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绰的中央大街上,一辆四角缀着丝丝流苏的青顶马车正缓慢向着抚国将军府驶去。
这是一辆临时找来的,十分普通的单人马车,对于云琼的身量来说有些过于狭窄,他坐在里面十分局促,腿都伸展不开,手肘也时不时会碰到侧壁。
他平日出行其实并不配马车,一向是自行骑马的。但是在地广人稀的边陲也就算了,在这熙攘的平京官道上,他这样的人骑马走在大街上,会受到太多人的异样目光,甚至有可能直接吓哭孩童。
其实他年轻的时候还好,顶多是面庞生得冷硬了一些,所谓男生女相,不大好看,远远不到如今这般止小儿夜啼的地步。
可他的母亲,抚国将军战死以后,他不得不一个人撑起整个将军府,提枪去往战场,继续母亲还未打完仗。等到了战场上,云琼才突然发现什么容貌,什么身段,那都是毫无用处的东西,真正有用的是他的战术,他的武艺。
肌肉多力气才会大,力气大了,才能拉得动沉重的牛筋弓,舞得动纯精钢的红缨枪,劈得断敌人的臂膀,砍得下敌人的头颅。
为了在战场上活下去,他日日勤练,逐渐也就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云琼并不曾后悔过,如果不是自己这幅身躯,他身为男子,很难打的赢边陲的硬仗,也很难守得住抚国将军府的荣耀。
他的经历太过传奇,履历也太过漂亮,曾经也吸引了不少崇敬他的人。那些人有男有女,初闻他这般巾帼英雄,都是赞不绝口,激动的心中满是憧憬......直到他们看到了他的模样。
为何诗人只歌颂傲雪的寒梅,而不歌颂同样在雪中的那梅枝上的腻虫?又为何只欣赏翩跹花丛中的蝴蝶,而不欣赏泥下蹦跳的蟾蜍?
云琼不想批判谁,他只是看清了这世间会有的模样,所有人都是喜欢美丽的事物的,也包括他自己。
扪心自问,难道他就不爱看姿容昳丽的人吗?难道他就不厌恶自己这张丑陋的脸吗?
云琼想起在霖春楼二楼,那淡淡的一瞥间,所看到的那张脸——那细细的眉毛底下的一双圆润如杏的眼睛,挺翘的琼鼻和饱满水润的下唇。
便是祖母逼迫着他相看人家的这些年,他看遍了满京贵女的画像,也没有一人像她那般明丽殊色。
马车车轮似乎被什么东西咯了一下,车厢一个颠簸,把云琼的思绪拉了回来。他放松了身体,这才发现手掌微微有些疼,原来是刚刚他手紧握着那块环佩,上面凸起的海棠纹在他手掌心中印下了一个深深的印子。
云琼想起刚刚白若松那只从车窗中伸进来的手,白皙,柔软,只有中指第一节指节侧面有一点茧子,一看就是常年读书握笔的人才会留下的印记。
他不该接下这块环佩的。
女子送男子玉佩是什么意思,云琼再清楚不过了。她一看就是懵懵懂懂,还未曾经历过什么情爱的年纪,一时被心中汹涌的崇敬懵逼了头脑,误以为那是心许也是正常的。曾经的那些女子不也是这样的吗?带着满心崇敬而来,看到他的脸以后就吓得花容失色,战战兢兢告辞而去。
他只需要拉开车厢窗户的布帘,让她近距离看一下自己的脸,自己这张丑陋的脸,自己这具粗壮的身体,她自然会知难而退的。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在白若松伸手递进来那块玉佩的时候,他的手臂僵硬得如同石块,竟是没能撩开那块布帘。
万一呢。
云琼忍不住在心里想,其实白若松是看过自己的模样的。
在霖春楼二楼,他从楼梯口缓步而下的时候,她确确实实睁着那双黑宝石一般的眼睛,直愣愣地,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
她那个时候难道没有看清楚过自己吗?霖春楼的光线十分之好,又是青天白日,她不可能没有看清自己,况且她还那样惊吓得后退了一步。
既然都看清了,又为何......
“将军。”钦元冬的声音突然从外面传来打断了他的回忆,“有人守在将军府门口,似是宫中女使。”
云琼垂着眼睑,将手中的环佩仔仔细细塞进胸口,还掖了掖襟口,确认无误之后才淡淡开口道:“知道了,停车吧。”
钦元冬勒着缰绳控制马匹停下脚步,随后跳下车辕为云琼掀开了马车车厢的车帘。云琼看见将军府的门前正停着一辆檐下分别挂着四个铜铃的四轮香车,而四周则守着一群穿着上襦下裙标准宫装的女使,为首之人外面还套了一件鹅黄色褙子,见到云琼立刻施施然上前行叉手礼道:“云麾将军。”
她抬起头,便是看见云琼的脸,面上也毫无异色,笑盈盈道:“将军,圣人有请。”
云琼原先想避开旬休,明日再进宫述职,没曾想女帝的消息这么灵通,他只是去吃了个饭,连将军府都没回就派人来堵他了。
圣命难为,没办法,他只得让门童去祖母那里通报一下,自己则转坐了过来接他的马车入宫。
马车在宫门口就停了下来,接下来转步行入宫,因为云琼是女帝亲自下令特许可以带武器入宫的,所以宫门守卫只没收了钦元冬的长刀,钦元冬照例在宫门前再三吩咐了要照顾好自己的刀,这才恋恋不舍地跟着云琼入宫。
那穿着鹅黄色褙子的女使带着他们自宫道而入,一路绕过大殿,去了女帝的御书房,御书房外正守着数名龙武卫,门口左右则候着两名垂首侍人,细长的脖颈呈现一个优美的弧度。
女使对着门口的侍人轻声道:“请通报陛下,云麾大将军到了。”
那侍人抬首,是一张温柔桃花面,笑盈盈间透露出万般风情,惹得云琼的目光在他脸上多停留了那么一瞬。
“哎呀,姑姑吩咐了,云麾将军不用通报,只管进就是。”侍人笑着为他们推开了御书房的门。
钦元冬留在了御书房门外守着,云琼单独抬步跨过门槛进入了御书房。
即便是青天白日,御书房内仍旧灯火通明,放置在两侧对称的大型铜炉正烧着一种清新的淡淡的熏香,青烟袅袅而上。女帝正坐在书案之后垂首批阅奏章,徽姮陪侍在一旁,拢着袖子在缓缓研墨。
“将军来啦。”女帝头也不抬地在折子上写着什么,只是伸出空闲的左手挥了挥,吩咐道,“来人,赐座。”
立刻有女使上前来,搬了一把月牙凳安置在女帝的书案侧面,云琼默了默,到底没有不识趣到说一些什么规矩之类的东西,径自走向那把月牙凳坐了下来。
女帝批完手里的这本折子,这才抬起头来看云琼。多年行军,云琼的坐姿十分标准,大马金刀,脊背直挺,实在不像是一个男子该有的样子,看得女帝忍不住笑了一声。
“三年未见,怀瑾愈发有抚国大将军的风范了。”
提起自己的母亲,云琼到底是内心起了些波澜的,眼睫都经不住颤了颤,最终只是淡淡道:“陛下说笑了。”
“只是这袖子怎么破了一道,难不成朕给大将军的俸禄给少了吗?”
云琼后背一僵,下意识将破了袖口的右手往背后藏了藏。
他想起了白若松那她那可笑的,带着血掌印的脸颊。
其实本来不关他什么事,但可能是秉持着礼尚往来,也可能是被她这个模样逗得内心有些松泛,云琼下意识就想递张帕子给他擦擦。但是他从来不随身带着这些累赘之物,窘迫之下也不知道怎么想的,顺手就撕了自己袖子的一角递了过去。
她还不知道自己的脸是个什么模样,收到这块撕下来的袖子也只是擦自己的手,边擦还边傻笑。
最终,云琼只是艰难开口回道:“圣人莫要开臣的玩笑。”
“罢了,就不逗你了。”见云琼僵硬得模样,女帝终于中止了这个话题,“先看些有意思的。徽姮,拿给将军。”
徽姮福身,双手捧起女帝单独放置在一侧的一本折子,绕过书案来到云琼面前,双手呈给了他。
这本折子正是徐彣递上的那一本,云琼初初扫过一眼,只是抿紧了薄唇,越看越是面色不虞,看到最后竟是眉头都拧了起来。
“看来将军已经看出了其中的蹊跷。”女帝淡淡笑着,唇角勾着一个弧度,眼眸中却毫无笑意,“山匪随意踩踏朝廷乡贡致死,居然能让中央百官一无所察,怕不仅是当地官员瞒报的原因。”
云琼没有做声。
踩踏乡贡致死,当街强抢,随意虐杀平民,其实哪条都是重罪,可若是没有踩踏乡贡致死,其他的怕是引不起女帝的重视。
这本奏折化繁为简,条理清晰,这些看似句句为君,字字泣血的词句中,煽动之意图跃然于纸上。女帝也许也是看出了写这本折子的人的煽动的,但是她不在乎,因为即便没人煽动,她也已经有了自己的决定,写这本奏折的人可太清楚知道女帝最在乎的什么了。
云琼盯着奏折末尾的署名——翰林院修撰,徐彣。
他想起来了,那日除了那位刑部司主事白若松,佘文的庶妹佘武以外,的确还有被佘文称为“徐修撰”的女人在场。
“按道理你刚刚回京,朕不应该连休息都不让你休息,就差遣你做事。”见云琼不说话,女帝耐心安抚道,“本朝武将众多,但在这样牵扯重大的事件里,朕能信得过的,也便只有怀瑾一人了。”
“圣人言重。”云琼合上折子,立刻起身行礼,“为了天下社稷,臣自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怀瑾这是做什么,快坐快坐,不必行礼。”女帝赶忙向下挥着手掌,示意云琼落座。
云琼又是一揖,这才听令坐回书案旁的月牙凳上。
女帝见云琼这般不卑不亢的模样,十分受用,讲完正事后她也放松了下来,突然说起了一些题外话。
“话又说话来,云琼此番回京,可有成婚的打算?”
云琼毫无准备,被问得径自一愣。贴在胸口的那块海棠环佩明明是冰凉的玉质,可云琼却觉得此刻它正散发着令人疼痛的滚烫热意,让自己整个人都如坐针毡起来。
女帝叹了口气:“朕其实原先从来不曾想过打听你成婚之事,对你常年戍边不想回京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你祖母三番两次来朕这里哭诉,差点就要以七十多岁的高龄提着刀去战场上把你换下来了,朕也实在是没办法,这才召你回京的。此次派你出去剿匪,你那祖母一准又要来朕这里撒泼打滚,为了朕这御书房的宁静,朕还是想向你打听打听。”
说到这里,女帝倒是笑了起来,眼睛眯起的时候,眼角挤出了细细的纹路,看着就像一个慈祥的长辈。
“怀瑾啊,作为看着你长大的人,朕也想以长辈的身份问一句,这么多年了,你就当真没有一个心仪之人吗?”
心仪,什么算心仪呢?
是,以他的身份,只要看上谁了说上那么一句,女帝便会不顾那人的意愿为他赐婚。可以说,只要他想,成婚不过是分分钟的事情。
可成婚,当真是那么好的事情吗?
世间女子不过都是那个模样,女帝已算得上是人人称赞的专情之人,后宫空虚,膝下皇女也不过寥寥三位,可守在那御书房外的貌美侍人,难不成当真只是一个端茶递水的普通侍人吗?
愤怒和不满不能改变什么,同样的,心仪也不能改变什么。
胸口那块环佩仍旧有着极强的存在感,云琼心中却满满都是回避。
他想,下次再见到那个人,一定要说清楚,然后再将环佩还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