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正一刻,漕运的客轮到达同洲钱县,缓缓往码头边靠。
水手们互相奔走,做着靠岸的准备,沉重的船锚被锁链拉扯着,发出金属相碰的铿锵之声。
“嘭”一声,三人宽的木板自船沿向下,搭在了码头上,带着包袱的船客们早早排队挤在附近,一见下船的木板搭好,推搡着就要下船。
大家往常都是这样的,推推搡搡,熙熙攘攘,只要不是有人掉下去闹出事端来,是没人管的,今日却不知道为何,木板旁站立了好几个穿着青灰色短衣的侍卫,表情肃穆地站在那里,用冰冷的眼神扫视每一个下船的船客。
船客们看着那些人腰间配的二尺多长的刀,顿时缩紧了脖子,跟一群小鹌鹑一样,再不敢推搡争先,安安静静地排着队,一个接一个地下了船。
等这些船客都下了船,其中一个侍卫才提步转身,顺着楼梯上了船舱二楼,走到在一个戴着挂着白色帷幕的帷帽男人,躬身行礼,道了一句:“主子。”
男人正是杨卿君,而那个行礼的侍卫则是空枝。
杨卿君“嗯”了一声,继而吩咐道:“把人带出来,解了绑丢下去。”
空枝领命,带着人自底层潮湿阴暗的船舱内,带出来一个五花大绑的女人。
这么多天以来,女人除了一日两餐和必要的解手,其余都被堵着嘴,反绑在船舱内,没有洗漱过,也没怎么睡好,披头散发,满面憔悴,浑身腥臭,形容狼狈。
侍卫们都有些嫌弃她,尽量控制着用最小的接触面积,一人一边将她提到了船沿,用小刀划开她反绑在后头的手腕上的麻绳,随后扔了下去。
女人沿着木板咕噜噜像一个球一样滚了下去,着地以后身子屈起弹了几下,这才挣脱了那绑缚的麻绳,扶着硌痛的腰站起身来,一把扯掉嘴里塞着的白布,开始满嘴脏话骂骂咧咧起来。
她本意是想将这几日的愤怒全部化作侮辱的语言一次性道出,却没想到那站在船沿的空枝根本不给她这个机会,二尺多长的刀“铮——”一声出鞘,在刺目的日光下闪着令人胆寒的冷光,直指女人。
女人立刻噤声,虽然害怕至极,但她胸膛中仍旧憋得一股子气,粗着嗓门不满道:“那至少得把我夫郎还给我吧,那可是我明媒正娶的夫郎!”
站在二楼俯瞰这一幕的杨卿君冷笑一声,并不愿意回应这个女人。
杨卿君不做声,其他人就更不会说话了,举着长刀的空枝更是向前一步,威胁一般对着女人道:“滚。”
女人登时就后退一步,因为被绑缚了太久,腿脚还有些麻痹,这一步没站稳,直接就坐在了地上,摔到了屁股,疼得龇牙咧嘴。
面对尖锐的长刀,女人不敢太嚣张,她像一只纸老虎,连滚带爬起来,用颤抖的声音虚张声势道:“你,你们等着!你们这样,我立马去官府告你们拐卖人口!”
说完,她像是有什么猛兽在撵她一样,脚下生烟,飞速地逃离了港口。
空枝面无表情地提刀入鞘,站在原地看着女人跑出去一段距离后,对着旁边道:“跟上去。”
立刻,就有几个穿着常服,作普通船客打扮的人顺着木板下了船。
她们一下船,马上熟练地四散开来,隐入人群,悄无声息地紧紧跟在那女人身后。
女人虽只是普通百姓,却有一个哥哥生得貌美,攀上了钱县县尉,做了人家的姘头。仗着这层关系,女人平日里只要不闹出人命来,自己的哥哥吹吹枕旁风,这县尉总是会替自己遮掩过去的。
这也是女人敢在船上讹诈崔道娘的原因。
她横行霸道多年,还是第一回碰上这样的硬茬,抢了自己的夫郎不说,还将自己绑在那又闷又热的船舱多日,上下牙齿都因为愤恨而磨得咯吱咯吱响,抄了近道就要直奔衙门,找自己的嫂子县尉一洗前耻。
想象十分美好,现实却并不遂人意。
她刚拐进一条小巷,那巷口前方就有两个穿着粗布麻衣的女人,并排站着,把本就狭窄的巷子堵了个严严实实。
女人刚刚才在船上受了辱,现下气性大得很,看见这两个普通穷苦百姓打扮的人,心里想着先拿她们撒撒气,粗着嗓门,嘴里喊着“知道我是谁吗?”,就要上去推搡别人。
只是她的手刚触到其中一人的肩膀,就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紧接着胳膊传来“咯吱”一声。剧烈的疼痛让她下意识要惨叫,却被人牢牢捂住了口鼻,不让她发出任何的声音。
她被人堵着嘴,摁在地上,右手臂反扣在身后,呈现一个正常人无法达到的别扭姿势,已然脱臼,疼得浑身颤抖,正是鼻涕眼泪一齐落下之际,一双云头履出现在她的视线中。
女人顺着这双鞋子往上望,先是瞧见了垂着披帛的织锦襦裙,再是胸口挂着的蝶贝牡丹璎珞,紧接着往上,是男人淡漠的脸。
她怔愣在那里,居然一时没认出这个男人是谁。
不过才十日左右的时间,他那原本凹陷的面颊上居然长出了肉来,小小的一点下巴也不再那样锋利得令人心惊,柳眉细弯,眸若秋水,骨肉匀称而好看。
女人看痴了。
成婚多年,她只知道他是个逆来顺受,木讷,枯瘦无趣的男人,竟从来没发觉过他有这样的好容貌。
男人背后的阴影中还站着一个拥有着婀娜身段的男人,正是月芙。他有些受不了女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浓重腥臭气味,用袖子微微遮挡着口鼻,向下瞥着眼睛看着女人,眼中尽是蔑视和嫌恶,仿佛在看一只臭虫。
“知道要怎么做吧?”月芙问。
男人没有回头去看月芙,他紧绷着下颌,喉结滚动了一下,下定什么决心一般,点了点头。
月芙挥挥手,除了那个压制着女人的人,其余人等皆转过身去,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自己只是一块木头。
月芙自袖中掏出一把镶着各色宝石,一看就华而不实,装饰作用大于实用性的匕首,交到了男人手中,随后自己也背过身去,给男人充分的自由空间。
女人就是再蠢笨,此刻也知道要发生什么了,她不顾脱臼的手臂,奋力挣扎起来,那瞪大的充斥着血丝的眼睛里面淌出一滴绝望的泪。
男人蹲下身子,用拇指擦拭去了这滴眼泪。
他的动作很是轻柔,这让女人以为男人多多少少还是对自己有一丝感情的,立刻放低自己的姿态,用一种哀求的眼神看着男人,肩膀蹭着地想往男人身上靠。
男人没动,他半敛着眼睑,静静看着这个满脸脏污,臭气熏天的女人。
他在那一刻,脑子里想到了很多,比如这人是怎么狗仗着县尉的权势强了自己,随后用三个铜板就威胁着让自己母亲把自己嫁给他;再比如这人是怎么在喝醉了酒归家,不顾他有孕在身禽兽一般就要行事,在他拒绝以后对他拳打脚踢,导致他当场流产,血淌了一地......
一桩桩一件件,从前每每想起都恨不得将身躯奉给魔鬼,只求女人一个死无葬身之地的扭曲的愤恨,如今像是落花一般,随着流水渐渐远去。
男人心里闪过一丝茫然。
啊,原来这个原本高高在上的,自己再怎么反抗也逃脱不出的女人,也可以此刻,像狗一样匍匐在自己的脚下,祈求自己的宽恕的。
他在女人惊惧的眼神中,缓缓抽出了那把匕首。
令人吃惊的是,原来在那样华而不实的刀鞘之下,居然还掩藏着这样锋利,闪着寒光的刀身。
他一手抚摸着女人脸颊,一手高高举了那把匕首。
小巷内传来了几声闷哼,像是什么人想喊叫,却被紧紧遏制住口鼻才能发出的动静,随后归于平静。
男人从巷子中走出,垂在身侧的右手上握着那把匕首。
他的袖口,胸前,还有面上都被溅上了鲜红的液体,可那把匕首的刀身却仍旧银光闪闪,没有沾染上一丝一毫的脏污,泛着森然寒气。
巷子外,戴着帷帽的杨卿君身后跟着几个青灰色短衣的侍卫,正站在那里等待着。
看到男人出来,他挥了挥手,身后跟着的侍卫立刻默声进入巷子,开始打扫现场。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帕子,不顾他满身的血腥气,上前为男人轻轻擦拭掉了面上的几点猩红。
“怕么?”杨卿君问。
男人犹豫了一会,摇了摇头,哑着嗓子开口道:“脏了公子赏赐的衣物。”
“脏了就脏了,脏了咱就换更新的,换更好的。”杨卿君毫不在意道。
月芙上前,他手中捧着一件青色的鹤氅,披在男人身上,为他遮掩住了一身的血污,一边系着前方的系带,一边安抚道:“咱们都是这么过来的,只有手刃了过去,让自己毫无后顾之忧了,才得有新的未来。”
男人看着月芙。
他知道月芙曾经所说的那些什么“被他推了一把,富商的头磕到矮桌檐角,当场殒命”之类的话,全都是骗自己的。
月芙一定也是像他一样,手持利刃,在杨卿君的注视下,亲手结束了那个富商的性命。
按大桓律令,杀人需得偿命。
可大桓律令,又何时顾及过他们这些人的命运?
在他们被人强迫,被人侮辱,活在生不如死的地狱之中的时候,律令何曾有一丝一毫惩罚过施暴者?
月芙说得没错,只有靠自己,只有自己手刃了过去,才能摆脱那些无休无止的纠缠。
他膝盖一屈,匍匐在地,额头抵着满是尘灰的地面,一字一句道:“誓死效忠公子。”
杨卿君轻笑一声,道:“行了,起来吧。”
男人顺着月芙的搀扶起身,但见杨卿君一松手,任凭那块只沾了一点猩红的,价值不菲的帕子悠悠飘落在地面上。
“我似乎还没问过你的名字。”杨卿君的声音隔着帷幕传出。
他嘴唇翕动,刚要回答,随后便听杨卿君随意道:“罢了,过去的名字也是要停留在过去的,如今你也应当有新的名字了。”
他沉吟了一会,想到什么似的,开口道:“向日朱光动,迎风翠羽新。”
杨卿君转过头来,很奇怪,明明看不清他的脸,男人却依旧感觉到他在笑。
“凤凰涅槃,可浴火重生,从今往后你的名字便唤作羽新。”
男人,此刻应该唤他唤作羽新,他垂眉敛目,深深底下头颅,应道:“喏。”
不知道大家还记不记得这几个人,嘿嘿,剧情还是要走的,拉出来溜溜,后面再出场得下一卷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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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第 4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