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若松发现虽然沈元看起来不太精明,但好歹这么大年纪,见识得多了,对某些事情非常敏锐,几乎只要别人的言语中有些许不对劲的地方,她就能马上发觉。
但她能这么敏锐,也抵不过县丞的做了她这么多年的左右手,对她充分了解以后做出的反抗。
无论沈元问什么,县丞就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她知道自己功名在身,沈元不可能对她用刑,所以肆无忌惮,锯嘴的葫芦一般,逼急了只得一句“是你诬陷我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白若松明显看见沈元的面色阴沉了下去,颊边紧绷的肌肉抽动着,似是压抑着愤怒之意。
见气氛凝重,一直笑眯眯站在沈元侧后方的黄锐倒是上前一步,贴着沈元的侧耳嘀咕了几句话。
沈元在听着黄锐的话的时候明显放松了下来,反倒是县丞,在黄锐上前一步的时候就警觉了起来,尽管知道自己听不见她们在说什么,还是手肘撑着把身体往前探了一点。
很明显,县丞不怕沈元,却忌惮黄锐,这让白若松觉得非常有趣。
她也想看看监察院的人究竟是什么实力,配不配她们一行人费尽心思做饵来替她们遮掩行踪。
黄锐说完,后退一步,仍然站定在沈元身后,心甘情愿地当一个陪衬。
沈元站起身来,单手背在身后,缓步走到县丞面前,居高临下地看了县丞那么一眼,开口道:“都退下。”
这话不是和县丞说的,周围站着的衙役和狱卒都拱手行礼,后退了几步,听令转身走出屋子,顺便还把屋子的大门关上了。
一时之间,屋子里头的光线暗了下来,也静了许多,白若松和路途年还有沈元正君和程少元四人都站在屏风后面,呼吸声都放缓了,怕被县丞发现自己的存在。
折页屏风是斜着方向对外的,沈元坐在堂前的时候,白若松还能看见她。可一旦走到县丞面前,便只能贴着折页之间的空隙,看见县丞的前半个身子和沈元的一点长袍下摆。
“现下这里没有外人了,张九信,我便同你说句实话吧。”白若松听见沈元平静的声音响起。
“你要和我说实话?”县丞瓮声笑了起来,好似从来没有听说过如此好笑的笑话一般,笑得肩膀都在抖。
沈元眉头一蹙,反问道:“你不信?”
“信,怎么不信,你说罢。”
她这话说得颇有些阴阳怪气,换了个脾气不好的人怕是早就生气了,幸好沈元是听惯了这些的,只是淡淡瞧着她。
“我初次见你时,你才刚刚及冠,瘦得跟猴一样,大雪的天气里,穿着打了补丁的单层短褐跪在县衙前,求我替你被冤枉偷盗的母亲做主,还记得吗?”沈元的声音不疾不徐地响起,嗓音带着她这个年纪的人特有的苍老的沙哑感。
白若松听得眉角一跳,心想黄锐给的计策难道是回忆往昔感化于她?可那县丞明显是个心狠的女人,并不吃这一套才是。
果然,县丞闻言笑得更大声了,甚至还以手握拳锤了一下石板制的地面。
她平日里在沈元身边伏低做小,攒了太多憋屈,如今终于不用装了,便笑得格外嚣张放肆。
“哦,你想说你是青天大老爷,可怜我,替我做了主,又把我收在身边当牛做马,我应当感谢你才是?”
沈元被她这句“当牛做马”差点说破防,右腿一动都险些抬起来了,但想起黄锐的话,眼睛一闭,终究是压下了胸中那股子怒气。
“当然不是。”沈元的声音有些凉,“我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想过可怜你,也没想过替你做主,是想任凭你在外头冻死了事的!”
听见了自己意料之外的回答,县丞一怔,她小臂撑地,颤抖着想抬起头来去看一眼沈元的脸。
沈元站得有些近,她又因为一夜未睡,本就四肢无力的身体更加虚弱,支撑不了把头抬这么高的一个动作,挣扎了一会,终究无力地趴回冰冷的石板地面上。
程少元的呼吸瞬间就乱了,声音格外粗重,以至于同他隔着一个路途年的白若松都听见了。
沈元正君忧心地蹲下,一边握住了程少元的手,另一边给他一下一下顺着胸膛。
程少元回握住沈正军的手,轻轻摇了摇头,表示了自己的无碍。
白若松正觉得程少元的这个反应很是奇怪,便听见那边沈元冷若冰霜的声音。
“是元儿,那时他刚巧来县衙见我夫君,在门口见了你,可怜你,求到了我这儿,我才同意了替你做主的!”
“张九信!”沈元咬着后槽牙,“元儿既已嫁与你,你们便是夫妻一体,这些年里,无论你做了什么荒唐事,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逼得元儿去撞墙自戕!”
她一字一句,掷地有声,说完半晌,屋内都没人开口,白若松听见她紧握的拳头发出骨节的“咯吱”声。
见县丞低垂着脸,逃避一般不说话,沈元又向前一步,近得脚尖几乎都要碰到县丞的脸,蹲下身子,压低嗓音:“元儿是那样喜欢你,在你那里受了天大的委屈,也从未来我这里告过一次状,我……”
一声冷笑,打断了沈元的话。
县丞伸出的一只手抓住了同她近得只剩半臂距离的沈元的前襟。
白若松听见旁边的路途年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惊呼,沈正君和程少元也吓得不轻。不过幸好黄锐也表现出了惊慌,大踏步往前的时候撞到了沈元的椅子,发出的拖拽声掩饰了一部分他们屏风后的动静,再加上县丞如今的注意力都在沈元身上,并未发现他们这边的不妥。
“大人,您没事吧?!”
黄锐来到沈元旁边,刚想伸手拽开县丞,就见沈元伸手制止了她的靠近。
县丞抓着衣襟的手因为用力而颤抖着,手背青筋暴起。她的角度还是没法看见沈元的脸,便只能盯着沈元被她抓皱的前襟上的金线滚边,轻飘飘开口:“这世上,谁规定我必须要接受别人的喜欢?”
她似乎觉得荒唐,又是一声冷笑:“他喜欢我,我便一定要喜欢他,凭什么?”
她声音越说越大,到最后居然有些破音:“就因为他是你正君的侄儿,天生高贵,合该在我这里趾高气昂,将我作狗一样地戏耍,呼之则来挥之则去么?!”
成婚数十年,她不知道吃了多少憋屈,捧着哄着这个她根本不喜欢的男人,就为了不得罪沈元,想着只要熬一熬,自己可以在她告老还乡之后任职新县县令的位置。
可她呢!
她居然要上书朝廷,说自己不堪大任,让上面再派一位县令过来任职!
县丞一想到送到自己这里的那封折子,就恨得牙痒痒!
奇耻大辱!她卧薪尝胆,在沈元手底下当了十余年的狗腿子,居然只换来一句不堪大任!
沈元低垂着眼睑看着发狠的县丞,半晌才忽然道:“你可以不娶他的。”
“张九信,当年我问你愿不愿意娶元儿的时候,是你自己说的愿意。”沈元毫不留情地点破她的心思,“我给过你拒绝的机会,是你自己心术不正,想要靠着元儿走捷径,最后还把罪责全部推给一个弱男子!”
县丞被点破心里的不堪,当时就恼羞成怒起来。她憋红了脸,胸膛快去起伏,呼吸声粗重得几乎要盖住沈元压低的声音。
“张九信,我膝下无子无女,将元儿当做亲生儿子一般疼爱,因为元儿喜欢你,我再不喜你也分外看重你,提拔你至县丞,更是打算告老还乡之后让你接替我的衣钵,可你呢?你……”
“沈!元!”
县丞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在突然之间暴起,手臂一扯,把下蹲的沈元扯了一个趔趄。
“你这个虚伪至极的女人!”
她双目赤红,形同疯妇,竟也不管自己的身子失去平衡,双臂同时伸长去要掐沈元的脖子。
“朝廷分明已经属意我继任县令之位,是你!是你上书朝廷说我不堪重用,请求指派他人上任!你表面对我看重,使唤我,背地里却做这等无耻之事!你不得好死,沈元!”
拉扯间,沈元襟口的暗扣松了开来,露出内里雪白的中衣。她却顾不上去阻止县丞,拧着眉头讶异道:“你怎么知道我上书朝廷的折子写的是什么?”
黄锐不好去扯沈元,只得上前两手往县丞胳肢窝底下一伸,将人架着向后提,好歹分开了二人。
沈元站起身来,本想解开蹀躞带整理一下前襟,但顾忌到屏风后头还在看着的男眷,终究只是把暗扣系回去,抚了抚衣服上褶皱。
“原来如此。”她不用县丞回答,便了然道,“你是钱刺史的人。”
县丞意识到自己失言,但是为时已晚。
沈元的声音很轻,但是冷得像寒冬腊月里头屋檐下锐利的冰棱。
“原来是钱刺史,截下了我的折子,居然还拿来策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