大的刑罚,这往往代表着即便这个人的灵魂去了另一个世界,也会不得安宁。
她原想为傅容安找齐躯体,可整个盛雪城的残垣断壁下压着无数人的肢体,她根本无法分清究竟哪些是属于傅容安的。
傅容安的副官压着那个女人,将吱哇乱叫的她的头摁进棺木之中,愤怒得嘶哑了喉咙:“你看着她,看着为了盛雪城而死的校尉大人,发誓,城门不是你开的,不然就上下三代人死于非命!”
这是个十分恶毒的誓言,面对着皮肤惨白的傅容安的尸体,心虚的女人吓得面如土色,四肢胡乱挣扎道:“我说,你快放开我!”
副官松开手,却并不打算轻饶女人,长刀一抡将女人跳翻在地,漆黑的**靴踩上她的胸膛,威胁一般使了使劲,瞬间就让女人吐出一大口血。
“说!”副官厉声。
“我,咳咳,我说,我说。”女人抱着副官的**靴,认怂一般开口道,“是那位大人,那位大人答应我的,只要我打开城门,就把我调离这苦寒之地,调入玉京......”
真相呼之欲出。
白若松屏住了呼吸,赤黑的瞳孔紧缩,牢牢盯住了那个躺在地上的女人,耳边是自己狂乱的心跳。
“那位大人是谁?”副官问。
女人被鲜血染红的嘴唇颤动着开口。
“是,是......”
“咚”一声巨响,白若松自昏梦中惊醒。
有人粗暴地踹开了禁闭室的木门。
老旧的木门门轴本来就些松动了,被这样一踹,门板撞到了黄泥糊的墙壁上又弹回来,门轴再也抵不住那巨大的力道,不堪重负地断裂开来,门板砰一声结结实实地落在了地上。
门外的天幕已然呈现一种浅浅的黛蓝色,有乌云笼罩,沉沉不见半点星子。
虎背熊腰的女人单手负在身后,缓缓放下高抬的长腿,放在前头的手臂还掸了掸下摆上沾染的尘灰,沉声道:“搜!”
她身后立刻钻进来一个人影,举着火把,急切地左右转悠着看了一圈,白若松认出这个人就是那个将她带回来的“二当家”。
禁闭室空空荡荡的,除了稻草什么也没有,二当家一眼就扫完了,急得额上都冒了冷汗:“寨主,没有啊!”
白若松发现二当家没有去翻看角落那个稻草堆,轻轻舒了一口气。
寨主的目光这时终于扫到了横躺在地上的白若松,她迟疑了一会,往前几步站定到白若松的面前。
白若松只觉一座山笼罩了自己,巨大的身躯把门外火把的火光遮得严严实实,有几分云琼的派头。
那女人看了白若松一会,表情有些微妙,转头看着二当家道:“这就是你说的那个,一个能抵半船人的貌美小公子?”
二当家一心想着要找自己妹妹,刚刚根本没有注意到白若松的模样,如今被寨主这么一问,目光扫向白若松,登时就被吓了一大跳。
她抓回来的时候还好好的,水嫩嫩的小公子如今像一具尸体一样横躺在地上,长发与稻草散在一处,下巴和衣襟上是大团大团干涸的黑色血渍。
最可怖的是,“他”的一侧脸上,有一个高高肿起的巴掌印子。
二当家当场狠狠骂了句脏话,上前想要把白若松扶起来,可手掌刚一触碰到白若松的肩膀,她就吃痛一般战栗起来。
二当家觉得手底下的感觉不大对,像是摸到了什么肿胀的部分,将那对襟短衣一扯,登时就倒吸了一口气。
白若松本就生得白,掩藏在衣襟下的皮肤更是细腻如玉,但此刻那凝脂一般得皮肤上却肿着一道三指粗的红痕。这红痕比她面上的更骇人,呈现一种可怖的粉紫色,小山包一般鼓起,将本来就薄的皮肤撑得紧绷到几乎透明。
作为一个杀人如砍瓜切菜的山匪,二当家看着那道肿痕,居然不敢再上手触碰,怕那皮肤当着她的面就当场破裂开来。
“寨主,一定是陈二干的。”
有个女人在一旁信誓旦旦道,白若松眼珠子转悠过去,认出她是禁闭室的守门人。
寨主眼锋一瞟她,喉咙里发出一声声响,示意她继续说。
守门人得到了寨主的允许,胆子就大了,也不管二当家怎么瞪自己,当场就把陈二怎么把她骗走,之前又怎么多次威胁她进入禁闭室糟蹋要出货的男子的事情说了一遍。
寨主听完第一时间并没有说什么,蹲在一旁的二当家却立刻鹌鹑一样缩了脖子,这让白若松想起了面对云琼的李逸。
“我的寨子,发生了这些事情,为什么我会不知道?”寨主慢悠悠开口,每个字句中都透着浓重的压迫力。
“是,是,是因为......”二当家支支吾吾半晌,说不出半句理由来,吓得直往外渗冷汗。
“是因为你包庇胞妹,截断了消息没往我这里传是吧。要是今天不是你胞妹失踪,你又遍寻不到,急匆匆求到我这里来,我怕是现在都不知道这事呢吧。”寨主冷笑,“做得好啊,我这寨主的位置该给你当!”
二当家面色煞白,她本来是一个下蹲的姿势,哆嗦着膝盖下压跪在了地上:“寨主,我......”、
“行了,无论理由是什么,我都不想听。”寨主不耐烦地打打断了她,“带上男人,我们走。”
守门人欢呼一声,上前拉着白若松的手就要将人扛起来。
刚一拉,她就感觉了不对劲,咦了一声:“寨主,这男人胳膊脱臼了。”
“啧,给他装上。”
守门人手腕一压,白若松的骨头就发出了咔哒声,她腹部肌肉一动,又是吐了一口血出来。
神奇的是,这口血一吐,她反而轻松了许多,刚刚郁结在胸口的东西好似被疏通了,呼吸瞬间变得顺畅了起来。
不过她不敢表现出来,还是闭着眼睛装着气若游丝的模样。
“寨主,他又吐血了,要不要请大夫来治一下啊?”
寨主迈着长腿已经出了禁闭室的门槛,回过头来暴躁道:“明天就要出货了,治什么治,扔去暗室里,是死是活都是他的命。”
守门人是见识过脸上没有伤的白若松的,觉得要是死了就是丢了好大一笔钱,但她明白寨主从来都是一个比起听别人说话,更相信自己看到的东西的人。
寨主看了如今的白若松,心里已经先入为主觉得二当家在夸大其词,这根本不是一个多好看的男人,守门人也不想自找没趣,乖乖闭了嘴照做。
她比其他人都温柔许多,没有将白若松当麻袋一样扛着,而是圈了她的腿弯横抱了起来,避免触碰到她受伤最严重的胸腹。
一行人走出了禁闭室,沿着走廊匆匆而过,白若松略略转过头去,看见那个二当家仍然跪在禁闭室里,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寨主,陈二怎么办啊。”白若松听见抱着自己的守门人在问。
她赶忙闭上眼睛,装出一副昏迷的样子。
“什么怎么办,二十多的人了去哪里都是她的自由,我又不是她老娘,还能管得到这些?”寨主不屑道。
“那毕竟是二当家唯一的家人。”
二人似乎是拐了一个弯,白若松听见了寨主的冷哼。
“她很快就不是了。”
“二当家管着山寨一半事呢,就这样撤了她山寨里头恐会生乱。”
寨主侧眼看着守门人,语气不善道:“当初让你当二当家你不当,非要整个守门的闲职,现在管起寨子里的事情来了?”
白若松感觉到守门人缩了缩手臂,讪讪道:“哎呀,我这不是偷懒吗。”
寨主用了一声更大的冷哼来表达自己的不满,思考了半晌以后道:“我记得陈大手底下有个说了一口方言的女人。”
守门人“哦”了一声道:“寨主说的是阿言吧。”
“她来寨子多久了?”
“有三年啦。”
“你觉得她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不好说,像是傻愣愣的,又像是装成傻愣愣的。”
白若松眼皮子一颤,听见寨主有些带着恶意地开口道:“那就让她接管一部分二当家手头的事情,试试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
说着,二人停下了脚步,白若松听见木门被推开,随后是那个做了寨主的女人吩咐一路跟着自己的,举着火把照明的侍卫留在原地的声音。
她连忙把眼睛睁开一条小缝,看见二人单独入了一间似乎是书房的屋子,里头排开好几个堆满了书的架子,空气中有淡淡的油墨香气。
守门人抱着自己留在原地,而寨主则伸手先关了书房的门,随后大步流星走至一个书架前面。
她背对着白若松,白若松看不见她到底干了什么,只听咔哒咔哒的机关声响起,最侧边的架子居然缓缓旋转开来,露出了一个黑洞洞的入口。
借着书房里头微弱的油灯的光芒,白若松分辨出那是一个向下的阶梯。
应该还有三四章这一卷就可以完结了,呜呜呜好激动好激动,这里已经开始揭示白若松为什么要赶春闱当官了,可能之前很多人以为她是为了云琼来的,其实不是,恋爱脑只有将军一个人,阿弥陀佛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9章 第 6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