霖春楼三楼,朝着官道一侧,视野最好的一间雅间名为“渡月”。
雅间内中间放着四边木质中间藤编的大桌,靠窗则置有梨木双座软塌,垂着浅浅的月白纱幕隔开的里间则置有一张供乐人弹奏的琴桌。桌上并未放置古琴,而是放着一只三脚的和田白玉狮纹香炉,正向上悬着袅袅香烟。
此刻,床边软塌上正有二人对坐着下棋。
左侧是个女人,眼角有着微微细纹,看起来约莫三十上下,正紧皱眉头,侧支着手臂执棋思索状。而右侧则盘腿坐着一个魁梧的男人,他脊背挺直神情肃穆,有一种金戈铁马中锻炼出来的肃杀之气,令人望而生畏。
许久,女人轻笑一声将手里的棋子丢进棋盒中,发出了清脆的啪嗒声。
“算啦,再想也是我技不如人,三年没见怀瑾又精进了许多。”
云琼不说话,只是伸手开始收拾残局,一一拾起属于自己的黑子丢进棋盒中,动作时手臂肌肉将袖子撑得鼓鼓囊囊。
佘文看着那手臂上凸起的肌肉块,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眉头。这个动作很轻微,稍纵即逝,但云琼还是立刻敏感地感受到了她的厌恶,手臂僵硬了一瞬,随后假装没发现一样继续收拾。
“你三年前因为不堪忍受你祖母的催婚,请旨戍边逃离玉京,如今怎么回京了?”佘文边说边挥了挥手,立在她侧后方的侍人立刻上前为她收拾白棋子,目光自然而然扫过那侍人被腰带紧束的纤细腰肢,
“......祖母去圣人那里哭诉,圣人没有办法于是密信遣我回京。”
“怪不得你连将军府都不回一下,要不是你差人来请我来霖春楼,我都不知道你今日回京。
”佘文忍不住笑出了声,安慰他道,“你是抚国大将军独子,将军府仅剩的独苗,你祖母担忧你的亲事也是理所应当的。”
云琼收拾完棋子,刚抬头想说什么便看见佘文的右手环在收拾棋子的侍人腰间,充斥着莫名意味地摩挲着,默默挪开了自己的视线。
其实这么多年来,在军营中,在官场上,什么样的女人他没见过,什么窘迫的场面没遇到过,如今早就能面不改色地直视这样的场景了,可身体却还是诚实地表达了厌恶,藏在衣服下的手臂上起了许多小疙瘩。
“这次是你祖母是看中了哪家千金,让你去相看啊。”
“你不知道我与哪家相看吗?”云琼似乎有些惊讶,顿了顿道,“是尚书令大人家的庶女,也就是你的庶妹,佘武。”
佘文惊得一颤,手劲没控制好捏疼了那侍人,侍人呼痛一声,双目含泪幽怨地看着佘文。
佘文现在没心情面对他的幽怨,伸手一挥把人赶出门去,这才拿起茶盏饮啜一口压惊,皱眉开口道:“我居然没听说过这事,估计是母亲单独拿的主意。”
云琼沉默着,他过长的双腿盘在塌上不一会就有些局促难受,他悄悄将自己往后挪了挪,这才实话实说道:“我不愿。”
佘文看他:“所以你今日约我出来,就是想我去转圜这事?”
云琼点头。
佘文叹了一口,将手中茶盏轻轻放在木案上,哑声道:“这不是相看这么简单的事情,我母亲她......”
“嗯,我明白的。”云琼淡淡应着,“明日我会入宫见圣人,想办法请旨出去剿匪,再度离开玉京一段时间,希望你能在此期间劝你母亲打消这个......”
他的话还没说完,突然从临街的窗口出遥遥传进一声爆呵。
“白娘子!!!”
动静太大,引得周边包厢的人都纷纷探出头来望过去,就连云琼也不可避免地被吸引了注意力。
佘文立刻认出了这声爆呵的主人,忍不住一声咂舌,沉着脸低声骂道:“臭丫头,又在大街上丢佘家的脸。”
尚书令佘荣膝下仅有两个女儿,正夫所出嫡女佘文,侧夫所出庶女佘武,云琼猜测能被佘文称一句丢佘家的脸的,除了这个庶女佘武外,别无二人。
远远地,他们看见佘武带着两个侍卫追赶一个女人,边追嘴里边继续呼喊。
“你跑什么啊,白娘子,白若松!!”
被追着的那个名为“白若松”的女人身量不高,不过几步就被佘武追上了。云琼知道佘武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以为她追的是什么仇人,怕她会当街打人,正起身准备下去阻止的时候,便看见佘武撑着那女人的肩膀,居然有些哀怨地在讲话。
不知道二人到底说了什么,佘武大怒,但居然这样也未曾对那女人做什么。
“那是谁?”云琼忍不住问。
“白若松,字见微,今科探花娘子,如今在刑部司任主事。”佘文又端起茶盏,一边喝茶一边看戏,“这可是个妙人啊,女生男相,真正的貌比潘安,发榜的时候被言相一眼看中,打算捉回去给自家小嫡孙当妻主,结果你猜怎么着。”
佘文颇有趣味地笑了起来。
“她为了拒接这场亲事,逃窜进了玉京衙门,当场状告言相强抢,把言相气得吹头发瞪眼。”
他们正说着呢,就见佘武差使侍卫去驱赶看热闹的人群,随后扯着人的肩膀就走。
“今科探花却干主事这种杂活,言相做的吗?”云琼皱眉。
“那可是圣人亲自下旨的。”佘文嘴角的弧度翘得更高了,“我真是十多年都没见过这样的好戏了,殿前谢恩,圣人询问她是否有心仪之人,要给她赐婚,结果咱们这位探花娘子居然说她是单相思,回绝了赐婚,当场驳了圣人的面子。”
佘武和白若松一番拉扯后,佘武带着人也一同进了霖春楼,云琼垂下了自己的眼睑,内心一派平静。
他知道佘文所说的十多年没见过的好戏是什么。
因为十多年前,抚国大将军战死之际,正是他自己拒绝了圣人的赐婚,提着红缨枪上了北边战场抗击蛮族。
*
佘武一看就是霖春楼的常客,因为她一踏进霖春楼的大门,立刻就有店小二笑嘻嘻地迎了上来,开口就是一句:“佘小娘来啦。”
佘武不耐应付店小二,绕过她边挥挥手吩咐边大踏步扯着白若松往楼上走去:“我今天带朋友来喝个酒,老规矩,东西送到渡月。”
“哎呦喂,稍等一下啊小娘。”店小二赶忙三两步走上楼梯拦在佘武面前,在佘武的死亡凝视下咳嗽了两声,搓着手提醒道道,“那什么,佘小娘......这渡月已经有人了。”
佘武的面色立刻一僵,白若松感觉到她一直捏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居然抖了抖。佘武小心翼翼地缩回了往上抬的脚,压低声音问:“是我娘,还是我姐?”
店小二也配合压低声音,凑到佘武耳边悄悄道:“是您的嫡姐,佘右丞。”
“她一个人来的?”
“这......”店小二纠结了一下,“佘右丞是带了人来的,不过究竟带的是谁,我们着实不方便打听。”
佘武知道能让自己的这个嫡姐进渡月招待的人必不可能是什么简单人物,便是言相也是有可能的,她一个无官无职的平日里借着家中母姐威势在小官面前耍耍也就算了,万万不敢在这种时刻上去找死。
“还有别的包间吗,给我寻个。”
“额.......”店小二摸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战战兢兢道,“今日都满员了。”
佘武大怒:“难道让本小娘坐这大厅里吃酒吗?!”
“不敢的不敢的。”店小二赶忙点头哈腰地道歉,硬着头皮提议道,“您看,要不给您选个二楼最好的位置?”
她刚说完这个提议,便小心翼翼抬起眼皮观察佘武的脸色,但见佘武的眼皮还是十分不满地一跳便心下一惊,觉得自己今天怕是躲不过一顿收拾。
其实霖春楼作为权贵聚集地,有仇有怨身份又相当的人在这里争锋相对之类的也都是常事了,她们作为店小二谁也得罪不起,只能闭嘴低头挨批,盼望人家把胸中愤气发泄完了,事情能够平息下来。
正在她习惯性地耸着肩膀缩着头准备承受佘武的怒火之际,就看见佘武身后的娘子伸出手来扯了她袖口一把,竟是打断了佘武将要发作的怒火。
“徐彣今儿就是在二楼做东的。”因为佘武身量比较高,店小二看不清她那身后的小娘子的模样,只能听见一个小小的声音小心翼翼提议道,“你要是吃不惯二楼,要不就自己回去吧。”
店小二刚要松下的一口气猛地又提了起来,背后立刻冒出涔涔冷汗,真怕佘武当场发作把人打一顿。
“你在赶我回去?!”佘武闻言果然十分生气,但是这生气中居然透露出了几分委屈的意味,“白见微你能不能有点良心,小娘我什么身份,跟你一起喝酒是给你面子,你居然赶我回去!”
白若松其实根本不想开口蹚浑水,但是他们一行人堵在楼梯口,后面已经等了好几个准备上楼的人了。他们都认得佘武这个在平安京横行霸道的纨绔子弟,也不敢多加抱怨,只是一一排在后面,一边小声议论,一边时不时还把灼热的目光瞥过来这种操作搞得白若松浑如芒在背。
与其还要堵在这里接受温水煮青蛙,她情愿快刀斩乱麻,早死早超生。
“那不然你上去把你姐赶出来,然后被你姐揍一顿?”白若松一脸麻木,迅速提出了可行的几条方案,“或者你去三楼大张旗鼓把其他人赶走,然后你姐听见动静出来把你揍一顿?”
佘武哑然,她像是第一次认识白若松一样,一脸不可思议地盯着她。
“你!”
“别你你你的了,你再闹下去,你姐估计也快要听到动静了。”
佘武一下合上了自己的嘴,憋得双颊通红,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以后松开白若松肩膀,自顾自甩着袖子往二楼去了。
白若松松了一口气,在店小二又震惊又感激的目光中提着长袍下摆赶快上楼离开。
二楼隔间没有临街的窗棂,徐彣并不知道大街上的动静,只隐约听见了佘武在楼下的动静,因此也并不知道佘武和白若松是一起来的。她坐在二楼靠近楼梯口,用移门隔出的隔间之内,看着佘武面色铁青地带着两个侍卫气势汹汹地朝自己走过来的时候,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等侍卫先走进她的隔间,拉开月牙凳,随后而来的佘武一屁股坐了下来之后,徐彣才眼皮经不住一跳,放下了手里托着的茶盏。
“徐彣是吧。”
佘武冷笑着掀开眼皮,轻蔑地睨着徐彣。
徐彣今日穿了一身棕褐的盘绦纹圆领袍,领口露出的纯白色立领内衬紧紧束缚在脖颈间,头戴平式幞头,十分倜傥儒雅,一点也不像是三十有余的人。
佘武下一句侮辱性的话语顿时堵在了喉咙口,心里第一反应居然是,瞧着还挺俊的。
佘武是个十分在意颜值的人,用现代的话来说,就是十分颜控。
颜色好,便是平民百姓她能给些面子,颜色不好,便是同为二品大员的子女,她也不爱搭理。
今年放榜之后,前三甲打马游街。那时的白若松因为逃避言相的榜下捉婿而摔了个狗吃屎,额角都肿了一个大包,还一直试图用自己头上的金翅纱帽遮住自己的脸,显得原十分狼狈的。但白若松的姿容实在是太过出彩了,身着红袍,脚跨金鞍红鬃马,前呼后拥间露出的那双有些好奇又有些胆怯的小鹿一样的圆眼睛,仿佛光华流转的宝石,映着漫街繁华。
那时的佘武正坐在霖春楼中,自窗边遥遥一望,惊为天人。
可惜她一心想和白若松做知己好友,白若松却一直不怎么想搭理她,每次旬休都说自己有事,怎么约都约不出来。她一个玉京纨绔,母亲是正二品尚书令,嫡姐是正四品尚书右丞,何曾被人这样驳过面子,带着打手气势汹汹堵在白若松下值的路上,本想讨个说法,不服就打服。
可白若松一出现,眨巴那双惊为天人的眼睛看着佘武的时候,佘武马上就原谅了她。
算了,算了,颜色好有些脾气也能原谅。
还能怎么办呢,还不是自己太注重颜色,上赶着巴着人家,怎么能怪人家呢。
今天也算是好不容易抓住一次白若松出门,本来她就对徐彣没啥好印象,如今发现自己约不出来的人轻轻松松被徐彣约了出来,更是恼火,本打算先狠狠给人一个下马威,可如今这么一看,居然发现徐彣这个过了三十多的中年女人也算是有点颜色在的。
佘武咋舌,调整了一下姿势,打算把这个下马威的程度减轻一些。
此时,跟在身后的白若松也已经来到了隔间,她看都不看面对面对峙的佘武与徐彣,自己在侧手边坐了下来,刚想给自己倒杯茶就发现佘武这个姿势侧身把茶壶遮得严严实实的。
“过去点,别挡着。”白若松用手肘轻轻推蹭了一下佘武的手肘,打断了她下马威的施法。
佘武顿时恼怒起来:“白见微,你这个女人怎么回事!你能不能!”
她边骂边挪开身子给白若松让路,白若松提着茶壶先给佘武倒了一杯,像安抚小狗一样柔声哄她道:“好了,别气了,喝口茶吧。”
佘武剩下的话顿时咽回肚子里,狐疑地看了看对自己眯眼笑的白若松,又狐疑地看了看自己面前的茶盏,撇了撇嘴,端起喝了起来。
白若松于是惊奇地发现自己破罐破摔,不怕佘武以后,佘武还挺好哄的。
这一场景不仅把佘武身后跟着的侍卫吓了一跳,也让一直严阵以待的徐彣暗暗心惊。徐彣不动声色地把自己的茶盏推过去,白若松没发现什么不对劲,手里提着茶壶也下意识也给徐彣倒了一杯,于是立刻接受到了佘武的死亡凝视。
“......白娘子和这位......佘娘子,原来很是要好吗?”徐彣小心试探道。
白若松扁嘴:“不熟。”
佘武立刻把茶盏往桌上一放,气道:“白见微!”
白若松熟练地给她才喝了一小口的茶盏加满,安抚道:“现在不熟,现在不熟而已,以后大家一起就熟了吗。”
徐彣笑了起来,端坐在原地伸手行了个礼:“在下翰林院修撰徐彣,见过佘娘子。”
她不卑不亢,沉稳儒雅,端庄有礼,实在让佘武也为难不起来,只从鼻子里冷哼一声,勉强自我介绍道:“行了,我知道你,今科状元娘子嘛,既然你是白见微朋友,以后便也勉强算是我朋友了,不用这么多礼。”
徐彣看见白若松扭曲着一张俏丽的小脸,向自己投来抱歉的眼神,又轻笑了一声,顺着佘武道:“那就多谢佘娘子了。”
白若松见状深深松了口气,赶紧趁机提起正事道:“那个,徐修撰,你昨日和我提起过的事情,现下......”
她看了看佘武,似乎在试探能不能当着佘武的面说。
这确实是个问题。
徐彣嘴边弧度渐渐平整下来,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边缘,脑子里细细思索百转千回,但其实也就是一两个呼吸间的时候,最终觉得有些好笑地放松神情道:“无妨,也是一样说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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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